第二章 一声清脆的枪声击碎了沉沉的黑夜,子弹炸开的火球,穿过了天边昏黄的月亮, 它娇弱地抖了抖身体,被洞穿的部分像一颗硕大的眼泪,滚落在海凌的面前,她抬 起头,只见那余下的昏黄光环,被黑色的薄云覆了,像一枚巨大的戒指飘荡在夜空 里。脚下依然是看不见尽头的站台,碘钨灯似乎在呜咽,惨白的灯光在凌晨的寒风 中抽动着翅膀,四周景致不断扭曲着生硬的嘴脸。远方响起火车的汽笛,她一惊, 试图跑起来,可是却丝毫动弹不得,轰鸣的车轮越来越近,她欲发焦急,拼命地舞 动手脚,身体浮了起来,但依然寸步难行,胸口憋闷的令她绝望,于是不顾一切地 扑向迎面而来的火车,突然她陷入了黑暗之中,身体落了下来,清凉的空气穿入肺 腑,她正在贪婪地呼吸,身旁的列车却载着一厢灯火缓缓启动,妈妈、海云还有她 呆呆地立在站台上,无法阻止,也不知应该阻止,就这样眼看着列车驶进黎明前无 尽的黑暗中…… 天色依然黑的令人绝望,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床边写字台上的手机,一下一 下闪着绿色的信号提示,警服棉衣落在地上,已是初冬,还没有供暖,海凌的胸口、 后背洇着冰冷的汗,终于从噩梦中醒来,她从地上拣起棉衣重新盖好,深深的叹了 一口气。最近不知为何经常做着相同的梦,二十多年前,爸爸上了火车,将三岁的 海凌与妈妈和姐姐海云,遗在了黎明前的站台上,从此杳无音信。奇怪的是海凌从 没有在梦中见过爸爸,她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只有登上火车时一个没有任何内容 的背影,永远留在了海凌的心中。 那个背影至今没有任何内容,家里没有一张爸爸的照片,妈妈和海云也仿佛商 量好了般,从不在海凌面前提起他,海凌也不问,并不是怕妈妈伤心,而是在跟妈 妈和海云憋着劲,自从爸爸走了以后,海凌便深切地感到,妈妈和姐姐永远立在自 己的对面,尽管只有三岁,她便开始了抗争,在她的记忆中,妈妈的爱只有在清晨 的时候为她梳起辫子,也恰恰在那个时候,妈妈总象在发泄什么,梳子残酷地拉着 她细软的长发,海凌勾着头,紧抿着嘴唇,不哭也不求饶,偶尔她会听见妈妈轻声 咕哝一句,象那个没有良心的人。 在爸爸和妈妈的关系上,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妈妈恨他,他和妈妈都在歌舞团工 作,妈妈是钢琴伴奏,他是小号手。海凌至今还依稀记得,偶尔会在家里听见爸爸 吹起小号,那号声高亢、明亮却总有一份说不出的忧伤,尽管那时她还小,可是听 了就想哭。海凌还记得在她三岁的那一天,爸爸说要到外地演出,于是妈妈拖着她 和海云,将爸爸送上了黎明前的火车,从此他象被蒸发了,再也没有任何音信…… 可是海凌却奇怪地深爱着爸爸,除了那个没有任何内容的背影,爸爸留给她的还有 一句话,每到夏天,英纳市的人们都会去前海公园的大海边游泳,那里朝南,又临 近沿海的丘陵,所以风大浪高,海水清澈透明,保存了海凌关于家庭欢乐的短暂记 忆。在爸爸出走的那一年,他们全家来到海边,妈妈给她和海云换上了泳装,爸爸 准备好了泳圈,海云却说什么也不肯下海,裹着毛巾躲在妈妈身后抽泣,爸爸失望 而恼火,三岁的海凌拉住他的手道:我不怕,带我下海吧。爸爸抱着她走进海水里。 浪很高,汹涌地要淹过头顶,海凌尖叫起来,爸爸却不慌不忙地随着海浪的起伏, 轻拂她被打湿的头发说,我的女儿长大了留起长发一定好看。 