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从新疆回来后,妈妈已到了弥留之际。海凌自从知道了妈妈与小号手的爱情故 事,已从过去的恩怨中解脱出来,对她怀了深深的体恤之情。又因为暂停了黑戒指 113 专案组的工作,时间上宽裕了许多,便和海云一起陪伴在妈妈身边。妈妈见姐 妹俩已能融洽相处,似乎很欣慰,母女三人度过了一段难得的幸福时光。这一日清 晨,海凌和海云照顾妈妈吃了早饭,海云去了卫生间,妈妈有些累,又沉沉地睡过 去。海凌舒了一口气,刚坐下来,病房门口出现了一个与妈妈年龄相仿的女人。 海凌问道:你找谁? 那人并未搭话,只是仔细端详着她,片刻后道:你是海凌吧,不认识阿姨了? 海凌愣了一下,忽然想起她是妈妈从前的同事,歌舞团的声乐演员。过去她经 常到家里,与妈妈是好朋友,那时海凌和海云叫她谢姨,自从上了公安大学,海凌 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此时谢姨走进来,海凌想唤醒妈妈,被她拦住了道:没想到你妈妈已经病成了 这样,她一生好强,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肯给我打个电话,我也是最近才听说的,说 着忍不住掉下泪来。 海凌简单地跟她说了妈妈的病情,然后道:谢姨,您突然来有什么事情吗? 话音刚落,昏睡的妈妈叫了两声,尽管很微弱,但看起来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 气,大概是梦见了什么,因为并没有睁开眼睛。海凌连忙停住了话头,等妈妈安静 下来,谢姨抹了抹泪,示意她到病房外面去。 海凌跟着她来到走廊的僻静处,谢姨忍不住抽泣起来,海凌安慰她道:妈妈已 经病了很久,您别太伤心了。 这一说谢姨更忍不住了,竟猛地抱住了她,哽咽道:你们的爸爸回来了。 犹如五雷轰顶,海凌只觉得天旋地转,瞬间脸色变得煞白道:您说什么,您再 说一次。 谢姨泣不成声道:是真的,是他回来了,他不敢冒昧来见你们,先找到了我。 海凌身体摇晃着,自语道: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谢姨继续道:那年他去广州演出,经不住当地一个大提琴演奏员的劝说,跟着 他一起偷渡去了香港,那时他太年轻了,天真地以为去了香港能发挥自己的音乐特 长又能赚到钱,风声过了再想办法接你们出去。可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他到了那 里根本进不了专业团体,只能在夜总会演奏勉强糊口,饱受了那个社会的世态炎凉, 接你妈妈更成了泡影,又没有办法回来。孩子,你可要理解你的爸爸呀,那个时代 艺术家有多压抑,是你们无法想象的,他的本意也是想让你们生活得更好,谁知会 落到那步田地。 听着谢姨的哭诉,海凌的心翻江倒海,二十多年的思念如影如幻,当那个魂牵 梦绕的背影就要彻底淡出她的生活时,爸爸却又出现了,造化弄人怎可如此残酷。 可他毕竟回来了,在妈妈的弥留之际,居然发生了这个奇迹,不管怎样,可怜的妈 妈还能再看他一眼。想到这里,海凌努力镇定下来道:他在那里? 谢姨此时也止住了泪水,小心翼翼道:住在红岸别墅,还带着他的妻子,后面 的这句话几乎没有了声音。 海凌一听立即暴跳如雷道:他要干什么,是想妈妈快点死吗,你马上去告诉他, 我们都死光了,英纳市再也没有半个与他有关系的人。 谢姨又掉下了泪道:孩子,我理解你的心情,说实在的我也恨他,这些年你妈 妈太苦了,可是他一个人在国外也不容易呀。后来他在香港眼见着混不下去了,是 他现在的妻子——一个韩国著名乐团负责人的女儿,在夜总会里发现了他,将他带 回了韩国,进了父亲的乐团,才使他回到了真正的音乐殿堂,一步步成为主乐手又 出了唱片,在亚洲渐渐有了名气。 