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现代人类 这部自白书里所提到的每一件事都是真实的,可是还有十几个、上百个,我 的天哪,也许上千个事实被我遗漏了。 因为写一部回忆录就如同将你的五脏六腑一点一点往外掏出来。当我着手写 这部回忆录时,我并不懂得,然而现在我明白了这一点。 如果这不全是事实,你能够讲实话吗?--那么什么是真实呢? 有些事情,我不能把它们都写进这些自白里,我也不能计划好我应该将每一 件事情都解释得那么真实。因为一件事情总是源于它先前的事件,或许是许多事 情都起源于它,于是这就像一个大的蜘蛛网罩住了时间,永远,永远倒退,没有 真正的开头,也没有结尾的任何承诺。就这样,在那些年里,据说宇宙是一个稳 定的、不太变化的星河的池子,各种气体和空洞就像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在时间里 飘浮,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没有先后。时间这个东西,如果你试图在它里面展 示你的位置,你是不可能用手指来数得清的,甚至你就不要有数的念头。 一个令人讨厌的刮风的冬季的一天,而且那天一定是一个星期六。长腿和马 迪去参观位于范? 伯雷恩大道的上街区的自然历史博物馆,为什么长腿想要去那 里,我没有想起来,这或许正是马迪以前曾有过的想法。有科学头脑的马迪? 沃 茨决不会忘记她有一天在巴亭金尔的数学课上所抱有的某些幻想,或是理解,即 对那个没有变化、只有永恒的事实和天体的数字世界所怀有的各种幻想。" 狐火 " 成立之后,长腿和马迪就处在时间的真空里了,如此出乎意料,却有一种力量, 这种力量就像一种顽强的城里的野草可以迫使自己在水泥地里生长。但是长腿心 里有什么事,不是" 狐火" 的事,而是过去几个月里发生的一些事让长腿变得情 绪激动和不安。令她情绪激动和不安的那些事既没有发生到我们的头上,也没有 发生到我们所认识的人的头上,而是发生在这一带的少女和妇女身上。这是一个 充满对少女和妇女实施暴力的时代,那时我们都没有足够的语言能力来谈论那些 事件。举例来说,一个来自哈蒙德市的学护理的学生被强奸并被勒死,她的尸体 被丢进城外的下水道里,这是一个家伙干的,也许是好几个家伙合伙干的,可一 直没有抓到那个家伙。又举一例,一个怀孕的妇女,一位住在桑达斯基(桑达斯 基是哈蒙德市郊外的一个小镇,确切地说不是郊区)的年轻的妻子在她的家中被 一个入侵者刺死。据说,她腹中的胎儿也死了。最终,据报道,那个" 入侵者" 居然是她自己的丈夫!--好几个星期人们都一直在谈论这件事。就在那一年前, 有一个被称作" 黑围巾杀手" (因为他总是将一条黑色的丝巾包住他脸部的下方) 的布法罗市的家伙在十五个月里一连杀了八名少女和妇女,年龄大的,有八十多 岁的老太太。在兰娜? 马奎尔表兄住的奥里斯康尼港的街区,一位可怜的六岁小 女孩被一个疯子用剃须刀猛砍,据报纸说她的脸上被" 砍成一条条的带子" ,她 的肚子甚至她的小阴道都被猛砍过了,她流血而死。一个摩托车手看见她在一块 空地上缓慢地爬行,那位车手说,起初他以为是一只耗子……准确地说,这些可 怕的事情在这部自白书里并没有任何过多的记载,我们中的人都不愿意过多地谈 论它们或思考它们,当然长腿除外。她说,"-- 他们恨我们,你知道吗?--婊子 养的王八蛋!这就证明他们恨我们,他们,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许并不清楚这一 点,但他们是恨我们的。倘若可能,他们就会杀了我们,然后他们未被惩罚,逃 之夭夭。就像在梦中那样,就像在小说里的' 哲基尔和海德' 一样!" 她说得很 激动,滔滔不绝,眼里的瞳仁放大。于是我们中的一个人就试着让她平静下来, 并说,这些事情只是比较特殊的情况,这些疯子,这些杀人犯。长腿就会生气地 打断我们,说," 不,是他们所有的人:男人。这是一个不宣而战的国度,他们 恨我们,男人们恨我们,不管我们年龄多大,或我们到底是谁。然而没有人愿意 承认这一点,就连我们自己在内也不愿意。" 她又变得激动起来,她已经失去了 理智。这使得我们很紧张,因为就如同我说的(直到今天在美国这样的事也是真 实的),若你是一个女性,假如你是一个年轻的女孩或妇女,你是女性,有些事 情你并不想考虑,这一直都没有改变,对不对?--于是,在" 狐火" 成立之后, 长腿和马迪就处在时间的真空里了,因为不久,马迪的母亲得了精神病(被这样 称之),被用担架从她们的家里抬了出来,引得邻居们在人行道上注视着她们。 她的母亲哭泣着,呜咽着,像婴儿一样将自己弄得一身脏兮兮的。再过了不多久, 长腿因在学校打架出名而被校长沃尔先生开除,因而永远改变了她一生的道路。 两个女孩子嘴里嚼着口香糖,双手插在口袋里,一路闲逛,穿行于古老的博物馆 的似巨穴的走廊里。那个星期六来这里参观的人三三两两,几个警卫密切地注意 着长腿和马迪,像广角镜一样扫视她们,因为这两个女孩子身穿夹克和牛仔,足 蹬靴子,脖子上都围着很匹配的橘红色丝巾,那或许是帮派的颜色?--两个人长 得都瘦长、机敏,凝视着那些展品:每一个用尘土点刻的坚韧的恐龙、美洲印第 安人人体模型,还有像塑料制品的化石,一股煤尘、消毒剂、湿羊毛以及橡胶靴 子的气味。这就是时间。这两个女孩子就仿佛在猎取躲避她们的什么东西一样, 在周围的角落里,在一级磨损的大理石台阶上,在博物馆的秘密心脏里,在所有 成年人知识的核心里,只有这些字,这些神秘而混杂的声音,才有一种离奇的力 量:美索不达米亚基督教教派 更新纪灵长动物穴居人 猿人属甲壳纲动物 三叶虫古生代腕龙 暴龙中新世东非人 腊玛古猿 马迪盯着那玻璃眼珠、颌部突出的" 腊玛古猿" ①,一个" 可能的人类祖先 " ,然后思考生命之树:演变。