为了爸爸的这句话,海凌便每天清晨忍受着妈妈的怒气,后来忍受着小朋友、 同学甚至还有老师,对她梳得歪七八扭的辫子的嘲笑,因为从爸爸走后,她便开始 练习梳辫子,一到能够扎起来,她便拒绝了妈妈。海凌唯一喜欢妈妈的地方,就是 她不管多么生气,都依然是轻声细语。象家里那台破旧的德国名牌钢琴,无论遭受 怎样的激情演奏,也不会发出生硬、粗糙的声音。妈妈一直在教海云弹钢琴,海云 羞涩沉静,除了弹钢琴,几乎永远躲在妈妈身后,连上学都是她的负担,海凌最佩 服姐姐有本事可以随时发烧,只要不想上学或者考试,马上就能发烧,海凌甚至怀 疑她是不是想一想就能达到所有目的。 与姐姐相反,海凌不弹钢琴,因为她看不出那些蝌蚪样的音符有什么意义,还 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自从爸爸走后,只要钢琴一响,隔壁就会传来邻居“大苹果”的 骂声,她固执地把妈妈、海云弹钢琴和勾引男人紧密地联系起来,由于司职街道清 扫工,这件事便随着她的扫帚传遍了大街小巷。“大苹果”的男人象一堆会活动的 肥肉,很少说话,十锥子也未必能扎出血,他们育有五个孩子,男男女女都象了男 人,这真是老天有眼,否则的话还不知海凌会不会活到今天。因为从八岁她便开始 与“大苹果”对骂,后来发展到撕打,即使有一次海凌被打破了头,“大苹果”变 成了熊猫眼,双方也没有任何其他人参战,还是派出所民警赶来,分开了扭在一起 的两个人。海凌记不清那一年自己是十三岁还是十五岁,警察一到场,“大苹果” 立刻软下来,那付可怜相让海凌有了翻身得解放的感觉,从那时起,海凌就下决心 要当警察,她一直这样想下去,如今真的成了英纳市公安局刑警队的一名女刑警。 二十五年过去了,爸爸是她心里的痛,只要想起来,挚爱与委屈就会交织成忧郁的 情绪,她不知妈妈是否找过爸爸,而她最近却一直被噩梦困扰,心里隐隐地有种感 觉,似乎她和爸爸要做个了结了,尽管这种感觉不甚清晰,但她知道结果一定会如 此,就象当年她知道自己能成为一名警察,结果真就穿上了警服一样。 写字台突然震颤起来,海凌条件反射般抓起手机。深夜电话是刑警胸口永远的 痛,有电话意味着没日没夜提着脑袋奔波的日子开始了,如果一段时间没有电话那 就更惨,每天百无聊赖地晃来晃去,仿佛人生都失去了意义。海凌的电话一响准是 大事,需要市局刑警队出现场的案件,至少惊扰了市政府领导的睡梦。一般的情况 是天还没亮,刑警队长的桌子上,就会堆满省公安厅甚至是公安部各级领导的批示。 手机里传来涛子急促的声音:十分钟后到你楼下,家伙都帮你拿来了,快点, 说完就挂断了。 海凌迅速穿好衣服,心里却犯了嘀咕,涛子是个不分场合地点满嘴小品语言的 人,给海凌打手机,十次有十五次要唠十块钱电话费,多的那五次是挂了电话还意 犹未尽,再打过来罗嗦几句。就连通知出现场,他也是这个味:嗨,美女,哥在楼 下呢,二小时没见如隔三秋,听说来接你,哥比兔子跑得都快,今天出鬼了,只听 说话还以为是骆斌,一句废话没有,全是正经事。 海凌顾不得多想,胡乱洗了脸,化妆很简单,只涂了唇膏,她的眉毛疏浓得当、 形状娇好,长长的睫毛自然翻翘,鼻梁挺直,单眼皮的细长眼睛,加上时常不自觉 簇起的嘴唇,清秀中透出年龄无法抹去的稚气。穿好警服,海凌以最快的速度冲下 楼,涛子的“帕拉丁”也戛然停在了她的身旁,拉开车门,向辉伸出手拉住海凌的 胳膊,她借势上了车。只要有向辉在,海凌就会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尽管比她小 3岁,他却时常象个兄长关注着海凌,这让她无可奈何,因为在她眼里,向辉只是个 小弟,她关心他还差不多,可实际情况却相反,这让她时常感到不适应。 