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对时间也开始有了些感觉。啊,时间,它是多么重要的东西!时间就意味 着,你在一个固定的刻度上。既然知道过去,未来也就具备了一种模糊的形体。 就好像现在,我知道大概十多分钟前,我在洞底,那么未来的一段时间内,我一 定会到达洞口,然后离开这儿。 我开始小跑起来。沿着上坡路跑了大约二十分钟,脚下感觉到了平地,按照 我来时的感觉,下坡是从整段路程的一半开始的,也就是说,我大概还需要二十 分钟左右的时间就到洞口了。很快就能离开这里的念头让我感到喜悦,我停下来 喘了口气,然后继续向前跑。 没多久,我看到了光亮。这和洞底的光亮不同,它更亮,更直接。我知道, 洞口已经近在眼前了。我继续跑着,光亮越来越大,直到最后看到了被阳光照亮 的洞口附近的地面和墙壁。也许是白天的缘故,使洞口看起来十分陌生,似乎昨 天我并不是从这里进来的,然而洞口外偶尔经过的踩着吱呀吱呀的自行车的人, 又能够完全确认这一点。 我像一个重新获得自由的囚犯,欣喜若狂地奔向那扇沉重的铁门。有那么一 瞬间,我甚至产生了要把它撞开的冲动。 终于,我到了目的地,铁门近在眼前,只要推开它,我就可以离开这个让人 浑身不舒服的地方了。我喘着气,伸出手去推。 但我居然推不开它! 我又用了更大的力气,铁门向前挪动了一点。这时,我在门的缝隙中看见一 条铁链正拴在上面,而我来时用钥匙打开的那把锁,现在又好端端地锁上了。 我突然想起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我开锁时,竟然忘记将钥匙拔下来。 我万分懊恼地用力拍了一下铁门,手掌顿时火烧火燎地生疼。 现在该怎么办呢?呼救?谁听得见我啊?我真是一个没用的鬼。话说回来, 又是谁拔去了钥匙?很明显,钥匙插在锁上,就证明洞里此时正有人在。难道拔 锁的人就不怕把人锁在里面吗?是偶尔路过的学生恶作剧吗?也许当时有人路过, 看见门开了,朝里面喊了喊,但是没有人回答,就以为人已经离开,顺手把钥匙 拔走了。但这个可能性似乎有点小,如果是恶作剧也太过分了点。如果不是恶作 剧…… 那我就死定了。 但是不管怎样也要试试从这里出去。人在面临困境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总是 如何逃脱,做了鬼大概也不能忘记这个习惯。铁门的缝隙大约只有两个手掌的宽 度,手臂可以穿过,但是身体和头部是绝对穿不过去的。而铁门与地面之间的距 离,也只有五厘米左右。所以用钻出去的办法看来是不行了。想来想去,只有用 什么把铁链上的大锁砸开才行。锁是一把笨重得似乎有些年份的大挂锁,因为长 期风吹日晒,又没怎么使用过,里里外外包括锁心都生了锈,我进来时打开它还 颇费了些工夫,现在想要砸开它,没有足够坚硬和沉重的工具是不行的。也许可 以在洞里找几块石头试试。我这么想着,但心里还是有些担忧。 我在洞口能看见光亮的地方找到了几块石头,比较了它们的重量和形状之后, 选了一块看上去比较合适的握在手里。第一下向挂锁砸去的时候,随着砰的一声, 我的手被震得生疼,而挂锁除了增加了些新划痕以外丝毫未损。这个结果让我顿 时泄了气。但是眼前已经别无他法,只有继续砸下去了。我接着砸了第二下,这 一回用的力量稍小些,然后是第三下,第四下……总会砸开的吧? 锁仍然好好地挂在锁链上。那么,锁链有没有可能被砸开呢?休息的时候我 仔细地看了一下,发现那是更没可能的事。首先铁链上的每一环都有手指那样粗, 而且每个环上的缝隙又极小,不知道是生产于哪个年代的铁链,看上去确实有那 种“真正的铁”的感觉。锁相对来说应该脆弱些——只是似乎我比它更加脆弱。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停了下来,在这样令人沮丧的情况下,开始和结束的时间 都变得难以计算——我已经懒于去理会这个了。心里冰凉冰凉的,先是从心脏下 方生成一团冰凉,然后向上到达心脏,再向上,经过脊柱一直蹿到脑门。我顿时 好像被冷水淹没了一般,连呼吸也听不见了。我浑身无力地坐倒在地上,心里只 有一个念头:我出不去了。 痛恨也于事无补。但是,究竟是谁?谁拔去了钥匙,又是在何时拔去的?如 果是恶作剧,这个答案就无从得知了。所以,我开始设想这并不是恶作剧。那么, 看来只有两个可能了:一,姜为在我离开家后,也出了门,经过这里,看见钥匙 正在门上,于是就拔去了。但是这么做有什么理由呢?有可能,他认为这是于思 将钥匙还给他的方式。二,是于思。路上我超过了她,在她前面进了防空洞,她 回寝室的路上经过防空洞,看见钥匙在上面,以为是姜为在里面,也许出于一时 愤恨,想将姜为锁在里面,于是拔去了钥匙。 但是这两种猜测也有矛盾的地方。如果是姜为,他在拔钥匙的时候,就没想 到于思可能在里面吗?