在一个光线昏暗的玻璃柜子里,一个许多卷须的 半浮雕作品让她神魂颠倒,这棵树是多么复杂,它的树枝又是多么繁多,也许它 本身的图表是很简单的,从这里得知这么多动物种类生存在远古而不是现在是多 么地可怕,而最可怕的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动物种类都已经从时间这个浩瀚的海洋 里灭绝或绝迹。为什么会那样?出于什么目的?怎么会有这样的损失?如果一个 种类诞生了,那为什么它应该死去呢?如果只有死亡,那为什么出生呢?如果必 须灭绝,那为什么要存在呢?上帝的旨意是什么? 这两个女孩子停留在现代人类的面前,在由一棵小树枝伸出的蔓须的顶端, 在空中,很险的,一个小小的人类的模型立在那里。其他的模型分别在卷须上, 在树枝上,具有人的特点,像猿一样,事实上就是猿。它们屈着身子一阵傻笑, 看见现代人类决不是一笔大的买卖!看起来一点没有道理,生命之树,在树上人 的位置,现代人类:会思想的人类:是那个由像人的上帝以他自己的形象所创造 的人类吗?--她们嘲弄般地大笑了,长腿用力吸气,用她的袖子擦鼻子," 天哪, 你会想想我们的狗屁人类会解释得比那多得多!" 马迪也不比长腿冷静多少(尽 管她的心都碎了?她不能够再那样真诚地信奉上帝了)。她从鼻腔里发出尖利的 笑声,这正是那种青少年的玩世不恭的声音," 是吗?你不会吗?" 七、一路狂奔 当我转录这个有趣的事件时,我一直都在笑。 我记得是如此清晰:尤其是它的结局。 " 狐火" 藐视死亡! 我在原来的笔记本里只随便而马虎地打了两页字来记录这件事。说起来,这 件事要追溯到1954年3 月25日,那是一个" 狐火" 帮扬名的日子。那天" 狐火" 绑架了一辆汽车并将车开出城外。这起事件使得我们成为哈蒙德市家喻户晓的人 物,甚至城里其他地方不认识我们的少年都知道了这件事,很可能直到今天都记 得。 当然,你必须亲眼目睹,或者至少你也与我们在现场,在哈蒙德市下街区, 我们的老街区,你才会充分地理解我所说的这一切。 长腿绑架的汽车是埃斯? 霍尔曼的崭新的1954年的别克豪华私家车。汽车配 有白色的围墙似的轮胎,隐约闪光的绿松色和铬合金的银灰色结合在一起交相辉 映,流光异彩,而黑色的全皮的车内,散发出簇新的气味,前后座位都是某种特 制的羊毛纤维制品,不像我们大多数人知道的那类车,座位都是那种廉价的乙烯 基制品,一到夏天,这种东西就粘住你的光腿或让你的后背汗津津的。埃斯? 霍 尔曼赚了大钱,作为一个精明的经营者、一个赌徒,他在下街区无人不知。这个 故事是讲他将别克车的车钥匙遗忘在他的点火装置上,之后他闪进第九大街的埃 迪烟草店买一场拳击赛的赌票,哪知,三分钟后,当他从店里出来回到他停车的 地方时--别克车不见了! 这事是怎么发生的呢?我必须得像倒车那样倒回去一两步,好给你讲个明白。 " 白雪" 是她在秘密的" 狐火" 帮里的名字,对其他人,她叫瓦奥莱特? 卡 恩。 1954年1 月,我们" 狐火" 招募新成员," 白雪" 就是这次招募来的战利品, 我猜想你会这样说。 她十五岁,读中学二年级,不是一个好学生,因为她上课很难保持精力集中。 她说,她是兰娜的好朋友,就住在马奎尔家对面的街上。我们当然也都认识她, 瓦奥莱特在六年级时就交了一堆男朋友,那些男孩子为她而决斗,我的意思是他 们真的用拳头打架。但她的性格确实很可爱,长得特别漂亮,皮肤似面团般白, 就像神奇面包那样的面一样,似乎你的手指都可以戳进去,眼睛乌黑就像她的瞳 仁会从虹膜中流出来,她的头发也是黑玉一般,就像印第安人的头发,直直的, 披下来直到她的腰际。像兰娜一样,她涂着鲜亮的大红色唇膏,她的嘴巴丰满而 湿润。我们招募她时,我猜想我们对她很严厉,至少我们两个对她是既冷漠又严 厉,命令她将自己的双手和双膝跪到一种类似恐怖的状态,尽管她低声说道,哦, 谢谢你们,哦,我爱你们所有的人! 如同马迪,瓦奥莱特? 卡恩对文身也是怕得要死,不过,我们必须给她文身。 四个人中," 白雪" 是唯一见到血就吓得晕过去的人,也许是痛苦,也许是 激动--天晓得? " 白雪" 哭了很久,但流出的却是兴奋和激动的泪水,如同狂热的新教徒为 基督作证一般。在她裸露的地方,那才是真实的她,一个肉乎乎的没有骨头的大 婴孩样,我们尽可以揉、挤、掐、拍打她。戈尔迪拍打她的脸部最硬的地方,将 她的嘴唇扭曲着从牙齿后面揪出来,整得她气喘吁吁。看见戈尔迪如此对待" 白 雪" ,马迪只觉得好恶心,感到一阵眩晕般的讨厌自我的痛楚,为什么我要这样 做?我不是像这样的,我不是像这样残忍的,我不想要伤害另一个人的,不是吗? 她将注意力转向了另一个吓得发抖、怕得要死的新成员,但没有人揉、挤、掐、 拍打她,没有人给她制造痛苦。在费尔法克斯大街外靠近铁路的大院,一个用木 板盖的货仓三层的一间房里,在这个蜡烛照亮的" 狐火" 的秘室里,避开了其他 人的目光,没有人留意到这野蛮而疯狂的一幕。" 狐火" 的姐妹们在这里喝着威 士忌,抽着那些黑人出售的、被称为大麻卷烟的羊皮纸卷的小香烟,这种烟,你 在任何地方都可以买得到,每根二十五美分。她们群情激奋,一次又一次掀起兴 奋和热烈的高潮,而看见血,更是让她们热血沸腾,极度狂热。这时马迪有了一 种可怕的想法,如果我们舔血会怎么样?--那么什么东西会阻止我们呢?