听了谢姨的话,海凌感到更委屈了,仿佛受了奇耻大辱,她将语气冷到冰点道 :谢姨,请你马上离开这里,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正说着,海云走了过来,海凌 冷着脸,目光凛凛逼住谢姨道:我不希望海云知道这件事情,你马上走吧。 谢姨无奈,只得依依离开,恰好电梯间开了门,她走进去,门随之关上了。 海云诧异地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看海凌脸上的泪痕道:她是谁,要做什么? 海凌赶紧擦干了眼泪道:没什么,是妈妈过去的同事谢姨,她伤心的厉害,我 怕再勾起你的眼泪,就让她回去了。走吧,我们去看妈妈。 姐妹俩回到病房,妈妈已经醒了,目光凄凉似乎还含着眼泪,见到她们便道: 是谁来过了吗?海云刚想说话,被海凌用眼色止住了,对妈妈道:是护士来收体温 计。妈妈的目光暗淡下来,轻轻将头转过去,一大滴眼泪滑落在枕边,海凌的心立 即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撕成了碎片,看着可怜的妈妈,她真想现在就去红岸别墅毙了 那对狗男女。为了不让海云和妈妈看见自己的泪水,她转过身道:我出去给队里打 个电话,说完便走出了病房。 来到卫生间关上门后,她再也忍不住,用力咬住自 己的袖子,任泪水肆意流淌…… 海凌在空无一人的前海公园沙滩上走了一整天,直到天色暗下来,她才回到了 医院。刚进病房就见海云在默默流泪,妈妈则昏睡着,无声无息。 她的心咯噔一下,连忙问道:谢姨又来了? 海云摇摇头,海凌松了一口气,海云道:今天妈妈不知为什么,情绪异常波动, 即使睡着了也会在梦中惊醒,她已经很虚弱了,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刚才医生 给她用了镇静药,才稍微好了一些。海凌险些又掉下泪,难道妈妈预感到了什么, 她低下头尽力掩饰着自己。 海云道: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海凌慢慢抬起头,见姐姐的目光仿佛能够 穿过时光,穿透她的心,看来是瞒不住这个精灵般的姐姐了。她终于忍不住掉下了 泪,示意海云来到了病房外,将谢姨带来的关于爸爸的消息告诉了她。海云听了这 些,久久地呆立在那里,姐妹俩默默流着泪直到深夜。 终于海云道:你打算怎么办? 海凌道:这个混蛋毁了妈妈的一生,打死我也不会去见他。 海云道:可是你替妈妈想过吗?她等啊盼啊,整整大半个人生,多么希望再见 到他。 海凌道:他已有了新欢,妈妈又能怎么办? 海云道:你想想妈妈还能活几天? 海凌嚷道:就算还能活一天,也不要这个王八蛋。他狠心地抛弃了我们这么多 年,现在我们长大成人了,他要怎样,白捡两个女儿养老,做他的白日梦去吧。 海云道:好妹妹,姐求求你,能不能冷静下来替妈妈想想。 海凌道:姐,你今天就是把这座楼说塌了,我也不会去见那个王八蛋,你要是 敢去,别怪我把你关进刑警队的审讯室。海云从小就了解海凌的性格,敢说敢做, 不计后果,此时见她真急了,只得轻轻叹了口气。 整整一夜妈妈都焦躁不安,海凌恨死了小号手,可是看着可怜的妈妈,她的决 心又开始松动。就这样在仇恨和犹豫中摇摆着,海凌都快被逼疯了,她一会儿进病 房,一会儿去走廊,慌得海云甚至担心她会不会从这楼上跳下去,只好看了妈妈又 看顾妹妹,一夜下来折磨得她脸色蜡黄。 天终于亮了,妈妈再次醒来,可是神志已经模糊,竟然开始念叨着:海云他爸, 海云他爸。随即又昏迷了过去,这是海凌和海云自从爸爸出走后,第一次听见妈妈 这样唤他,难道濒临死亡的妈妈真的有了神通,知道了爸爸的归来。医生来为她做 了仔细检查后,沉重地摇了摇头,对姐妹俩道:准备后事吧。海云听了立即扑到妈 妈的身上恸哭起来,海凌站在那里觉得天就要塌了,木然地转过身走出了病房。 谢姨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见到海凌她立即站起身迎过来道:孩子,别撵谢姨走 好吗? 