骆斌坐在前排涛子的身旁,依然开口就是工作:现场在市郊鲍鱼湾村炮台山上 的旧防空洞里,好象是那个单位的仓库,更夫被杀死在值班室里,按说不是什么特 殊的案子,可失踪的东西似乎很麻烦,指挥中心接警员通知我们值班室的时候,声 音都在发抖。刚才李局长打我的手机,口气焦急异常,我跟了他几年,这还是第一 次。海凌知道李局长,五十多岁,身材高大,谦和中透着威严,说话声音不高,永 远是匀速的,似乎天塌下来也不会有丝毫变化,不久前由刑警队长提拔为市局副局 长,因为新的刑警队长没有到职,他便一直兼着刑警队的工作。 到底丢了什么?海凌问道。 现在还不清楚,李局已经赶往现场了,我们还要抓紧时间,别落在他后面,骆 斌头也没回道。 听了他们的话,海凌不禁隐隐地有些担心,目前是刑警队各方面专业人员最薄 弱的时期,原来的法医考上了省医科大学的研究生,大概想离开这个艰苦的行业, 又没有好的医院接受,只得走了这样的曲线。另一个四十多岁有一定现场勘察经验 的刑警,最近被派去公安大学接受定期培训,现在只靠他们几个人,一般的现场还 可以应付,如果是重特大案件,海凌觉得心里实在没有底。 涛子一路飙车,转眼到了市郊通往鲍鱼湾村的海滨公路,雨早已停了,大海从 晨雾中露出广袤的胸怀,一排排褐浊色的海浪从天边涌来,拼命地拍打着岸边,不 断发出哗哗的响声,像是在焦急地呼救。远处炮台山上的环山路,象一条黑色锻带 在初冬的风中颤抖,诉说着百年前荒谬的日俄战争——在中国的土地上,在中国人 修建的炮台山工事里,日本人和俄国人争夺着天知道什么利益,如今一百多年过去 了,只留下几万个战死他乡的孤魂野鬼,在荒败的枯草中呜咽。 骆斌突然在倒车镜里看见了李局的车子,急忙对涛子说,慢点,让李局的车超 上来。很快两辆“帕拉丁”一前一后疾驶在崎岖的山路上。李局的车拐进了一段岔 路,涛子紧跟了进去,前面的车却忽然停了下来,涛子急踩刹车,海凌的头险些撞 上前面的靠背,向辉伸出胳膊及时挡在了她的面前。只见从李局的车上走下来一个 老者,身材高大瘦削,穿着换装前的橄榄色警服,没有领章标志,与灰白的头发相 衬,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况味,李局也紧跟着他下了车。 涛子道:为什么在这停车,好象还不到现场。 骆斌道:赶紧下去看看。 四个人刚走到李局身边,老者猛一回头,吼道:别往前走。着实吓了他们一跳, 低头一看,原来一步开外的地方,已没有了柏油路,变成了湿润的泥土地。 海凌立即明白了,跑回车里拿出了现场勘察箱,老者看了看她,海凌觉得似乎 在那儿见过他。李局道: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老侦察员傅明安,还没等李局说完, 涛子兴奋道:知道,太知道了,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傅明安。 海凌这才想起,老者经常在照片里看着大家,长着一副寿星眉,永远笑着,似 乎慈眉善目,但说不清从哪儿透出一股狡黠的睿智,照片旁边则是从公安部到省厅 再到市局,几乎所有能叫上名字的荣誉称号。这样的照片经常挂在英纳市公安局各 种教育展览会上,他是英纳市闻名全国的现场勘察专家、老刑警队长,海凌来刑警 队前就已经退休,但每逢英纳市公安局有重大活动,他都会端坐在主席台上。 