--事实 上,她们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将她们各自的血混合在一起,五个原来的" 狐火" 姐妹们和新近招募的成员们瓦奥莱特、托尼以及玛莎拥抱在一起,哭泣,摇晃, 漂移,哦,我爱你!我爱死你们大家了!这是瓦奥莱特或" 白雪" 发出的最感激 的表白,她感激我们为她所做的一切,她也是所有人中哭泣得最厉害的一个。的 确,我们后来都记得我们曾经做过的一切。 " 狐火" 成员中有两个人怀疑将瓦奥莱特? 卡恩带进帮里来是否明智,这两 个人就是戈尔迪和马迪:她们是嫉妒她吗?有吗?--嫉妒她长得特别好看,还是 让人心烦的是,长腿很喜爱她,并站在她一边,不耐烦地与她们辩论?(正如戈 尔迪所抱怨的那样,瓦奥莱特? 卡恩对长腿阿谀奉承、逢迎拍马,她那对湿漉漉 的恍惚的眼睛和湿润的微笑都将长腿的注意力牵走。除非你是个圣徒,否则,你 也会注意的。长腿再怎么假装也没用,因为她不是圣徒。) 她们并不是嫉妒,她们只是很单纯地小心争论与瓦奥莱特? 卡恩成为结拜姐 妹,是不是会有麻烦?人人都知道她可是一个很情绪化、不稳定的人。会不会像 所有卡恩家的人那样?瓦奥莱特被她喜欢的男孩子所纠缠,大一些的,二十多岁, 在她的房屋前后,或学校后的停车场巡游追逐她,对她吹口哨,叫喊着,嗨,宝 贝,嗨,亲爱的瓦奥莱特,嗨,性感尤物,去一起兜兜风怎么样?除了那些最斯 文的、最腼腆的、最不会甜言蜜语的男生,瓦奥莱特从不与他们出去,声称被他 们" 拒绝" ,觉得" 恶心" 和" 害怕得要死" ,然而,是谁要你长得像利兹? 泰 勒- 黛布拉? 佩吉特一般的模样,白粉样的脸,长长的波浪般的柔顺的黑发,还 有那猩红的嘴唇呢? 戈尔迪做了一个要呕的姿势,好像一想到瓦奥莱特? 卡恩就使得她恶心难受。 如果小狗托比在她的膝盖上以它的方式蠕动和亲吻,大多数时候我们看见它时是 一阵狂热的喜爱,她会假设托比是那可怜的瓦奥莱特,坐在她膝盖上用舌头亲吻 她,然后她推开它," 我知道她好甜美,我知道她不顾一切地想溶入我们' 狐火 ' 中,可我并不是想诅咒她,他妈的--她只会是我们的一个麻烦,她身后的那些 混帐东西。" 马迪努力去劝她不要恶语伤人(她不去想长腿花很多时间与瓦奥莱特? 卡恩 在一起,而不是与" 狐火" 的其他人在一起,更不去想长腿没有与她在一起), 此刻她脑子里响起了她多年前偶尔听见的母亲的一句话,那一定是深深地印在她 的脑子里,那句话十分地可怕、丑陋,又是十分地难懂,她回应说," 瓦奥莱特 ? 卡恩是什么东西,不过是放在户外的一个碟子里的蜂蜜,只会招来成群的苍蝇。 " 戈尔迪笑得很厉害,她喜欢这句话," 蜂蜜!--苍蝇!" 当长腿与她们争论此事时,她的道理是," 那么我们需要帮助她。' 狐火' 将是瓦奥莱特? 卡恩的救赎!" 兰娜立即尖声地说道," 是的,有道理。瓦奥莱特? 卡恩是一个不错的可爱 的孩子,要管住她很容易。' 救赎'-- 无论叫什么,都有道理。" 自从通过严格的节食减肥十二磅以来,丽塔那些日子里特别热衷于慈善活动, 她受到" 狐火" 的激励和鼓舞,现在不必嫉妒瓦奥莱特? 卡恩。自然,丽塔就说, " 哦,是的,有道理!就像你们这些家伙帮助我一样!" 她说得非常动情,弄得 我们好尴尬,"-- 就像你们拯救了我的生命一样!" 终于,戈尔迪和马迪只好让步。 决定不行使她们的否决权。 戈尔迪和马迪和那只银灰色的浣熊皮脸的爱斯基摩犬托比小狗贪婪地寻求爱。 当她们告诉瓦奥莱特? 卡恩这条消息时,她突然哭了起来。 瓦奥莱特? 卡恩紧紧抓住她们的手,好像是处于绝望之中,她摸索着盲目地 拥抱她们,呜咽着,听起来就好像," 哦,哦,哦--你们要我吗?我的天哪,我 愿意为你们去死--" 她这样说,令马迪都很感动,她想,也许这毕竟不是一个错 误。 在新成员宣誓仪式上,瓦奥莱特是所有女孩子中最动感情、情感最热烈的一 个。请郑重发誓:我献身" 狐火" 姐妹。是,我发誓。我献身" 狐火" 计划。是, 我发誓。我发誓永远牢记我的姐妹,就如同她们牢记我。是,我发誓。……革命 即将发生,世界末日即将来临,无论是去死亡之谷,还是遭受精神的或肉体的痛 苦,我发誓:我决不背叛" 狐火" 姐妹。无论是言语还是行动,今生来世,决不 泄露" 狐火" 秘密,决不拒绝" 狐火" 。将所有忠诚、所有勇气、所有的未来幸 福,全心全意,献给" 狐火" 。是,我发誓。我以死的名义发誓:上帝助我,世 世代代,直至时间终止。是,我愿意:我发誓。 每当我回忆起瓦奥莱特? 卡恩 / "白雪" ,我都有这样的想法,一个我不能 够写进自白书里的奇怪的、刻意歪曲的想法之一,但我又不想抛弃这一点:她是 那些十几岁就已经长得成熟而丰满的女孩子中的一个,因而人们常常上当以为她 们真的成熟了。于是你的眼睛会盯住她那摇晃的身体、乳房和臀部,甚至像姐妹 般和蔼地望上她一眼,你就发现你自己在盯着她看,就像看玛丽莲? 梦露那样。 猜想那里面那所有的温暖的哺乳动物的肉体,那可是一个人,一个生命啊,你就 会陷入绝境,你就会喘不过气来。她或许正巧也看见了你,哪怕只有一会儿,于 是你心知,她也心知。但这一会儿决不会持续。 在她们的这位新" 狐火" 姐妹面前,戈尔迪忍不住对马迪嘀咕," 蜂蜜--苍 蝇。" 两个女孩子都不怀好意地笑了。 除了马迪,没有人知道戈尔迪想要说什么,也不知道" 苍蝇" 这个双关语有 什么意义。 " 嗨,瓦' 莱特,宝贝,去兜兜风怎么样?" " 嗨,亲爱的乳头!' 白雪' !--怎么样?" " 嗨……' 白雪' !" 一个明亮得令人眩目的三月的一天,头一天夜里下了雪,中学后面的人行道 上仍有一块块光滑而弯曲的碎冰闪闪发亮,太阳就像一枚磨光了的硬币挂在湛蓝 湛蓝的天空上。这样的天气,人人都心情舒畅--充满活力、有勇气、不计后果。 