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亚当斯伯格决定今天晚上不离开警署,当格拉尔和他一起留下。警官先生伸直 了腿,把脚垫在纸篓上,安安静静地在膝盖上作画。当格拉尔在弗洛朗斯的抽屉里 找到几块放了很久的糖块,放在嘴里嚼着,这样会阻止他喝酒的欲望。 一名分局警察在小车站和贝尔特莱街之间的皇门大街上巡逻,另一名在格伯林 斯路上巡逻。 从晚上十点钟起,他已经来来回回走了十一次。他很恼火,因为走路的时候总 是情不自禁地数着趟数。除了数数,他还能做什么呢? 一点钟以后,街上没有多少 人了,七月份,巴黎已经是人去楼空。 这时,有个穿皮衣的年轻女子走了过来,有些不太正常。她很漂亮,或许是要 回家吧。现在是凌晨一点十五分,警察想要告诉她,要走得快一点。 她似乎很容易被别人攻击,警察很是担心,于是就跑过去,说:“小姐,您去 的地方远吗? ” “不远,”年轻的女人回答,“我去拉斯帕伊地铁站。” “拉斯帕伊? 不太合适吧。”警察说,“我想陪您走一段,因为下一个警察负 责的路段是瓦万路。” 她的头发刚刚到颈背,颌骨曲线分明,很撩人。不,他不想让自己陷进去。但 是,在深夜里,年轻女人的神情很安详,似乎很了解城市里的夜。 女人点了一支香烟,有人跟着,好像感到不太习惯。 “您为什么要陪我走? 发生了什么事? ”她问。 “夜里一个人走路好像不太安全,我陪您走上五十米。” “随便您吧。”女人说。 但是,明显可以看出,女人希望自己一个人走,于是他们俩都不说话了。 几分钟以后,警察陪她走到路的拐角处,分手朝皇门小车站的方向往回走,穿 过贝尔特莱街,这段路程,他又走了一遍。这是第十二次了。为了护送那个女人, 他离开巡逻的地段已经有十来分钟了,但他觉得那只是漫长的工作中很短的一部分。 十分钟,但是已经足够了。当他看到漫长而笔直的贝尔特莱街的时候,发现人 行道上有个什么东西。 “糟了。”他想,感到很失望,“留给我的东西。” 他赶紧跑过去,要是一条卷起来的毯子就好了。可是,有股鲜血一直流到他的 脚边。他伸手摸了摸躺在地上的女人的手臂,还有体温。应该刚死不久。 这时,他的对讲机嵫嵫作响,他向守在格伯林斯、瓦万、圣一雅克、克山、拉 斯帕伊和丹菲尔的同事们传递了这个信息,让他们不要离开岗位,仔细审查街上的 每一个人。如果,打个比方,凶手开着一辆小汽车的话,肯定就逃脱了。但是,刚 才擅自离开岗位陪那个年轻的女子走了一段,他并没有任何的愧疚感,或许他挽救 了那个颌骨很美的女人一命。 但是,现在死去的这个女人,他没能救助。生命靠什么来维系呢? 此外,他根 本看不出死去的女子颌骨的曲线是怎么样的。警察感到孤独和恶心,他手里握着枪, 打开警灯,向上级汇报……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执行夜间任务了。 当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亚当斯伯格没有感到多少惊讶,只是抬头看了看当格 拉尔。 “来了。”他说。 然后,他拿起听筒,一边咬住了嘴唇。 “在哪儿? 重复一遍地点。”过了一分钟,他又说,“贝尔特莱? 第五街区派 了很多人把守呢! 单在皇门路上就有四个人,怎么会这样? 上帝啊! ” 亚当斯伯格的声音大了起来,他把话筒调到免提,这样当格拉尔也能听到警察 在说什么了。 “在皇门附近只有两个人,警官先生。在保尼一努维尔,夜里十一点十五分的 时候,两辆地铁列车撞在了一起,没有重大人员伤亡。但是,有不少人都去了哪里。” “但是,应该暂时关闭地铁环线,多派人去第五街区啊。我已经说过了,千万 要守好第五街区。” “我无能为力,警官先生,我没有接到您的指示。” 当格拉尔第一次看到亚当斯伯格发那么大的火。