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下午 14 点35分 沙传泰很恼火,他一下午都没有找到冯振德。 他先按地址找到了他的家,但他家里没人。他住在一栋高层公寓的八楼上。沙 传泰乘电梯上去,他向弯曲的小走廊里看了一眼,里面没人,周围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走到冯振德的门前,侧耳听了一会儿,屋里很安静。他掏出一张硬塑料卡片, 插在门缝里,几秒钟后他捅开了门锁。 他小心地推门进去,这是一个四室一厅的大套公寓,但房间里的装修和摆设庸 俗而零乱。床上的被子没有叠,地毯上扔着几只绣花拖鞋,一些穿过的脏衣服扔在 沙发上和椅子上。 屋里有一股怪味,他疑惑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是大麻味。他没想到他还有吸 毒的嗜好。 他在屋里检查了一遍,他没指望在这里会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也确实没找到 什么。 他顺路去了冯振德的旅游公司。这是一间临街的小门面,但里面装修得很精致。 铝合金的门窗,茶色玻璃,墙上是正流行的多彩喷涂。黑色的羊皮拐角沙发和硬木 茶几被擦得一尘不染。柜台上放着鲜花和电话机,墙上贴着往各地旅游的线路图和 价格表。三两个年青人认真地看着那些图表。 柜台里的漂亮小姐笑容可掬地说:“真抱歉,冯经理不在这里。他不常到这里 来。你要有什么事,可以上楼和刘副经理说。” “谢谢,不必了。”沙传泰尽量露出一点笑容来。他估计这里的人未必会知道 冯振德的底细,冯振德也不会把自己的行踪告诉他们。他骑上摩托车离开了这里。 他一时有点拿不定主意,现在是否到冯振德的运输公司去。毫无疑问那里是冯 振德的黑窝,而那个李队长,可能还有其它的人,是冯振德手下的帮凶。沙传泰把 这些情况掂量了一下,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能把自己的这条命搭进去。他决 定先去找张富那个老家伙。 他从工业干道绕过去,过铁道口进入货栈街,不一会儿便到了货栈北街。这条 偏僻的小街仍是那么冷清,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到了218 号附近,他减小了油门, 尽量不引起周围人家的注意。 他把摩托车推进院子里,张富立刻从里面迎出来。 “是沙队长,请屋里坐。” 沙传泰走进屋里问:“这里有外人吗?” “没有,没有,我这里不会有闲杂人来。”他开了一瓶汽水放在沙传泰的面前, 小心翼翼地问:“有事呀?” “没事,这两天冯老板有电话来吗?” “没有,我也正奇怪呢,有两天没来电话了。” “莲莲呢?”他忍不住问。 “也没来。你前天走后她就再没来。我给她打个电话?” “不用。她住哪儿?” “她住麻石街六栋楼上十四号。她那儿有公用电话,一个电话她就来了,快得 很。” 沙传泰摇摇头。他突然想起来,冯振德的运输公司不就是在麻石街上吗。六栋? 那是在运输公司的斜对面呀。他心里不禁有些疑惑起来。 就在这时,他有一种极想见到江莲莲的愿望。他想起前天她被他捆绑起来时的 样子,和她那双任人宰杀的哀怜的眼睛,心里便有一些歉意。他说不上他对她是一 种什么样的感情,说到底,这一年来她给了他很大的安慰。她并没有成为他心里的 负担。 张富眨着小眼睛说:“我瞧出来了,你准是对江莲莲腻味了,那女人偶尔玩玩 儿还行,长了就不行了。怎么样,我给你再介绍一个?保证叫你满意。我这儿有一 个,才十八岁,还没人碰过呢。呱呱叫的‘白斩鸡’,”他用手在下身比划着, “剃得干干净净的,嫩着呢。要不要?” 沙传泰眯起眼睛看着他,心里的恶意一阵阵地往上顶,“老张,”他阴冷地笑 着说,“你给多少人拉过皮条了?” 张富咧开胡子拉茬的嘴,露出黄黄的牙齿,嘎嘎地笑着说:“那可真有不少呢, 都是大人物。有掌权的,也有趁钱的,都能叫他们满意。他们做生意,嘿嘿,全靠 我用女人开路呢。” “你的本事还不小呢,是吗?” “那还用说吗。”他嘎嘎地大笑起来。 他的嘴巴还没合上,沙传泰猛地抡起胳膊,用手掌外侧砍在他的喉咙上。张富 的身体向后飞去,撞翻了后面的纸箱子,沉重地跌落在地上。他的身体抽搐着向后 反弓着,眼睛几乎从眼眶里鼓出来。他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点血从他 的嘴里流出来。