这时是大约十二点四十五分,没有人准备走进屋子里去。通常每天的这个时候, 尤其在这样晴朗的天气里,总有五六群学生站在校园里交头接耳,高声大笑,彼 此喊叫,彼此揶揄,不负责任,热闹非凡;更有比赛中的抓伤,有的人还偷偷地 赶快吸上一口烟……但是那些最渴望走出咖啡屋、走进停车场的佩里中学的学生 都是肮脏的" 问题" 学生,当中某些女孩子也和大多数男生一样,一旦出了学校 的大门,学校当局也就不试图去管理他们了。 于是瓦奥莱特? 卡恩就与三个" 狐火" 姐妹在一起,包括戈尔迪在内,那天 上午,她们都逃学了。戈尔迪? 西费里德,也就是" 轰- 轰" ,十分任性,不知 出于什么鬼原因,她到学校外漫游,穿着牛仔服、牛仔靴,黄铜色的头发像大风 扫过一般,小狗托比跟在她身后,又是跳又是汪汪地叫着--佩里中学的每个人都 喜爱这只小狗,因为它的脾性非常可爱,富有情感,每个人都想宠爱托比,这也 正好是安抚脾气暴躁的" 轰- 轰" 的好办法。她的身边是兰娜? 马奎尔。兰娜没 有戴帽子,于是她那惹人注意的耀眼的金发在风中飘扬,她也像她的朋友瓦奥莱 特那样打扮得分外妖娆,与瓦奥莱特一起分享一支香烟,两个人都深深地吸一口 烟,傻笑着,尽她们的最大努力不去注意那些子爵帮的家伙们粗鲁的嘲笑声;长 着一张狐狸脸的小个子托尼? 勒费贝尔也不去理睬那些嘲笑声。平时中午长腿? 萨多夫斯基都与她们一起来停车场的,但此刻她不在这儿;骨瘦如柴的马迪? 沃 茨也不在这里--打架爆发时,马迪在哪儿?--在一个空荡荡的洗手间里对着那些 不奉承人的镜子的身影反省自己?这些" 狐火" 帮结拜姐妹们正热闹地将她们的 无视法律之帮的徽标给大家看,不仅是那熟悉的都以同样的方式围在脖子上的橘 红色的" 狐火" 丝巾(在佩里中学别的女孩子都不敢仿效,那会制造麻烦的), 而且,自去年秋天起,她们都穿特别大的黑色带拉链的灯心绒夹克,左胸上用橘 红色的线缝上了漂亮的自己名字的首写字母,右胸上是神秘的字母,或是缩写"FXFR"。 (当被天真地问道她属于一个不法之帮吗,这些" 狐火" 姐妹中的一个必定 会将她那无辜的眼睛转向那个提问的人,说,"'不法之帮?''帮' ?我不知道你 在说什么。" ) 这些自负的戴着丝巾、身着黑色灯心绒夹克的" 狐火" 姐妹在佩里中学的男 生中引起了强烈的情绪,尤其是在那些帮派中:子爵帮、鹰帮、埃斯帮、公爵帮 ……这些清一色的少年帮的每一个帮派都有它自己的" 女性辅助人员" ,一大堆 稳定的女朋友和可利用的或者是混杂的女孩子,但是" 狐火" 帮没有它的" 辅助 人员" ," 狐火" 不能被盗用," 狐火" 甚至不能被接近。 今天,1954年3 月19日,雪后放晴,天空明亮。有这样一个借口,即有一天 那个新来的瓦奥莱特? 卡恩给了穆恩? 马勒,一个子爵帮的成员,一个" 错误的 信号"-- 有关这,自然招来强烈的反对:瓦奥莱特发誓,不,她甚至连看穆恩一 眼都没看;可穆恩发誓,她看了--那些家伙们都很轻浮,戏弄他们身边的女孩子, 总是在他们的粗糙年轻的男性嗓音里有某种生气的潜在倾向,一种迷惑和惊叹的 潜在倾向,他们高音调的笑声,他们燃烧的目光,还有富有弹性的步伐,好像一 群狼,就要开始奔向他们的捕获物。为什么今天他们的行为有点反常呢?是不是 因为长腿不在那儿的缘故?--长腿在哪儿?他们身穿棕色的镶嵌着黄铜色装饰钉 的碎皮夹克,背上是毛巾布的银灰色"V's" 字母。这些少年似乎很当真,即使当 他们顽皮、装傻样或是低声吟唱时," 嗨,瓦' 莱特!姆……' 白雪' !" 学猫 样的叫喊," 看这儿,宝贝,穆恩找你有事!" 可怜的瓦奥莱特? 卡恩尽力不去 听,她从兰娜那里接过切斯特菲尔德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喃喃自语," 哦,该 死的,我要死了。""不用去理睬那些愚蠢的家伙,宝贝,他们所有的人都是一个 德性。" 兰娜说着,提高了她的嗓门,好让文尼? 罗珀、穆恩? 马勒、巴德? 彼 特科都能够听见,但愿他们都会听见。 很快那帮男孩子走近她们,露齿嬉笑,好像是兰娜,她还没有察觉到这一切, 就已经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将他们用力推开。 文尼? 罗珀顽皮地飞扑过来抢兰娜的丝巾,他是一个高高的、壮得像一头公 牛似的十九岁的青年,凸起的眼睛,阴阳怪气,油亮的黑发从额头披到背后,插 上带刺的羽毛。他是一个令人着迷的家伙,是的,可是他满嘴脏话,吹着口哨, 说," 嗨,你叫谁愚蠢的家伙,你这个臭女人?" 穆恩? 马勒将他的夹克拉链拉 上又拉开,十分下流,怪里怪气地说," 嗨,斗鸡眼,要性交吗?" 巴德? 彼特 科放肆大笑,直笑得抽筋。这时,高大的戈尔迪突然站到那里挡住他们,怒气冲 冲地对他们说," 你他妈的滚开,你们这帮大傻瓜!" 小狗托比开始疯狂地叫起 来,猝然间,仿佛是有人将一根火柴扔进了一个汽油池子里一样,结果,这几个 子爵帮的家伙与这几个" 狐火" 帮的姐妹干了起来,他们互相攻击对方,辱骂对 方……嗓门越来越高……有些混战……瓦奥莱特尖叫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她 很快意识到:这些离散的人群将会在学校的后面制造事端,一场恶战即将来临, 这正是每个人都一直等待着的,如今它已经来临了。 蓦然,长腿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手中握着她的那把六英寸的弹簧刀。 