没错儿,他们得知发生在保尼 一努维尔的地铁故障的时候,都觉得第五街区和十四街区不会动用很多人手。他的 命令适得其反了。或者说,下面的小警察们没有按照亚当斯伯格布置的方案执行。 “总之,”亚当斯伯格一边摇头,一边说,“不管在哪条街,不管在什么时候, 事情最终都会发生的。他是个魔鬼,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没必要紧张,来吧,当格 拉尔,我们去那里看看。” “维克多,你这个坏家伙,在外面做什么? ”亚当斯伯格嘀咕着。 “谋杀的方法和上一次同样的残忍。”法医说,“凶手拿刀子向死者的颈椎骨 猛砍,虽然工具不怎么锋利,但是凶手有着强烈的杀人愿望,我可以保证。” “好的,医生,一会儿您把这些都写下来,”亚当斯伯格说。这时,他看到当 格拉尔止不住地流汗,又说,“谋杀案刚发生没有多久,是吗? ” “没错儿,在凌晨一点五分到一点三十五分之间,警察说得很对。” “您的路线,”亚当斯伯格转向那个警察,“是从这里到皇门广场吗? ” “是的,警官先生。” “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这一段路,走个来回也用不到二十分钟的。” “不,的确用了二十分钟。当我第十一次朝小车站走过去的时候,看到有个年 轻姑娘一个人经过。我不知道是不是预感,但我想把她送到路拐角的地方,这段路 并不远,走路的时候我也能看着皇门。我不想为自己辩护,警官先生,我愿意承担 责任。” “算了吧。”亚当斯伯格说,“不管我们怎么防范,他都会这么做的。您有没 有发现符合我们目标的人? ” “没有。” “守在附近的其他人呢? ” “也没有。” 亚当斯伯格叹了口气。 “您注意到这个圆圈没有,警官先生? ”当格拉尔说,“它并不是圆的,真让 人不敢相信,竟然不是圆的。这条路上的人行道太窄了,他只好画成椭圆形。” “是的。” “但是,他为什么不找条宽敞的马路画圆圈呢? ” “那里的警察太多了,当格拉尔。死去的女士是谁? ” 当格拉尔借着灯光,从死者的包里翻出一摞纸,读了起来:“德尔菲娜·勒· 内尔默特,生于威托埃勒,今年五十四岁。这儿有一张她的照片。我觉得,”当格 拉尔一边说着,一边掏空了那只塑料手袋,“照片上的她很漂亮,有点沾沾自喜的 表情,搂着她肩膀的男人应该是他的丈夫。” “不是的,”亚当斯伯格说,“不可能是。她戴着戒指,可是那个男的手上没 有,而且看起来比她年轻,可能是情人吧。这也正是她把这张照片带在身上的原因。” “是的,我刚才应该注意到的。” “天太黑了,来吧,当格拉尔,我们还是上车吧。” 亚当斯伯格知道,划开了口子的喉咙,当格拉尔是见不得的。 他们并排坐在车前排的椅子上,亚当斯伯格翻开一本时尚杂志,是从勒·内尔 默特夫人的包里找到的。 “勒·内尔默特这个姓氏让我想到了什么东西。”他说,“只是一时记不起来 了。去她的电话本里找找,看她丈夫叫什么名字,他们住在哪里。” 当格拉尔从包里拿出一张用过的名片。 “奥古斯汀一路易·勒·内尔默特,有两个地址,一个在法兰西学院,另一个 在第九街区的欧姆勒路上。” “我能想到什么东西,可就是不知道是什么。” “我知道,”当格拉尔说,“前一阵子听说这位勒·内尔默特先生作为候选人, 要申请书法和题词学院的席位,他主要研究拜占庭帝国的历史。”过了会儿,他又 说,“是位研究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的专家。” “但是,您怎么知道这些的呢,当格拉尔? ’’亚当斯伯格看不下去杂志了. 抬起头来,感到很惊讶。 “哎呀,拜占庭文化,我还是知道一些的。” “为什么呢? ” “因为我喜欢,就是这么简单。” “关于查士丁尼,您也喜欢吗? ” “应该也喜欢。”