几秒钟后,他的身体松驰下来。 沙传泰走过去,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拖进储藏室。他看见墙角有一个大木箱,便 掀开盖子,把里面的旧衣服等东西掏出来。他回头把张富拖过来,塞进箱子里,把 旧衣服塞在尸体的周围和上面,用力盖上箱盖。他回到外屋,把碰倒的纸箱重新放 好,看看周围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这才推着摩托车离开院子。临走的时候,他把房 门和院门都上了锁。 半个小时后,他找到了江莲莲的家。 这是一栋旧楼,走廊里烟熏火燎四壁皆黑,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旧木箱、破凉床 和火炉子。走廊里没有人。他敲了敲门,门开了。江莲莲一看见门外的沙传泰,顿 时吓白了脸,恐惧地向后退去。 沙传泰轻声说;“你别害怕,我不会怎么你的。”他走进屋里,在身后关上门。 江莲莲渐渐地松了一口气,在床边坐了下来。 沙传泰打量了一下周围,他看出来她并不富裕。家具都是旧的,墙壁有许久没 有粉刷了。屋里唯一的奢侈品,是一台十四寸的彩色电视机。令人感到舒服的是, 房间里收拾得很整齐。 他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就你一个在这里住吗?” “是的,”她说。又补充说:“我父母都住在乡下。乡下太穷了,后来托了人 才嫁到这里来的。” “你男人呢?” 她叹了一口气,有些伤感地说:“死了,他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我们也没有孩 子,所以就剩我一个人了。”她动手把床上已洗净晾干的衣服叠起来。“你知道我 没什么正式工作,所以有时候出去打打临工什么的。” 沙传泰明白她说的临工是什么,但心里并没有厌恶她的感觉。“你别害怕,我 不会怎么着你的。” 江莲莲回头望着他笑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她想了想说:“说到底,我们这 些人是最不值钱的,不过是混日子罢了。可万一惹着谁了,我们可就要倒霉了。有 些人又要找我们陪,又怕这些事露出去,弄死我们是很容易的事。所以,有的时候, 我们也是提心吊胆的。刚才你一进来,我看你满脸的杀气,就以为你是想来……” 沙传泰冷冰冰地盯着她,“我刚才杀了张富。” 江莲莲顿时吃了一惊,“什么,你真的杀了他?” “是的。” 她的脸色完全变了,攥紧的拳头微微有些颤抖。她盯着沙传泰问:“这么说, 他真的死了?” “死了。你不高兴?” “不!”她尖声叫了起来,“他死得好。那个老杂种,该杀!真该千刀万剐了 他!你不知道他以前是怎么欺辱我们这些人的。天,对我们他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他平时给我拉客,总是先收钱,事后只是给我一点点。他 说,婊子,你还想要多少!这个杂种,我真恨不得咬他一口!”她说着就哭了起来。 她转过身去,把手蒙在脸上。 沙传泰移到她的身旁,拉着她的胳膊让她转过身来。他拍拍她的脸,俯下身去 看她的眼睛。“好了,别哭了。他已经死了,别去想他了。” 江莲莲掏出手绢擦着眼睛,感激万分地看着他,“谢谢你给我出了一口气。” 她转向墙角呆了一下,轻声问:“你不嫌我吧?我就是那种女人。” “为什么要嫌你?你对我那么好,也没对我耍过心眼。再说,我也早就知道你 是怎么回事。要说呢,谁也不容易是不是?” 她感激地看着他笑了。 屋里很安静。他们挨在一起坐着,不时地互相看一眼。沙传泰去摸她的脸时, 她捧住他的手吻着。 这时她想起一件事来,很突然地说:“你知道吗,我会开车,也许我能帮你呢。” 沙传泰眯起眼睛看着她,“你能帮我什么?” 江莲莲严肃地看着他,“我猜想,你在找一个人,是吗?” 沙传泰点点头,“就算是吧,那又怎么样?” “你想杀了这个人。”沙传泰盯着她没有说话,“你别这么盯着我,我就是这 么猜的。我想他一定是你的仇人,你要杀他。那天,你把我捆在储藏室里,你问张 富的话我都听见了。你想找一个叫冯老板的人,是吗?” 沙传泰点点头,“是的。” “那就对了。也许你还不知道,昨天下午,我在这个窗口看见你了。你就坐在 路边的树底下。那时,我还以为你是在找我呢,要杀我,所以我今天看见你才那么 害怕。现在我明白了,你是在找冯老板。你捆我,把我藏在储藏室里,是怕我也被 牵到这件事里来,你是为了我好,是吗?