长腿从学校的后门跑过来的时候,还未来得及目睹这一幕,它已经发生了: 两个子爵帮的家伙冲向戈尔迪,戈尔迪身手敏捷,好像练过杂技特技一样,这个 黄铜色头发的大女孩起身旋转,迅速地提膝收腿,几乎是同一瞬间,将她的拳头 送进了一张惊慌失措的脸里,打落了那家伙三颗门牙,鲜血直流。受害者是巴德 ? 彼特科,待他刚刚清醒过来,戈尔迪正要回转身子。长腿迅猛而冷静,急速地 避开某个人的手臂,腾空而起,出现在文尼? 罗珀的面前,将她的刀尖逼近,再 近一点,令人发抖,再近一点,直抵住那男孩的喉结。 " 不许动!" 长腿说。 好长好长时间,大家都完全静止不动了。 一时间鸦雀无声,每个人都观望着,掂起脚尖,彼此推撞,想看个究竟。 穆恩? 马勒和巴德? 彼特科站在雪地里,双手放下,吓得傻眼了。巴德? 彼 特科还在流血。文尼? 罗珀站在那里被一把六英寸的弹簧刀抵住喉结,那把刀在 闪闪发光,像是微笑一般,他吓瘫了,血从他的脸上渐渐地流了出来,这是罗珀? 是文尼?一个女孩子拿着刀子要他的命?长腿平静地说,她声音似铃,清脆响亮 :" 你们听着,愚蠢的家伙--他妈的给我滚。你们所有的家伙。" 长腿- 萨多夫斯基!--她的呼吸强烈而炽热,她银亮的金发粗糙得就像马鬃 一般,吹拂着她的脸庞。她今天穿着她那黑色灯心绒的" 狐火" 夹克,围着她那 鲜亮的丝质围巾,裤子是黑色的羊毛家常裤,如同男人的裤子一样,有一道明显 的折痕,裤口边收得紧紧的那种。所有的" 狐火" 女孩子中,长腿是最不计后果、 最放纵的一个。她此刻想,他妈的,还算幸运,她待在里面一直观望着,倘若她 出现得还早一点,或许就根本不会有任何冲突了。胆小的子爵帮或许就让步了。 长腿用她的刀示意允许文尼? 罗珀滚开。那个笨重的、身穿子爵帮夹克的、 头发圆滑油亮的大男孩陷入到了如此羞辱的地步,你可以看得很清楚:他吓怕了, 动物般的恐惧,几乎就快要死去。他比长腿大三岁,一定有一百多磅重,可是这 会他就如同精细的玻璃不堪一击……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一声长叹,一半是安慰, 一半是失望。面对如此公开的胜利,长腿仍是那样有雅量,不像那些少年,因为 一点胜利就沾沾自喜,她非但不喜,反而是连一点笑容都没有,刀子仍然举在齐 脖子高的地方,仍然闪闪发光。她与文尼? 罗珀交换了一个长长的标准的眼神, 这是一个冷酷的好色的眼神,这样极度好色的眼神,只有长腿- 萨多夫斯基这样 漂亮的尖下巴的女孩在这样的情况下才能够应付自如。 文尼? 罗珀将永远不会将这个眼神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也将永远擦不掉这样 的当众羞辱,他的余生都将牢记今天发生的这一切。 这一会儿,托比一直在汪汪地叫,深深的喉音般的呜咽,好像它也很狂暴要 去袭击敌人一般,没有人见过这只脾性温顺的小狗像现在这个样子。戈尔迪和兰 娜负责去制止它,用手去拨弄它的项圈。戈尔迪笑得喘不过气来," 托比,安静! 好了,小家伙,一切都在我们的控制之中了!" 就在这时,职业美术老师兹维基先生从后门口走来了,他也是男生的足球教 练,看见长腿和她手中的刀子,还有文尼和巴德? 彼特科崴着脚,并擦着从嘴里 流出的血,于是他停了一会,又猛地扑上前来,双手捧到嘴边,叫嚷道," 你们! 我看见你们了!把那把刀子扔掉!" 人人都缩回去了,每个人都缩回去,希望不 被老师看到或被老师认出,只有长腿仍然巍然不动,盯着兹维基,让他也对她感 到恐惧。她在想,她要不要简单地关上她的刀子,放进一只口袋里,转身,跑开, 跑远些,要不要将刀子扔到一个雪堤里或是一个停着的车底下?--这时校长莫顿 ? 沃尔正朝这边大步走来,高喊道," 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他是一个常 常被学生当众弄得伤心和尴尬的人,佩里中学的学生都十分讨厌他。正是这个人 贪生怕死,差点造成佩里中学的某个学生严重受伤或险些被杀死。作为一校之长, 他首当其冲,理当受到责备,也许他个人还要受到起诉,于是他一直处于一种近 乎歇斯底里的状态,即使是在看见长腿和她的姐妹们,并听见一只狗狂吠了好几 个月之前。好些年来他早已意识到这些不法之帮,可他并没能够治理他们,甚至 都没能够想出什么办法去治理他们。今天他看到了那个萨多夫斯基家的女孩,听 说她是一个少女帮的头头,跟那些少年帮的家伙一样,很粗暴,很麻烦,一个满 嘴污秽的荡妇,是她吗?那一个?萨多夫斯基?一个问题学生,她手里拿的什么? 一把刀子?一把弹簧刀?对着他举起? 他虚弱不堪地命令道," 放下那把刀子!不是--玛格丽特?萨多夫斯基?立 刻放下那把刀子!" 他的声音里依然保留他通常惯有的某种权威,尽管他害怕到 了极点,窒息快死了。 长腿冷静、沉着地说," 你想要它?--来拿去。" " 我要把你抓起来,年轻女士。" " 噢,他妈的滚开。你知道个屁。" 长腿的姐妹们试图解释这个局面。瓦奥莱特? 卡恩哭着说长腿是为了保护她, 可是莫顿? 沃尔非常不高兴,不想听她说。那只小狗在叫着,那么多的人在围观 着,呆呆地看着,凝视着。万一这些青少年突然失控了怎么办?对他发起暴动怎 么办?一群乌合之众?一群乌合之众的暴乱?于是沃尔不听任何人说话,他说, " 叫警察,让人叫警察去," 他说道," 你--玛格丽特--你被勒令退学直到再通 知你," 他就站在仅离长腿六英尺的地方,他现在怀疑他若靠近她一点是不是明 智,但仍然命令她," 放下那把刀子!那把刀子,放下来!这是残暴的,这是违 法的!一件隐藏的武器!一个重罪!我要将你们所有人都逮捕起来!开除!你被 开除了,年轻女士!还有你--罗珀!你,还有你,还有你!--是不是彼特科?