当格拉尔叹了一口气。 “查士丁尼是什么时候的人? ” 亚当斯伯格遇到不懂的问题( 即使是应该知道的常识) ,从来不会因自己的无 知而感到羞愧,总要问个明白。 “公元六世纪。” “公元前还是公元六世纪? ” “公元六世纪。” “这个人真有意思。来,当格拉尔,我们去告诉他,他的妻子死了。这个被害 人有一个温暖的家,我们要仔细观察一下,她的丈夫会有什么反应。” 奥古斯汀一路易。勒·内尔默特的反应很简单。他还没有睡醒,听完之后,这 个小个子男人紧闭双眼,两手捂着肚子,嘴唇周围的皮肤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他 跑出房间,当格拉尔和亚当斯伯格听到他在房间里的某个地方呕吐的声音。 “起码,很明显,”当格拉尔说,“他清醒过来了。” “或者,在我们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呕吐过一次了。” 那个人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他在睡衣外面罩了一件睡袍,刚才,他把脑袋浸到 水里去了。 “我们很抱歉,”亚当斯伯格说,“如果您想明天回答我们的提问的话……” “不,不用……问吧,我在听,先生们。” 当格拉尔发现,这个小个子的男人极力想把一贯的尊严维持下去。他姿态庄重, 额头宽阔,蓝色的眼球里透露出坚忍的目光,面对着亚当斯伯格没有丝毫的畏惧。 他点燃一支旱烟袋,问这么做是不是会影响到他们,他说他需要吸烟。 光线很暗,烟味又大,房间里满是旧书。 “您研究拜占庭帝国吗? ”亚当斯伯格问,同时又看了当格拉尔一眼。 “是的,”勒·内尔默特回答,感到有点惊讶,“您怎么知道的? ” “我不知道,是我的这位同事,久仰您的大名。” “谢谢您这么说。但是,能不能请你们讲讲她呢? 她,究竟是怎么了? ” “等您能够接受的时候,我们再告诉您一些详细的信息。听到她被害的消息, 您已经够痛苦的了。我们是在一个蓝色的圆圈里面发现她的尸体的,在第五街区的 贝尔特莱街上,离这里比较远。” 勒·内尔默特摇摇头,他的面部线条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他的年纪应该很大了, 真是不想多看他一眼。 “维克多,你这个让人伤心的家伙,你在外面做什么? 是这句话吗? ”他低声 问。 “差不多吧,不完全符合。”亚当斯伯格说,“那么,您知道画圆圈的人的活 动? ” “有谁不知道呢? 历史研究并不是空中楼阁,先生,虽然有的人希望它高高挂 起。而且,真是让人难以相信,上个星期,我还跟德尔菲娜,我的妻子德尔菲娜谈 论过那个疯子。” “您为什么要说起他来呢? ” “德尔菲娜想保护他,而我,我很讨厌那个画圆圈的人。他是个自命不凡的家 伙,只不过女人们意识不到。” “贝尔特莱街离这里很远,您的夫人是去她朋友那里吗? ”亚当斯伯格问。 男人想了很久,起码有五六分钟。当格拉尔不由猜想他是没有听清楚,还是又 睡着了。但是亚当斯伯格一直在等待他回答。 勒。内尔默特擦了一根火柴,让烟管里的火烧旺起来。 “离哪儿远? ”他终于开口了。 “离她家远。”亚当斯伯格说。 “不,说反了,离得很近。德尔菲娜住在蒙巴纳斯街上,就在皇门旁边。 别的,还要说点什么吗? ” “请吧! ” “德尔菲娜离开我,住到她的情人家里,已经有快两年了。那个傻小子是很平 常的一个人,当然,你们也可以不相信我的话,见过之后亲自去评判。 真是不幸,我只能说这些,而我……我就住在这间木屋子里……一个人,像个 傻瓜。”他用手在空气中画了个圈,结束了这一段谈话。 当格拉尔听出来,他说话的声音变小了。 “既然这样,您经常去看她吗? ” “我做不到。”