你说话呀,我说的对吗?” 沙传泰冷冷地盯着她问:“他在哪儿?” 她用下巴指指窗外,“他不在这儿,现在不在。他怎么你了,你这么恨他?” 沙传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他要糟蹋我的妹妹。” “你还有一个妹妹?” “是的,她是个残疾人,腰以下截瘫。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可是这个姓冯的还 要糟蹋她。” 江莲莲小声问:“你没结婚?” “没有,就因为有这么一个残疾妹妹。” 她晃然若有所悟地看着他。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手,“我没想到,象你这样的 公家人,也有这么多的难处。我要不是这个样子,我会为你做一切事的。” “快告诉我冯老板的事。” “好的。他不常到这里来,知道他的行踪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个姓李的队 长。他是冯老板的心腹。” “只有他知道吗?我去找他。”他站起来就要走。 江莲莲急忙拉住他,“你现在不要去,姓李的现在也不在,我看见他出去了。 你别急,他到夜里肯定会回来的。他们那里是个黑窝。姓李的还有另外几个人,天 天夜里在那个黑窝里,不是赌钱就是玩女人。他们那里的事我知道一点。这楼里有 一个姑娘去过那里,差点被他们弄死,回来时身上被弄得不成样子,全是伤。他们 给了她点钱,还包了她的医药费,叫她不要往外说。说了就杀她。她只对我说过。” 她勉强笑了一下,“她和我都是干这一行的。” 他拍了拍她,“好了,别想这些事了。我该走了。晚上我会去找他们的,给你 和你的朋友出这口气。” 她急忙问:“你还来吗?” “不。” “我真的能帮你。” “不用。你要是掺进来,非死不可。”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忍不住捧住她的脸 深深地吻了一下,“多保重,好吗?”他拉开门走了。 江莲莲站在门口,有些不舍地看着他的背影,一直看着他在楼梯口消失了才回 到屋里。她咬着牙想了好一会儿,开始急急忙忙地穿衣服。 第六十四章 下午 18 点20分 一切正如他估计的那样发生了。 宁佩云瞪着他的眼里充满了惊讶和愤怒,脸色也完全变了。她把手里的碗放到 桌上,难以相信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 童振远低声说:“佩云,别生气。” 可是她终于发作了起来,她猛地把饭碗推到地上。饭撒了一地,碎瓷片四处乱 飞。她喊叫的时候,长发也在脸前飞舞起来。“你说得可真轻巧,叫我别生气。我 怎么能不生气!还吃什么饭,还吃什么饭!”她一挥手把桌上的菜盘子统统扫到地 上。一片声响之后,菜汁都溅到了墙上。 她跳起来,踢开身后的凳子,冲进卧室里,砰地一声关上房门,并从里面锁上。 童振远呆呆地坐在桌旁,手里还端着吃了一半的饭碗。他低头看了看,桌上空 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放下碗和筷子。 他不能不把窃听器的事告诉她。他非告诉她不可,这是他做人的原则。但吃饭 的时候,他把他所做的事告诉她之后,就弄出这么一种局面来。他知道她会生气的。 他想他或许能用几句玩笑话化解她的气恼,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她的火爆脾气就上 来了。 有些事往往就是这么微妙。同样的事,他可以不必告诉王庭臣,那是另一回事。 而且,即使要告诉他,也只需说,我从旁考察了你。仅此而已。但对妻子怎么说呢? 说我对你使用了窃听器?老天,再温顺的妻子也会发火的。 他一个上午都坐在监听台前,听着从耳机里传来的各种各样的声音,甚至连她 们的喘息声都能听到。他听到了她和小丽说的每一句话。小丽尽管还是个孩子,但 她们之间说的话,是男人们根本想不到的。他觉得小丽太爱提问题了,而佩云在回 答这些问题时未免过于详细了一些。 他想,她发这么大的火,这可能是原因之一。但他知道,更重要的是他在感情 和心理上伤害了她,或者说是一种人格上的伤害。此时他有些后悔做了这件事,或 许他必须做这件事的时候,就老老实实地做,不要去拨那个小开关,至少他应该对 她讲清楚。但是,这样的话,他心里的疑问就可能永远也不能消除了。 他通过那些声音,跟随他的妻子走过了半个城市,想象着她们到了哪儿,想象 着她们正在干什么。