此时骆斌又打起了官腔:向老前辈学习。傅明安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然后转向 李局道:派出所的人大概已到防空洞现场了,这里的足迹挺乱,你们几个站在这里 别动,让这个小丫头跟我进去,看能不能找到点什么。 李局道:海凌从公安大学毕业时间不长,又是刚做现场勘察,是不是让骆斌配 合。 傅明安道:女孩心更细些。 骆斌显得有些不自在,但很快调整好了状态道:李局,我留在这儿陪您。海凌 最佩服骆斌这一点,凡事轻易不动声色。来不及多想,她接过向辉递过来的照相机, 跟着傅明安小心翼翼地走上泥土地。 海凌和傅明安几乎是在一厘米一厘米地挪,原本她想借机问傅明安到底发了什 么案子,连他都被请了回来,这还是自海凌进刑警队以来的第一次,可是看着傅明 安忘我认真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开始专心跟着他查看地上的每个脚 印。由于派出所民警已经进入防空洞现场,留在这里的脚印多而杂乱无章,辨别出 相对完整的脚印困难很大,傅明安左看右思,不放过一处蛛丝马迹,海凌跟在他身 后,尽量适应他的节奏,很快便找到了默契,拍下了傅明安认为应该留下照片的脚 印。好刑警对现场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直觉,海凌明白虽然已经拍了不少照片,但 真正有价值的还没有出现。不知过了多久,他俩转过了一个山包,远远地已能看见 防空洞现场派出所民警的身影。傅明安突然停在了路边的树丛下,一枚斜踩下去的 半个脚印,出现在他们眼前,海凌的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激动,举起相机对着脚印 从各个角度接连拍了十几张。 傅明安赞许地看着她道:你能说说这个脚印的的意思吗? 海凌想了想道:看了前面那些,大致有了印象,这个脚印好象是第一次出现。 还有呢? 海凌沉默了。 傅明安道:勘察现场需要直觉,但是直觉不能作为破案的线索提上去,否则出 了大案,全市近万名警察都在围着你的线索奔波,结果方向不对贻误了战机,责任 担不起啊。 海凌认真地点了点头。 傅明安蹲下身子,指着脚印对海凌说:你看这上面除了花纹还有什么? 海凌仔细看了看道:还有些麻点。 知道是怎么形成的吗? 海凌摇摇头。 傅明安道:昨夜下雨你听见了吗? 海凌想起了自己从噩梦中惊醒时,外面正晰晰沥沥下着雨。 可是这跟脚印有什么关系,她不解地问道。 傅明安皱了皱眉。 海凌见他失望的样子,心里一急忽然明白了,道:脚印上的麻点是雨滴形成的, 也就是说如果这个脚印是嫌疑人留下的,那么他应该是在下雨前到了这里。 是的,刚才看过的其他脚印上都没有这样的麻点,应该是在雨停后赶来保护现 场的派出所民警留下的。说着傅明安拿出手机,拨通了李局的电话道:你们可以上 来了。 怎么样,有收获吗?李局下了车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傅明安点点头,然后指着那个脚印对向辉道:灌石膏模,做的干净点,别拖泥 带水。听口气好象认识向辉很久了。 傅明安又道:李局,我们去中心现场吧,留向辉在这里,其他人一起上去。 海凌和骆斌上了涛子的车,还没坐稳骆斌就用嘲讽的口吻道:跟老前辈学到了 什么? 海凌对骆斌的这一套早已习惯,淡然道:只是个脚印而已。 骆斌又转向涛子道:这年头漂亮的脸蛋不但能出大米,连破案都沾光。 