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什么是幸福? 有一位退休了的牧师,住在泰德曼街上古德伊尔轮胎店上面,名字有点法国 味,叫塞里奥特。长腿很小心谨慎,你得有礼貌,你得喊他" 神父" ,否则他会 觉得受了侮辱,而且不时会大发脾气。真有趣,一只老掉牙的狗,还想咬人,不 自量力。他是一个头发掉光了的、枯瘦的小老头,长着一对古怪的眼睛,一个溃 烂的鼻子,呼吸不畅,双手颤抖,但是每天下午天气好的时候,他就会上公园里 去,我指的是卡萨达加河上游的纪念公园,他有个固定的长凳,一个他的长凳。 我们看见他坐在那儿,一品脱雷电鸟牌的酒藏在一个纸袋里,夹在他那瘦骨嶙峋 的大腿之间,或举起放到嘴边,那姿势就活像一架重复不停的时钟,沉思着什么, 甚至给人一种尊严哩。" 神父" 塞里奥特:你可以从他身上看出这一点。每次你 在路上接近他时,看起来他都在那尊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坦克边沉思,坦克是为哈 蒙德市的阵亡者修建的一个纪念碑,一个巨大的坦克。它的长炮筒伸在道路的另 一边,看起来就仿佛是老神父在为炼狱里的穷人祈祷--我们曾被教导,地狱里的 灵魂永远遭受诅咒,天堂里的灵魂自然无须任何活着的人的祷告,也无须任何活 着的人的帮助--可是你若是穿过他和坦克之间的那条路,你会看见他在目不转睛 地盯着你,鬼样的眼睛,看穿你,看得你头皮发麻。在公园里闲荡的少年们奚落 他,如果他们觉得乏味或感到不舒服,他们就会嘲弄那帮孤独的年长的酒徒或酒 鬼。就在我写这部历史的时候,就发生了一件令人恶心的事件:一些埃斯帮的家 伙用火把点燃了一个熟睡在报纸里的黑鬼。但是神父塞里奥特似乎一点也不害怕 他们,他总是坐在固定的那张长凳上,即便是天气寒冷或是下着小雨的时候,也 不例外。长腿夸口说,他是她的好朋友,他将从没有告诉过别人的秘密统统都吐 露给她听。 " 什么样的?" 我们都问道。 " 秘密的," 长腿含糊其辞,支支吾吾," 都是些只有神父知道的秘密。就 像圣餐仪式真的是怎么回事啦,我说的是真的,是指某人的尸体和血。因此,如 果受到亵渎,就要出血。还有,比如忏悔啦,牧师们听的东西,还有某位教皇和 他的私生子啦。希特勒是如何成为梵蒂冈的座上客的,还有革命啦," 长腿说道, 点点头,"-- 正在兴起的革命。" 长腿带着我一起去公园见神父塞里奥特,听他讲道,但我从不跟他谈。在一 个一脸稀烂、嗓音沙哑如沙纸的老酒鬼面前,我感觉怪怪的,没有了勇气;从那 双眼睛,看出他曾经是一个罗马天主教的牧师,但如今早已不是了。我很惊讶他 怎么没有被剥去法衣,也没有被驱逐出教会,或者是自己选择离开教堂的(我有 一个远房叔叔住在纽约的特洛伊,曾经是教区牧师,后来离开了,与他的管家结 婚了,但是没有人曾提及他)。我害怕这样的人,他随时给人带来危险,犹如大 胆的上帝与雷电搏击,而每次都是上帝后退了,就如同一个看不见的时钟滴答、 滴答、滴答…… 神父塞里奥特偷偷看我,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马德琳,他没听清。于 是长腿大声说" 马德琳" ,神父塞里奥特说,哦,这是个不错的名字,说我是个 看起来不错的女孩。以后他就根本不记得我了。 长腿问他一些事,他回答了,啰啰嗦嗦,一副牧师的样子:轻声的,自觉的, 不是在讲坛上而是在忏悔室里。他张大着嘴巴歪笑着,时不时地斜视着长腿,看 她怎样瞪着他,他们之间会有某种联系,某种紧要的事,某种秘密吧。于是你就 想他们两人几乎紧密相连,也许事实就是如此。 长腿- 萨多夫斯基,开玩笑时喊她" 西娜" ,曾说过,她憎恶所有的牧师, 所有的修女,可是在纪念公园她却站着,将她的身体重量从一只腿挪到另一只腿 上,因为长时间听讲,带着一种渴望的,甚至是焦虑的态度在听一个老酒鬼,前 牧师,啰啰嗦嗦,讲革命,好多革命呀!--1848,1798,1917,1776!--还有即 将到来的革命!由于同情,由于深信这一切,逐渐地,他的眼睛失去了光泽。 神父塞里奥特继续讲下去,此刻他的情绪再度激动起来,我们知道教堂背叛 忠实者吗?知道教堂背叛天主吗?知道教堂的财富、教堂的军事力量、教堂害怕 真理吗?我们知道从古至今宗教裁判所的无情吗?直到此时此刻?知道古代诺斯 替教徒①福音被当作异教徒被烧死," 罪孽" 是怎样被发明和实施的吗?知道主 教、教皇的暴政吗?--他们是凶手吗? 1909年,作为一名年轻的二十四岁的神学学校学生,神父塞里奥特告诉我们, 他在纽约市参加了一个社会主义党的大会,那里聚集了成千上万的男人、女人, 都是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同志,他站着听" 国际歌" ,就在那一瞬间,他明白上 帝就在每个人的心里,每个人打着拍子,和声而唱,那时他知道了上帝,明白了 什么是幸福:从上帝那儿得到解放;人们集体升天,然后遗忘上帝。到现在他都 相信他当时明白了,他自己已经升天了,但会亘古不变吗?--" 就是这个问题! ""就是这个问题!" 令我们非常惊讶的是,神父塞里奥特爆发出一阵痉挛似的嘲讽的笑声,接着 一阵咳嗽,我们突然意识到:他的确是一个病入膏肓的老头,他是一个肮脏的、 注定要老的老头,一个牙都掉光的酒鬼,那不正是上帝驱除的对象,他看起来真 是可怕。 " 行了。他疯了,但他也是圣徒。" " 他使我害怕,我不喜欢他。" " 我也怕他。见鬼--他知道。" " 是吗?为什么?他知道什么?" "-- 他知道大多数人为了什么必定会死,并且下地狱。" 这次关于幸福的谈话,这个在美国谈的最多的话题:幸福还是不幸福--这到 底意味着什么呢? 回首往事,我现在才发觉" 狐火" 的第一年是真的最最幸福的时光,可惜那 时我们并不懂。你在那时也绝对不会懂得的。生活是如此紧迫,你像一艘张满帆 的船,勇往直前,你无比兴奋,直到一切安全了,过去了,做过了,然后消亡了, 仿佛从一场梦中醒来,你才敢说," 是的,我那时很幸福,是的,现在一切都结 束了,我才能够明白,我那时是多么幸福。" 也许这就是死亡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