-- 西费里德?还有你,叫什么名字--" 趁这个工夫,托比从戈尔迪和兰娜手中悄悄地溜掉了,它年龄很小,但很健 壮,至少有三十磅重。它冲向沃尔,撕扯他的裤腿,沃尔不得不请求," 救命! 制止它!叫你们的狗走开!" 戈尔迪不慌不忙,悠闲地走过来,嘲弄般叱责小狗, 拖着托比的项圈将它的牙齿从沃尔的裤子里拿了出来," 好了,托比- 老虎,让 那蠢家伙去吧。他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就在这个时候,长腿已经收起她的刀子,轻巧地悄悄将它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她简要地与" 狐火" 姐妹们交换了几句话,当众拥抱了瓦奥莱特? 卡恩,而瓦奥 莱特也热烈地拥抱她,然后长腿就离开了。围观的人群都给她让路。她就像一只 猫那样轻盈而优雅地穿过雪地,穿过学校后面那些有危险的雪堆溜跑了,没有任 何仓促的迹象,她跑起来,口出着热气,头发在明亮而寒冷的阳光下飞扬,仿佛 她那年轻的脚步在催促着她前进一样。此刻那帮卷入打架了的大男孩也已经悄悄 地溜走了,他们走得很快,非常绝望,不得不走了。戈尔迪也小跑开了,她猛地 打响她的手指,于是小狗托比跟着她一起向前冲,人群也亲切地给他们让路。莫 顿? 沃尔留在那里,好似呜咽一般,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愤怒和恐惧,他的 两只裤腿都被小狗托比给撕破了。他声音颤抖地说," 你听见了?开除!你们通 通被开除了!你们通通被开除了!再不要回到学校这块地方来!" 莫顿? 沃尔是一个不受欢迎的校长:前年他与三个教育董事因很可能" 滥用 公共基金" 一起被调查,虽然没有正式指控他们,但人人都知道他是一个骗子。 作为连起码的道德都不具备的校长,他没有资格在他的权限范围内治理他的学生 或责骂他的学生。如今大家都无声地嘲笑他,笑他当众出丑,一个大肚皮、一脸 长满斑点、头发蓬乱不堪、领带被吹到肩膀后的五十几岁的男人。沃尔目不转睛 地望着远去的女孩子们,他似乎喘不过气来。突然他用一只手掌拼命地压住他的 胸腔。是不是心脏病发作?我们都十分关切地凝望着,我们所有的人都凝望着, 很可能二百多人都认真地望着,这个时候包括马迪? 沃茨在内都呆呆地凝视着莫 顿? 沃尔。大家集体祈祷,你几乎都能听见,不,不要现在--不要现在,沃尔, 因为在如此有限的时空里,发生了如此精彩的事情,任何其他事情此刻发生简直 都是糟蹋时间。 她们跑了,那两个身穿" 狐火" 夹克、佩带围巾、没戴帽子的女孩,在街上 放肆地尖叫,像小孩子一样在冰上滑行,兴致勃勃,如同喝了酒、吸了大麻一般。 她们的情绪也感染了小狗托比,这只银灰色毛发、浣熊皮脸的爱斯基摩犬跑到她 们前面去,疯狂地叫嚷着,然后又跑回来,作为一只狗,它还会跑到前面去的。 大街上有喇叭鸣叫,有刹车的声音,可是长腿和戈尔迪还在耍闹,她们热血高涨, 无须注意看对方。她们到了荷兰街与第七大街的转弯地带时,她们弯下腰从排水 沟里捡起一些大块的冰,将它们投向过往的车辆。她俩一边跑一边扔,一边扔一 边狂笑,纯粹是恶作剧似的取乐。这时,在一辆漆黑的、灵车似的林肯大陆车里, 一个男人打着呵欠,正透过网状的挡风玻璃盯着她们看。突然,他被吓了一跳, " 斯库尔室内装潢业" 的前窗玻璃飞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两个女孩子早已抄 近路折进了一条小巷里。托比跟在她们后面飞奔,它的舌头伸在外面,喘着热气。 在费尔法克斯大街她们向右拐,向下面走半英里就是卡萨达加河,河面结了冰, 冰冷刺骨。长腿戳了戳戈尔迪的肋骨,因为她已望见停在埃迪烟草店前面的那辆 绿松色的别克豪华型私家车。自然,发动机在运转,车尾在冒烟,钥匙就在打火 装置上;自然,长腿没有犹豫,是埃斯? 霍尔曼的别克,在下街区人人都认得这 辆车,几个街区的人都认得埃斯,是的,人人都尊重他,畏惧他。但长腿和戈尔 迪不会去想什么埃斯? 霍尔曼,没空去想埃斯? 霍尔曼,就如同没空去想莫顿? 沃尔或想被长腿的刀子抵在脖子上而吓得要死的狗屁文尼? 罗珀一样,或去想被 中学开除意味着什么,是谁他妈的捐钱给中学?--" 进来,伙计!挪挪你的屁股! " 长腿命令道,就爬进别克车里,里面宽敞得像游艇,戈尔迪想也未想就服从了, 戈尔迪愿意做一切长腿命令的事。她爬进车子里坐到乘客座位上,用真假嗓音徒 然互换地高声唱了起来。托比在她身后爬了进来,爪子上的冰雪弄得她俩满身都 是,它温暖的舌头在她俩的脸上蹭来蹭去。没办法,长腿只好用胳膊肘将小狗弄 开。她迅速地检查了这辆神奇的汽车的仪表板和变速杆,杆是上等的皮质把手, 长腿知道如何开车,她学会开车就为了这辆车?--崭新的1954年的豪华型四门、 配有白色大轮胎的别克,就好像刚从经销商的陈列室里开出来,全身是微微闪光 的绿松色,就如同知更鸟的蛋,这么多铬合金,保险杠上都是铬合金,这黑色真 皮的车内装饰,等等,是多么令人垂涎,又是多么豪华呀!所有这些都等候着" 狐火" ,这是梦中的逻辑,谁将会阻止我们呢? 长腿挂上一挡,踩上油门踏板,再用力踩下去,汽车轮胎先在原地打滑,随 后在抓地,沿着大街飞驰而去,这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了,谁将会阻止我们?-- 长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戈尔迪不断地发出" 哦,哦,哦" 的惊叫声,因为长腿 差点撞到那些停在路边的汽车。