海凌有些生气,自从到刑警队,骆斌就没有善待过她。起因是进队后的第一次 射击训练,海凌以十发子弹九十八环的成绩名列第一,将骆斌和涛子远远甩在身后, 气得他俩抱着手枪不放,一直打到必须离开时,也没有超过海凌的成绩。从那以后 骆斌就经常对她冷嘲热讽,最让海凌无可奈何的是,骆斌从不在任何领导面前这样 做,因为怕损害了自己年轻有为、具有干部潜质的形象,而她因为刚来刑警队,只 能忍气吞声。 其实对这种事情,她在公安大学时就已经习惯了,那时她的学习成绩始终在班 上名列前茅,还有让男生们感到没有面子的是,她在体能训练上也不输给他们,长 跑、摩托车驾驶都有大半的男生落在她后面,尤其是手枪射击,海凌的记录一直保 持到毕业。因为射击不需要太多体力,关键是击发瞬间的把握,分辨那种细若游丝 的感觉并在几乎是本能的反应下开枪,需要少女般细致敏感的心灵,同时还要有男 子汉的胆量和超常的心理素质配合,比赛时枪声大作,有的男生都会紧张的握不住 手枪,更别说击发命中靶心,海凌却游刃自如很少失手。为此她经常在擒拿格斗课 上,被男生打得身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有好心女生劝她,何必自讨苦吃,训练 时给他们留点面子,又不损失什么。可是海凌依然象小时候对付妈妈残酷的梳子一 样,不哭也不说,默默地承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多年来因为爸爸的出走, 累积在心底的痛楚。 不过她的优秀和倔强,并不总是带来伤害,刚上公安大学时,学校要求女生原 则上剪去长发,原则上的意思就是并不强调一刀切。海凌的班主任却不愿意优柔寡 断,尤其是在女生的问题上。此人姓刁,重男轻女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男生即使 做错了事,她也会欣欣然:男孩子吗,不调皮岂不成了娘们。而对女生则象《简爱 》中的修道院长般刁蛮刻薄,仿佛她自己不是女人。剪长发正好成了她折磨女生的 契机,全班女生很快只剩下海凌还梳着马尾,任凭刁姓女人使出所有手段,海凌依 然长发照旧。气急败坏下她找来了系主任——一个慈眉善目的老教授,海凌正在上 射击训练课,五发子弹全部命中靶心,老教授叹口气道:这孩子大概有她的难处, 既然门门成绩优秀,看来头发并没妨碍什么,思想工作还是慢慢来吧。海凌听说这 件事后,半夜躲在卫生间里哭了很久,她只在每天清晨梳起长发的时候想念爸爸, 回味那份本不清晰又被岁月销蚀无几的父爱,天下谁能了解她心中的感受。 一会儿要检查尸体,可别吓得花容失色,辜负老前辈的厚望,骆斌又刺激海凌 道。 那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海凌回击道。其实她的心里也有些忐忑,平常都是骆 斌他们负责现场勘察的主要任务,如果傅明安要带她进入中心现场,那将是她第一 次直接面对血腥的杀人现场,想着被害人恐怖的尸体,她不禁打了个寒战。为了转 移情绪,她对涛子道:刚才你们跟李局在一起,应该知道了嫌疑人杀了更夫偷走了 什么? 涛子道:通天大案,偷走的是放射源,这可是英纳市有史以来的第一案。 海凌惊得发根几乎立起来,想着放射源流失到社会上的可怕后果,她的大脑一 片空白。 拖着现场勘察箱下了车,她弄不清自己如何走到了李局和傅明安的面前,李局 依然匀速地说着话,似乎天塌下来他也顶得住。