勒·内尔默特回答。 “是因为嫉妒吗? ”当格拉尔问得很直接。 勒·内尔默特耸了耸肩膀。 “你们想知道什么,先生们? 我早已经习惯了,十二年前,德尔菲娜就背着我 有了外遇,我很生气,但尽量不和她吵。最终,不知道是因为自尊心,还是因为爱 情在作怪,我们大吵了一场,决定分开。我们一起吃了一顿午餐,彼此都很和气, 其实都很伤心。你们心里知道这些就行了,先生们。没必要把它写成一本书。德尔 菲娜并不比别的女人好,我也没有其他男人勇敢。但是,我一点都不想失去她,不 管她变成了什么样子,我都会接受她。我承认,她的最后一个情人,那个傻小子, 可真是难缠。在她所有的情人中,他是最普通的一个,但她却疯狂地爱上了他,竟 然决定要搬出去,和他一起住。” 他举起双臂,又把它们放在了大腿上。 “好了,”他说,“这些已经足够了,现在可以结束了。” 他闭上眼睛,在烟管里装了一些黄色的烟草。 “您还得说一下,昨天晚上都干了些什么,这是必须的。”当格拉尔说,他的 话仍然十分简洁。 勒·内尔默特盯着他俩轮流地看。 “我不明白,是不是那个疯子……”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当格拉尔说。 “不,不,先生们,你们弄错了。我妻子死了,除了伤心以外,我什么财产也 得不到。还有,你们会很感兴趣的,她很有钱,但是,他的大部分钱,还有这套房 子,都归她的妹妹所有,因为她妹妹的生活一直很困难。” “先不管那些,”当格拉尔说,“我们需要知道,您昨天晚上都干了些什么。 请说吧。” “你们都看见了,房间的门上安着对讲机,没有人看门,有谁能够证明我有没 有说谎呢? 结果……我在写明年的课程计划,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左右。 看,计划就在桌上,那一大堆。然后我就上了床,读了点东西,一直睡到你们 来敲门,把我吵醒。” “很抱歉。”当格拉尔说。 现在,亚当斯伯格让当格拉尔继续下面的提问。当格拉尔比他擅长问一些经典 的、难以出口的问题。这时,亚当斯伯格坐在勒·内尔默特对面,听他和当格拉尔 对话。 “我知道,”勒·内尔默特用温热的烟斗抚摸着额头,这个动作里包含着很多 痛苦。“我知道,妻子背叛了我,是件很羞辱的事情,她的新情人抢走了我的妻子 ……我明白您那一套机械的推理,上帝啊……你们怎么想得那么简单呢? 不能想想 别的东西吗? 往复杂的地方想想好吗? ” “不是这样的,”当格拉尔说,“但是,您的处境的确很微妙。” “没错儿,”勒·内尔默特承认,“但我希望您不要错误地判断。我想还是等 您的电话,我们下次再聊吧。” “星期一行吗? ”亚当斯伯格提出了建议。 “好的。我想我不需要为德尔菲娜做点什么了吧? 她在你们手里? ” “是的,先生,很抱歉。” “你们需要解剖她吗? ” “我们很抱歉。” 当格拉尔停了一分钟,说到“解剖”这个词,他都要停顿一分钟。 “为了星期一的谈话,”他又说,“请好好想想,6 月19日星期三和6 月27日 星期四,这两个晚上,您都做了些什么。前两起谋杀案就分别发生在那两个夜里。 到时候我们会提问您一些问题,当然,您现在能回答出来更好。” “没有思考的必要了,”勒·内尔默特回答,“很简单,也很悲惨:我从来不 出门,每天晚上都在写东西。这套房子除了我之外,再没有别人来住了,因此没有 人能够证明,而且,我也讨厌和邻居们来往。” 在场的所有人都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为什么。 交谈结束了,亚当斯伯格从这位拜占庭学者的眼神里看到了疲惫,于是他站起 身,轻轻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