遇上一个红灯,她也视而不见,直冲了过去,直 到她松开油门,轮子还在很平稳地跑动。这是在梦里,不必大惊小怪的。她们沿 着荷兰街开,那么引人注目,因为她们在这样的大街上开车行进,就宛如一头昏 花的、疑惑的、无约束的牛一样。兰娜、瓦奥莱特、托尼、马迪穿着她们的" 狐 火" 夹克,戴着橘红色围巾,跑出来找长腿和戈尔迪,那个是吗?--不知道她俩 去了哪儿,只知道朝这个方向的某个地方去了。无论如何,那天下午,这些" 狐 火" 帮的女孩子是不可能待在学校了。她们激烈地争论,喋喋不休,拼命大笑, 打断彼此的讲话,她们四个人在街上并排走着。目击了停车场事件的人正告诉马 迪所发生的事,马迪就总是惊叫哦,不!哦,不!她被那种热闹所鼓舞,被那种 热闹以外的什么东西所鼓舞,于是她不去多想,这对长腿来说会意味着什么,弹 簧刀,当众出丑,她真的威胁过文尼? 罗珀吗?她真的威胁过沃尔先生吗?她被 开除了,戈尔迪也被开除了?--永远?马迪不由得浑身哆嗦,难以置信地笑了。 她们都笑了,除了瓦奥莱特? 卡恩一个劲地嘀嘀咕咕,都是她的错,她恨她自己, 希望她死了,她用指甲狠狠地刮她的脸颊,疯狂的" 白雪" 真的想刮出血来。于 是兰娜一巴掌打过去,严厉地告诉她够了,话说得很难听--" 你那样做对长腿有 什么好处?你的那套鬼话!" 四个人都没有戴帽子,还是并排在风中行进。她们 看见一辆车在荷兰街上开得很快,就要靠近她们了,绿松色的车,闪亮的铬合金, 朝她们的这个方向急速行驶过来。她们不可思议地盯着这辆陌生的车,看见挡风 玻璃后面司机座位上的那张脸,现出的那张脸不是她们的司令,长腿- 萨多夫斯 基吗?--她的旁边不是戈尔迪吗?还有托比,三张梦中的脸。走在荷兰街上的" 狐火" 女孩子们都已经惊呆了,好像是在梦里。长腿刹车,缓缓地滑着车,将车 停在荷兰街与第五大街交叉的附近。她打开车门,呼喊道," 上车吧,不要像个 笨蛋站在那里!" 于是她们听了长腿的话,都上了车。 她们都挤进了抢来的埃斯? 霍尔曼的别克车,尖声叫着,这群中学生毫不犹 豫地相信长腿,准备做长腿命令她们做的任何事,跟随长腿去她要求的任何地方, 没有人能阻止我们。兰娜、瓦奥莱特、托尼和马迪都挤到了别克的有垫子的后排 座位里,门都差点关不上了。长腿踩下油门,载着姐妹们走了,轮胎在人行道上 发出嘎嘎的刺耳的响声,就如同一声召唤,直冲进你的血液里,使你发狂。在这 样透不过气的一片叫喊和唧唧喳喳中,托比也不甘寂寞(它斜靠在前座的靠背上, 想亲她们的脸)。有人打开了收音机,将声音开得老大,里面传来罗斯玛丽? 克 卢尼的歌声,她正用愉快而随意的嗓音在唱" 如果你爱我有我爱你一半" 。此刻, 长腿载着她们沿第四大街避让着那些速度较慢的车辆前行,马迪牢牢抓住座位的 边缘试着控制她那怦怦直跳的心,想想多险呀,她差点错过了这一切,差点被排 除在外,比如她就没有看见在学校外面发生的骚乱。她那会正在教室里,她听见 了走廊外面的跑步声,听见了她的一个老师提高了嗓门叫着什么,另一个老师在 回答她,他们的声音里充满了成年人的惊慌和害怕,那种声音恐怕是最让人迷惑 的声音了:你不会离得比现在的一半还远。汽车轮子摇晃着碾过铁路轨道,慢慢 地开过去,然后沿着深埋在厚厚的雪地里的电车轨道滑行。女孩子们都异口同声 地叫道" 哦!" 好像她们的胳肢窝被谁狠狠地挠了一样。这时,长腿急速打转了 方向盘,一个急转弯,绕过了一辆停着的面包车。哦!--哦--自然,别克车毫不 费力飞驰过去,没有人能够阻止她们。别克车沿着第四大街到默瑟街,又沿着默 瑟街来到德怀尔街,经过荷兰水泥公司、莫霍克照明电力公司,穿过费尔法克斯 大街上一段长长的弯曲的斜坡,下到乡间公路,经过一些破旧的工厂、仓库和一 个水塔,又转弯开到一条乡村公路上,临近安大略湖,湖面上漂浮着一些厚厚的 冰块,冰块处于自然状态,有的还呈棱形,暗藏危险。沿着路边,一些粉末状的 积雪正在慢慢地化散。兰娜被摇晃着,身体抵到了马迪,咯咯地笑;马迪又摇晃 着,她的身体压着了瓦奥莱特(瓦奥莱特擦的什么香水?在这样的兴奋之中,香 水的芬芳仍然可以闻到);瓦奥莱特又喊叫着挤向了托尼,像玩具一样大的小托 尼抵靠着扶手被压得直喘气。现在,她们已经超出了哈蒙德市区的汽车限速标准, 加速前进,进入到一片炫目的阳光之中。大约开了一英里左右,到了奥德威克赛 车专用跑道,跑道上破破烂烂的彩旗在风中噗噗直响,一些锡制的广告标语,如 骆驼牌香烟、阳光汽车油,提供22毫米步枪打成密密麻麻的洞的梅尔烟袋。到了 哈蒙德县的露天市场,市场是一派冬季萧条的景象。就在这里,猝然,一声警笛 在她们身后响起,起初很微弱,渐渐地声音大了,紧急而愤怒,不会弄错的。于 是长腿从后视镜里斜视了一眼,咕哝着," 哦!--哦,该死的!" 尽管她一开始 并没有看清是巡逻车(这是一个州公路巡逻警官,他正在抄下这辆抢来的别克车 的车速,这辆别克车在一个限速五十五英里的地带车速达到了每小时八十至八十 五英里)。就在这一瞬间,长腿不假思索,赶忙钻进车内,或者是打开她的弹簧 刀准备将刀尖刺向她的敌人的咽喉。她弯着身子,握紧那双擦热了的、强有力的 小手,猛打方向盘,两手成时钟上十一点与一点之间的姿势,她的脸如同成年人 的一般,目的明确,意志坚定。她将油门踩到底,于是" 狐火" 姐妹们就高声喊 叫,仿佛沉浸在过山车里那样陶醉,那样刺激,那样冒险,她们的车一路向下开, 这样一路狂奔到哪儿去呢? " 长腿--不要让他抓到咱们!" "-- 他妈的!" " 我决不回去!" " 我们需要一把枪!" " 打穿他的轮胎!" " 他追上来了!" " 不,他追不上!" "'狐火' 决不倒退!'" " 哦--长腿--" " 天哪!" 