海凌满脑子放射源,只明白了大概 的意思:这起案件已经被列为公安部一级挂牌督办案,市局郑局长已去机场迎接公 安部和省公安厅的领导,出了这样的案子,大家要做好打硬仗的准备,我们一天破 不了案,公安部和省公安厅领导一天不会离开英纳市,谁的日子也别想好过。这时 负责维护现场的鲍鱼湾派出所所长孔吉本跑了过来,他五十岁刚出头的样子,黑红 脸膛,穿着油渍渍的制服,象个农民,只有两道浓眉透出一股英气,见到李局说话 都打颤。 李局道:你知不知道这个仓库存有放射源? 孔吉本的脸变成了猪肝色,嗫嚅道:我刚调到这个所,还没来得及了解,不知 道这里有一个放射源仓库。 要你们派出所是干什么的,这么重要的部位,当所长的居然不知道,这起案件 的发生你是要负责任的。 我明白局长,不过我已查清了,这个仓库是英纳市放射源检测研究所的,所长 我也已经给找来了。说着从人群里喊出了一个中年知识分子模样的人,与孔吉本相 反,他的脸色死寂般的灰白,额头渗着冷汗,不断擦着眼镜,摘下来戴上,戴上再 摘下来。 李局道:你别紧张,简单说说情况。 他感激地看了李局一眼道:这个仓库存放的,都是多年来放射源使用单位上交 的报废仪器设备,有医疗用的,也有工业生产用的。 傅明安插话道:都有防护设施吗? 所长道:都有。 傅明安转向李局道:根据发案及报案时间判断,嫌疑人来不及在现场破坏防护 设施,我认为可以进入勘察。 李局担心道:一旦我们的民警被辐射,那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所长的情绪稳定了许多,对李局道:防护设施都是铅制的,并且非常牢固, 没有专用工具很难在短时间打开,我可以带你们进去。 李局沉思了片刻,果断道:傅明安,你和海凌到更夫被害的值班室现场,骆斌 和涛子随所长进入仓库,两个现场同时进行。 傅明安道:还是我去仓库,让他们三人去值班室,我这一把年纪,当个烈士也 值得。 李局严厉道:执行命令,不要再耽误时间了。 傅明安无奈,走到骆斌和涛子面前道:记住进入现场一定从地面开始勘察,不 必急着找指纹,嫌疑人杀了更夫,打开保险柜取走了山洞仓库的钥匙,我想会在值 班室找到指纹,你们俩重点寻找足迹和遗留物,等这边结束,我马上到仓库也不迟。 骆斌和涛子随中年人朝山洞里的仓库走去,骆斌高大宽厚的背影透出无所畏惧 的坚毅,涛子则像平常一样,一边走一边不时用手摸一下圆圆的平头,满不在乎地 跟在后面。海凌望着山洞漆黑的入口,深深地叹了口气:但愿他们不会出什么事。 当真正面对被害人的尸体时,海凌却出奇地平静,没有丝毫的恐惧。傅明安强 烈的专业精神感染了她,检查尸体、反复审视被橇保险柜,一举一动专注而娴熟, 仿佛面对的不是杀人现场,而是农民的土地,科学家的实验室。海凌跟着傅明安查 遍了现场的一草一木,收获颇丰:在门口处提取到粘着泥土的脚印一枚,从花纹看 与下面泥土路上发现的相同,保险柜的密码锁上留有嫌疑人指纹,傅明安分析嫌疑 人因为紧张,尝试拨密码时无法对准,于是摘下了手套留下的。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似乎该做的都做完了,海凌收拾好勘察箱准备离开,可是 傅明安好象还不放心,站在门口巡视着现场。两个民警抬起尸体放到担架上,他的 眼睛突然一亮,海凌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傅明安已经从尸体下的地面捡起了一粒大 米,象宝贝般放在手心里端详着,半天自言自语道:这里有米袋吗?有炉灶吗?