事实证明,她是清白的。而随后出现的问题是,他应该如何向 她解释这件事。 他起身走到卧室门口,推了推,门锁着,这是意料中的事。他敲着门说:“佩 云,别生气了,开开门吧。我告诉你这些,不就是为了向你道歉吗。” 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知道她准是躺在床上生气呢。他回头看了看零乱的厨 房,拿起扫帚和簸箕,开始清扫地面。随后他用了十分钟才用墩布把那些菜汤和油 迹都清洗干净。这时,他听到卧室的门哗地一声被打开了,佩云脚步蹬蹬地从里面 走出来,径直走进书房里。 他喊:“佩云,别生气了好吗?” “是,”她拖长了声音说,“我怎么敢再生气。” 他站在书房门口,内疚地向她说:“以前我跟你说过,这是我的职业病,你该 理解我。” 她拿起桌上的电话,飞快地拨着号,“请你少说这些话吧,我不想听。以后也 不想听了。我明天就走,我何必要在这里招人怀疑。没想到我在这里成了大特务, 大间谍,你干吗不把我抓起来!”电话通了,她擦擦眼睛,竭力用正常的口气说: “喂,是陈处长吗?你好,我是宁佩云。是的,我挺好的。麻烦你给我买一张明天 上午去北京的机票好吗?我只有请你帮忙了。是的,我明天回北京。不,不,我也 该回去了。这里我也呆够了。什么?”这时,她捂着话筒回头瞪着童振远,尖刻地 说:“你很沉得住气是吗,巴不得我早点走才好是吗。你还算是个人吗?你怎么不 过来和我抢话筒,叫我明天不要走,再住个一天两天什么的?” 童振远苦笑了一下,摊开手说:“我猜你早已拿定主意了。不过说真的,我真 不想就这么让你走了。” “什么我早已打定主意了,你可真不愧是个好警察。” “好了,佩云,你就原谅我这一次不好吗?也别说什么警察不警察的话,你不 也是一个警察吗?” “我这个警察不够格!”她提高了声音说。“你既然知道我已经打定了主意, 就趁早过来接电话,陈处长要你开口才肯给我买机票。他和你一样,也是个呱呱叫 的好警察,耳朵一伸就知道我们夫妻俩吵架了。”她把电话递给丈夫。 童振远接过电话说:“老陈吗?你好。是的,请买一张明天上午的机票。不不, 我们一切都很好,谢谢你的关心。好的,明天上午我们到你那里去拿机票,然后直 接就从那里上飞机了。好的,就这么定了。再见。”他放下电话,心里仍然觉得很 难受。他知道佩云是个很放得开的人,但就这样分开,还是叫他感到不安。他想, 也许在明天早上之前,他能叫她改变主意。他看着宁佩云笑了笑,“好了,已经说 定了。” 佩云瞪着他,“什么叫‘我们’呀。” 他说:“你回北京,我总要送送你嘛。” “我还能劳你的大驾吗?你是不把我监视到底就不算完是不是。”她一撇嘴, 掉头就走。 童振远紧走几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拦腰把她抱住,任凭她怎么挣扎也不松 手。他说:“你怎么说这种话。你的小脾气也发得够了,我要不治一治你,谁知道 你还会说出些什么来。” 他抱着她进了卧室,俩人一起倒在床上。好一会儿,她才安静下来。 她注视着他的脸,轻声说:“你的疑心重得叫人害怕。” “是的,这我知道。你不知道我这几天有多紧张。从那个小窃听器里,我们已 经知道,美国佬已经和林希湘的人接上关系,他们明天就要见面了。我们现在已经 泄密了,如果再泄密的话,就要前功尽弃了。不怀疑不行呀。”他亲了亲她,“再 说,我现在要改行也晚了,不会干别的,甚至连一顿象样的饭也不会做。顺便说一 句,今晚的菜,你做得棒极了,可惜我只吃了一两口。” 宁佩云看了他一眼,又把眼睛闭上。过了一会儿,她推开他站了起来。一边整 理着头发,一边向厨房里走。 “哎,你去哪儿?”他问。 “去做饭。”她头也不回地说。 童振远忍不住露出了笑容。他重新回到书房里,拿起电话拨了一下,“王庭臣 吗?明天的行动布置好了吗?”他听了一会儿说,“好,就这样。今晚把人都集中 起来,安排好之后,任何人都不许离开。明早天亮之前,必须全部到位。”他沉默 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希望这次行动能成功,连人带货都抓到手。明天上午我要去 机场,九点多钟我就能赶回来。我想,那个时候他们正在去会面的路上。这之前如 果有什么事,立刻和我联系。我不是在陈处长那里,就是在车上。好,就这样,明 天早上再见。”他放下电话,又把整个行动考虑了一下,他觉得一切都很周全。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