海凌勉强点点头道:妈妈快要不行了。 谢姨一听立即捂住了嘴,片刻后才道:求求你孩子,去见见你爸爸,也了却了 你妈妈的一桩心愿吧。 海凌流着泪答应了,谢姨道:他现在还不知道你妈妈的情况,我想你还是跟姐 姐先去见他一面,看情况再作打算。说着递过来一张纸片道:这是你爸爸给我的, 今天中午他在红岸别墅的金碟餐厅等你们,房间号就写在这上面。 海凌接过来,一种奇异的感觉掠过全身,这就是曾经日思夜想的爸爸,有多少 次自己在梦中追逐他的背影,现在居然成了现实,可是此时她已经不需要了,小小 的纸片,不过承载了妈妈最后的梦想。 流光溢彩的金碟餐厅,宽大的有些不真实,海凌走进去,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渺 小,仿佛人世间的沧海一粟。没有激动,没有泪水,姐妹俩平静得连她们自己都无 法理解。离开医院时,海凌还盘算着,如果小号手敢说一句伤害妈妈的话,就一枪 结果了他,豁出自己的性命也要为可怜的妈妈讨个公道。可是当门打开的时候,两 个高雅脱俗的老人站在她们面前,男的满头白发,腰板笔直,和蔼地看着她们。女 的则几乎将腰弯到了九十度,不断地用中文道:对不起,对不起。谦恭到了极致, 让人无法造次。席间大家彼此恭恭敬敬,海凌不得不佩服韩国女人的修养和举止, 她殷勤地为姐妹俩夹菜添饮料,男人说话的时候,她只毕恭毕敬地听着,从不插话, 不知不觉中消了海凌心中大半的委屈和怨气。因为担心谈到妈妈,自己会控制不住 情绪,海凌让姐姐说出了妈妈的病情,以及希望爸爸能够单独去看看她的意思。听 了海云的叙述,爸爸一直沉默着,只有嘴唇在微微颤抖,韩国女人则不时用纸巾按 按眼睛。终于他道:明天一早我去看你们的妈妈,夫人留在宾馆里。结账的时候, 服务员送来了餐单,居然花掉了六千多元人民币,可是海凌和海云根本不知道吃了 什么,如果不是为了妈妈,她们断不会来吃这顿饭的。 第二天一早妈妈便睁开了眼睛,神志也清醒起来,海凌的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 预感,难道是俗话常说的回光返照。妈妈居然还喝了点汤,然后便让海云帮她换上 了那件紫红色的连衣裙,靠着枕头勉强立了立身体。姐妹俩始终没有告诉她关于爸 爸的事情,可她似乎有了预感,痴痴看着窗外不断飘落的雪花,像是在静静地等待 着什么。 终于已成陌路人的父亲,捧着一篮鲜艳欲滴的玫瑰出现在门口,他慢慢走进来, 四个人没有一滴眼泪,更没有呼号悲声,只是默默相对。病房里仿佛回旋起纯净的 小号乐曲,温柔、深远、静谧像一颗忏悔的心,病床上的妈妈含泪微笑了,那笑容 永远地凝在了她的脸上。随着心脏监视仪画出不再跳动的直线,海凌惨叫一声晕厥 了过去 …… 海云却出奇地镇定坚强,她帮医生安置好妹妹,又将妈妈送进了太平间,然后 引着惶恐不堪的小号手到了医院的僻静处,流着泪对他道:请你原谅,我们不会再 喊你爸爸。 小号手沉重地点点头。 海云又道:妈妈并不了解你的事情,我和妹妹只是想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给她 一份慰籍,现在这件事做完了,我们之间也结束了。 听了海云的话,小号手仿佛瞬间苍老了,显得落魄而凄凉,勉强道:让我留下 来帮你们处理完后事吧。 海云断然道:不必了,这么多年我们已经习惯了没有爸爸,周围的人也习惯了, 你这样突兀闯进我们的生活,只会带来麻烦,你还是和夫人回韩国去吧。 小号手从提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和两万元现金递过来道:这些给你们处理后事。 海云将脸转向一边,决然道:请你走吧,我们不需要你的金钱。 小号手的双手僵在那里,过了许久才抖抖地收回去,怆然道:孩子,我不祈求 你们的原谅,但我会做应该做的一切,用时间抚平你们的创伤。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