海 凌奇怪道:我们不是已经检查过了吗,没有发现米袋和炉灶。傅明安道:你马上再 检查一下被害人的衣兜,一定要仔细。海凌道:找大米吗?傅明安没有理睬她,出 了门直奔山洞里的仓库。 两个装着大米的塑胶口袋拿到了李局的面前,一个里面只有一粒,是被害人尸 体下面的那粒,另一个有五粒,是傅明安在山洞仓库里的地上发现的,距被盗走的 盛装放射源的铅罐,只有不到一米远的距离。检查完被害人的口袋并没有发现大米, 海凌明白了,傅明安怀疑被害人尸体下的那粒大米是嫌疑人留下的,山洞里发现的 五粒大米印证了他的判断。傅明安花白的头发在初冬的风中飘拂,此时他正认真地 向李局陈述侦查方向: 从现场留下的脚印步态和被害人伤口的深度可以判断,嫌疑人年龄在三十五到 四十岁之间,中等个,作案时间应该在刚开始下雨的凌晨一点钟左右,因为从泥土 路上的脚印方向看,是嫌疑人来到现场时留下的,上面有些麻点,那是雨滴落在干 的脚印上形成,说明他到达那里时还没有下雨;另外杀人现场留下的脚印上,泥土 也是干的,更可以证明这一点;而骆斌在仓库里找到的脚印上却粘着很多湿泥土, 说明嫌疑人杀了更夫走出值班室的时候,已经开始下雨,当他走到仓库,鞋上便粘 满了湿泥土,所以我推断的作案时间是准确的;至于大米应该是嫌疑人在掏凶器和 装放射源的袋子时,从衣兜里带出来的,普通人身上不会有大米,犯罪嫌疑人很有 可能是做小本生意的米贩子,这样的人通常会在口袋里装些大米,方便随时掏出来 给买家看。马上派人送去化验,弄清大米的产地,这里很有可能成为此案的突破口。 听完傅明安的陈述,李局严峻的脸色渐渐明朗起来,他果断地发出指令:孔吉 本所长,你马上带人走访鲍鱼湾村民,逐个过筛子,必要的话可以适当扩大范围, 向周边地区延伸,争取找到见过嫌疑人的目击者。那位研究所的同志请你以最快的 速度,把被盗放射源的照片及详细资料送到市局刑警队,骆斌、海凌你们立即回队 里,处理现场的物证和痕迹,写出勘察报告,我和郑局长下午就要向公安部、省厅 领导汇报详细案情。 说完他转向傅明安道:老队长,谢谢你,这次现场勘查很成功,你真是我们英 纳市公安局的宝贝。 傅明安似乎没有听见李局的赞扬,深邃的目光投向山下浩淼无际的大海道:这 个案子也许远没有这么简单,你还是要想办法增加刑警力量,尤其是有破案经验的 中年刑警,这些孩子毕竟太年轻了。 李局道:我马上回去找郑局长,把雷胜从保税区公安局调回来,让他参与破案。 傅明安道:我就不明白,雷胜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天生是个干刑警的料,你 们为什么偏要把他弄到保税区里,整天跟那些不男不女的公司老板打交道,那是培 养他还是害他。 李局沉吟了片刻道:您也了解雷胜,他什么都好,就是那个火爆脾气,遇事不 给领导留余地。自从接了你的班当上刑警队长,多次为案子的事情与郑局长争论不 休。再说干部交流也是全局的人事变动,并没有针对他个人,再说他也愿意到那儿 去,因为离家很远,可以住在局里。 傅明安道:他跟老婆还是不合? 李局道:我看好不了,没见过女人个性那么突出,遇事不依不饶,弄得雷队长 威信扫地,要不是为了女儿,他早就跟她离了。 傅明安忧心重重:这是一场硬仗,最好让他回来,无论如何这个案子必须破。 李局道:我会尽力说服郑局长的。 李局、傅明安准备乘车离开现场,骆斌赶到车前送行,海凌远远地注视着傅明 安,他的身上似乎有一种魔力吸引着她,并不只是他丰富的现场勘查经验,令从不 服输的海凌羡慕钦佩,还有一种深切的亲情感受在她的心中涌动,她不知道为何会 如此,看着傅明安即将离去,突然觉得眼角发热,她赶紧转过头,让迎面的风吹散 了心中起伏的情绪。