如果是于思,她拔去了钥匙,将姜为锁在里面,到现在已 经是第二天下午,怎么还不见她来开门呢?要说她想将姜为置于死地也不合情理, 否则也许早就有各种机会下手了。 只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无论是谁,都一定知道洞里面有人。 其实我宁愿这是一场单纯的意外,这样我就会自认倒霉地乖乖待在这里,等 待着出去的机会,或者说等死也行。然而在我心里却越来越觉得,这不像是意外。 我感到有什么在慢慢靠近了,也许在我饿死以前,还会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但 愿鬼是饿不死的。 我坐在地上,背靠长满苔藓的水泥墙壁,伸直了双腿,看着铁门上正透进阳 光来的小窗。门外的世界近在咫尺,能听见路人说话的声音和咯吱咯吱的自行车 的声音。那就是人们的生活。他们走在街上,也许刚刚下课,也许是去食堂吃饭, 也许就是单纯的散步,并且将这些视为无需经过思考的极其顺理成章的事——就 像我过去一样。 如今是这扇铁门硬生生地切断我与他们的联系,而并非死亡。 我闭上眼睛,任凭现实感一点一点地离我而去。也许这才是所谓“孤魂”的 含义。没有人听到你,没有人看到你,你只是作为一种虚无的形体存在,对这个 世界毫无帮助。想到这点,我的胸口便有一种闷乎乎的绞痛,比刚得知我已死去 时更加难过。 这样迷迷糊糊地胡思乱想了一阵,眼前的处境在我眼中开始逐渐变得无足轻 重。就像一个将死的人,对死亡本身其实早已失去了感觉,恐惧已经不复存在, 也没有求生的欲望。而我对死本来就是混淆的,毕竟已经死过一次。这样的情况 下,突然想做点什么事情打发时间。 我想到洞底的那个“窗口”。如今能够打发时间的似乎只有它了。继而我转 头向洞的深处看去,那是我刚刚摆脱的黑暗,现在坐在阳光下,我竟然有些不可 思议的感觉。即使是一点点的光亮,也会使黑暗再次变得陌生起来。我久久地看 着这黑暗,似乎眼睛也被吸引了过去。 一些影影憧憧的黑色物体隐藏其中。也许是长久盯着黑暗看的缘故。就像以 前寝室里熄灯的一瞬间,总能看见空气中似乎流动着什么,直到眼睛适应了黑暗, 那种让人眼花缭乱的流动才停止下来。 比较着幽暗的有小窗的洞底,和眼前明亮的无事可做的洞口,我犹豫了很久, 最终决定,还是到洞底去。趁现在还有些阳光,能照亮至少比晚上多一倍的路, 到洞底去吧。 于是我站起身来,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沿着昨天扶着的墙壁,向洞内走去。 光线越来越暗,像是有什么人正在调整着台灯的按钮。光在眼前一点一点地消失 着,减弱着,稀薄着。这一次是轻车熟路地走到了很深的地方。即使是光亮与黑 暗之间,也有明显的分界,就是光线能够到达的最远处,此刻我正站在这里,只 要向前迈出一步,就将完完全全地进入到黑暗中去。 我深吸了几口气,向前迈出一步。眼前仅有的一点光亮如同被什么猛然抽去 了一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了,我对自己说,再来一遍吧。我正在无条件地接受这里。 仿佛是这一句话之后,脚下就变轻松起来。不像是第一次进来的时候的那种 沉甸甸的脚步,好像担心会踩碎了什么。黑暗似乎也与上次不同了,说不清楚是 哪里不同,但总觉得走在了另一条路上,甚至隐隐地有些担心,前面的洞底可能 是另一个样子。只有潮湿的土霉味是相同的。我突然想,假如有一天,人们都需 要用到这个防空洞的时候,里面的空气足够多少人呼吸用呢?人人都挤在一起, 心惊胆战地听着飞机的轰鸣声经过山体闷闷地传来。那时人们应该与我现在的情 形相反,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在洞口,而是都迫不及待地往洞里跑去吧。不过那时 洞里肯定比现在要亮多了,食物还很充足。想到食物,腹中饥饿的感觉又开始传 来,好像有什么在胃里拉扯着。 于是我立刻将什么食物、光亮之类的东西从心里赶走,专心致志地扶着墙壁 快步向深处走去。 不久后,我开始下坡。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看见了洞底的那一个亮点,它正 在眼前一晃一晃地慢慢变大。我刻意看了一眼左边的那口井,然后快步经过它, 到达了“窗口”的前面。 “窗口”一如早上看到的那样,电视机屏幕般光滑。寝室里大家都回来了, 这让我感到一阵欣喜。看来是下午放学的时间,4 点多的样子。晶晶正坐在床上, 背对着我,只能从背影上感觉她正在和对面的人说话。她挡住了我的视线,因而 我看不清楚对面的人是谁。从旁边的缝隙里偶尔能看见林子拿着手机正在走来走 去地打电话。这是林子接电话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