在十字路口正好有一辆柴油机发动的卡车经过,它打出黄光,但长腿不会停 下,即使她能够停下,她也开得太快了。她倾斜着身子猛地按喇叭,别克车内充 满女孩子们的尖叫声。长腿一下没有看清方向就将车拐进了左边的一条巷子里, 突突地开了过去,从卡车挡风玻璃里望见司机的脸像一个气球高悬着,他惊呆了。 戈尔迪一边发出神经质般的大笑,一边向司机打手势。长腿将别克车又倒回来拐 进右边的巷子里,避免与开着破烂的捡来的货车的某个老东西迎头相撞。别克车 的轮胎只稍稍滑行了一会,好像是戏弄那老家伙,她们就渐渐地开下去,进入到 了乡间,到了她们不熟悉的农田,因为她们都在城里长大,没有见过这些农田。 美国104 国道,一条双向行驶的公路,两边都是田野,田野里白雪耀着星光,一 排排的干玉米杆上聚集了很多黑色的大鸟--乌鸦?--在懒洋洋地盘旋着。在她们 后面,警车减速了,但她们仍然能听见警笛声。后排的一个女孩子斜过身体,将 收音机音量调到最大,借此想淹没那警笛的声音。是" 来自红莫林的歌" ,声音 振聋发聩,歌声却是极度忧伤,让人十分向往,不知羞耻的向往。马迪处于一种 异常而强烈的恐慌中,她匍匐着紧靠在前面座位的后背上,弯成长腿的姿势,就 像一个默默地弯曲着身体睡在母亲怀里的婴儿。她闭上眼睛,眼球还在眼睑后面 拉扯着。她闭上眼睛,哦,上帝,哦,我的上帝,不要让--这不是祷告。马迪- 猴子,又叫" 杀手" ,因为她聪慧狡黠,口齿伶俐,她不信上帝,的确她太聪明, 不信任何天上的天父--上帝(他会在天上的哪儿呢?--这过去的几个月里她一直 在阅读有关天文学方面的书籍,她一直在凝视着那错综复杂、令人神魂颠倒的夜 晚的天空,那个在哈蒙德这个工业城市上方的不甚清晰的天空,可至少他不在那 儿)!她的嘴唇动了动。她有独立的思想、独立的意志,她在想多年前她与妈妈 睡在一起的情形,那个女人现在没有了,是她的妈妈啊!没有必要决定一个人的 身体从哪里开始,另一个身体又离开了,在这样温暖、这样亲密、这样友爱的环 境里,她看见了妈妈的脸,倒了过来,一张膨胀的、东倒西歪的脸倒了过来,还 有妈妈那被弄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被捆着的手臂,她在楼梯上将自己摔得鼻青脸 肿,鲜血直流;人们叫来了救护车和担架:她的嘴巴张得就像一条无声的痛苦的 鱼嘴。马迪听见自己的心里:我必须诅咒这片我身处的天空。可是声音还没有落 下,就听见身后的警笛声呜呜而来。该死的家伙,他追上来了。然而长腿是决不 会投降的," 狐火" 决不说抱歉!" 狐火" 蔑视死亡!树林在她们的车子后面沙 沙作响,雪堤上立着的邮箱歪歪倒倒,一道浅蓝色的光辉洒向天空又折射到洁白 的雪地上,照到一排排的冰杆和一溜的冰针上,车窗外的风振动着汽车,就像哀 鸣一般,摇动的车箱内不断传出" 哦!哦!哦!" 的叫喊声和小狗托比的吠声。 像长腿的姿势那样,马迪蜷缩着身体,闭着眼睛。她相信她最终能感觉到地球的 旋转,那看不见的急流悄悄地承载着你向前,向前,直到你的速度超越了它的速 度;最终你自由了,没有了地心引力的牵制。" 狐火" 决不说决不! 这时,这部抢来的铬合金材质的绿松色别克车翻了--翻转,翻转,再翻转! --汽车翻倒在了泰德曼之角向北的一个漂流着雪水的田野里。从费尔法克斯大街 的埃迪烟草店出发,长腿已经开了十一英里,其中六英里,她开得飞快,因为她 要摆脱那个州公路巡逻警察的拼命追逐。那时公路很开阔,视野很好,车内的女 孩子们激动万分,歇斯底里地喊叫、拥挤,你抓我,我抓你,一路疯狂。就在这 时,长腿望见了前方的一座桥,那是一座噩梦中的老式的桥啊,陡峭而狭窄的坡 道,狭窄的厚木板铺成的路面。她满脸愁容,可是没有时间让她迟疑。长腿很精 明,也很理智。她不用刹车,而后面的那个警察肯定会减速,那该死的家伙一定 会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这样一来,长腿就有了几秒钟可以超过他,不是吗?在 比赛中,几秒钟的意义可大了,就像现在,别克车冲向坡道,上桥,前轮撞击着 地面,旋转着,在女孩子们得体的惊叫声" 哦!哦!" 中,车轮似乎开始抬起来 了,但令人吃惊的是它又稳稳地落到了地面,这样一个庞大的机械似乎很有智慧, 它掠过桥面,撞到一片光滑的快融化的雪地里,车子突然转向,此刻它的后轮子 似乎又抬起来了,过了一会,所有的努力都停止了,所有的地心引力都停止了, 只有车厢内的尖叫声仍不绝于耳。别克车升起,漂浮,好像被抛向了空中,它多 么轻盈啊!这时马迪睁开了眼睛,她一生都记得那个时刻,那时,那一时刻,没 有不良的后果,让人感到多么欣慰!现在别克车又撞击到了地面,然后反弹回去, 好像仍是轻盈如燕,翻转,旋转,一辆承载着生命的汽车。女孩子们的心突突地 跳。汽车滑行着,翻滚着,掠过地面,就如同一个背上长着硬壳的大昆虫一般, 这会,它又恢复了正常运转,又翻了过来,嘎嘎地猛地碾过地面。积雪带到了破 窗户里,车顶砰地朝内坍塌了,好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抓了起来,又倒栽下去,而 发动机仍然在轰轰地作响。车内的人疯狂了,想逃生,可是她们像被深深地埋在 了一个蓝白色的虫茧里,只听得见一片呜咽声、喘气声、哭泣声以及一只小狗的 吠声,还闻到了一股强烈的尿臊味。长腿哭得透不过气来,她一半愤怒,一半狂 喜,虽然她被困在轮子的后面,一动不能动,但她还是环视了一下周围,看了看, " 没有人死了--对不对?" 没有人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