傅明安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心情,走过来递给海凌一张纸条道: 这是我的电话,需要的时候可以打给我。 等李局和傅明安离开现场后,海凌和骆斌一起上了涛子的车,正要离开,孔吉 本追了上来道:能否把我捎到山下,我赶时间回派出所。 海凌打开后门让他上来,骆斌道:辛苦了。骆斌就是这样对谁都厚道,只有海 凌除外,她真不明白男人的面子为何如此不堪一击,失了所谓的面子,连做人的尺 度都走了样。 孔吉本有些诚惶诚恐:还是你们市局刑警风光,看看这车,我们派出所连房子 带人,加起来也不值这些钱。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支旱烟点燃了抽起来,海凌被呛得 险些咳出来,她拼命忍住了。 涛子大惊小怪道:所长同志,不至于吧,什么年代了抽旱烟。 孔吉本憨厚地笑笑:在石城派出所时抽惯了,那里的老农民都抽这个,再说这 是老婆子卷的,味道不一样。海凌知道,石城子在英纳市郊区最北面的山里,交通 极为不便,那里的人仿佛生活在另一个还未开发的星球。 前方出现了向辉的身影,涛子马上停了车,骆斌跳下去帮他把勘查箱拿上车, 向辉捧着装石膏模脚印的盒子,小心地挤在海凌身边。孔吉本看着向辉道:好标致 的帅哥,比港台明星还地道。 海凌不禁笑了,向辉的模样总能让第一次见到他的人感慨一番。她曾经在一次 开会的时候,仔细地端详过向辉,说不清到底象张国荣还是刘德华,但他既没有张 国荣眉宇间的忧郁,也没有刘德华想藏也藏不住的媚俗,他比他们更优越的是一米 八零的身高,但他似乎对这一切并不以为然,从未听说他以此为资本沉湎女儿乡, 在他身上正气占了主导,与他的年轻形成了反差,时时绷紧的面庞,让海凌感觉认 真的有些可笑,就算喜欢他,也象是爱着一个小弟弟。 涛子一贯对向辉的英俊不感冒,油嘴滑舌道:刚才真应该让向辉进仓库,一旦 有点什么放射性泄漏,也好让他那张脸接受一下革命洗礼。 骆斌给了他一拳道:闭上你的乌鸦嘴,知不知道放射源的厉害,还有心思开玩 笑,真要被它辐射了,整个人都得废。 涛子继续嘴硬:废就废吧,反正我已有了儿子,不怕没人接户口本第一页。话 虽这么说,听起来底气却明显不足了。 车里的其他人想着各自的任务,空气顿时凝重了起来。车子很快到了山脚下, 孔吉本将旱烟在手指间揉灭了道:我下车了,天塌不下来,小兄弟们,哦,对了, 还有个小姊妹,等着我的好消息,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出个目击证人,我就不信 这个王八蛋走这么远的山路,就没有一个人见过他。 孔吉本下了车,他的话并没使海凌、骆斌等人轻松,他们心里都明白,案子并 不都是想破就能破的,人有人的命运,案子也有案子的命运,有的可以成为悬案, 放下一段时间,突然就会有了转机,无论当时看来多么难的案子,都会势如破竹露 出真相。而有的案子就象眼前的这一起,一天不破,一天别想放下,如沉重的巨石 压在刑警队员的心上,吃饭、睡觉甚至连呼吸,都会无孔不入地充满了压力。 向辉首先打破了沉默道:除了脚印还有更好的线索吗? 骆斌道:现场遗留的大米,但愿它能引出嫌疑人,找到放射源。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