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咚咚咚的三声,刚才从客厅的大门那里传来。是错觉吗?我从床头柜上拿起 手机,按亮。刺眼的光线中,能努力看清楚时间。数字显示为四点零二分。凌晨。 谁会在这个时间来敲门?莫非真的是错觉?咚咚咚。又是三声…… 不要老做噩梦。 这句话不远不近地传来,似乎不是由某个具体的人说出,而是来自于很深但 又很近的地方。比如内心的深处。因而听不出说话者的语调,更不知道是男声还 是女声……不要老做噩梦……不知是劝诫还是警醒。但它至少在肯定地说:你老 是做噩梦。 于是下意识地想要反驳。我哪里做噩梦了?就在这句话从脑中被硬生生抛出 来的那一瞬间,我猛然清醒过来,好像自己也被硬生生地从睡眠中丢弃出来。 我的确做了噩梦。梦见什么来着?不,不是刚才。是前几天,我梦见自己变 成了鬼,还有防空洞。的确做了噩梦这个事实,让我此刻清醒得就像掉进北冰洋 的海水一般。话说回来,为什么偏偏是北冰洋?难道印度洋的海水就不冷?不知 道。那一刻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景象就是北冰洋。一只又一只的企鹅散落在冰面上。 而我,在冰面以下,在企鹅的视线里感受着海水的冷。 乱七八糟地在想些什么!我用力眨了眨眼睛,抬起软绵绵的手揉了揉,左眼 右眼一起转了一圈,肯定了周围的环境。我躺在床上,身上搭着一条毛巾毯,胳 膊和腿都露在外面,和床紧紧接触的皮肤略微有些潮湿,黏糊糊的。空气闷热得 让人喘不过气来,何况这样的空气里还掺杂了蚊香的所谓无毒无害的味道。鼻腔 开始发涩,眼睛也干得不得了,像是活生生给吸去了水分,有如旱地一般的干。 喉咙也好不到哪儿去,迫切地想要喝水。可是动不了,双手双脚全部瘫软在原地, 丝毫不听从大脑的指挥,但抬起手揉揉眼睛这种小事倒是没问题的。我抿了抿嘴 唇,嘴唇粗糙得很不真实。 天花板静静地俯视着我。以前也不是没有像这样半夜醒来,盯着天花板看过。 可偏偏这个时候,就是觉得有来自天花板的视线居高临下地,静默地,窥视地, 得意地,颇有些怜悯地看着我。我躺在床上,感觉和天花板之间隔着晦暗不明, 缓缓流动的黑色空气,像是因加了很多水而显得还不够黑的墨汁。 也许夜晚就是这样一种东西。灯光驱散黑暗的方式,就是用扫把扫去这些墨 汁。扫过的地方亮起来,我们称之为光。有时扫不干净,我们称之为微光。远远 的,我们透过墨水看着一点微光…… 怎么又在胡思乱想!另一个声音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翻了一个身,侧向右边, 吃惊地发现身边躺着一个人。 好一会才想起来那是张生。不会是别人。只是胡思乱想之间,偏巧对身边躺 着这样一个人的事实感到不适应而已。没错,就是张生。不论是现在醒来,还是 昨天晚上醒来,又或者是后天,大后天,旁边的人总会是张生,而不是其他什么 莫名其妙的人。两个月以后就难说了。再说也用不着去想两个月以后的事。 他睡得正熟,好像变成了床的一部分。这个想象让我忍不住想推一推他,以 证明他和床之间,还是有些许不同。但我最终没有这么做。这个想像从理论上说, 终究还是荒谬的。又感觉他好像不知不觉地死去了,尽管胸膛在起伏,温热而潮 湿的气息一下一下地打在脸上,但我还是觉得,张生好像已经死去了。 话说回来,人们不也经常在第一瞬间分不清一具死尸究竟是睡着还是死去了 吗?也许我们经常在睡着的时候死去一小会。短暂的死亡,短得不能再短,几分 钟,几秒。以给你旁边半夜醒来的人一个错觉:他(她)死了吗? 但也有真正的死去一小会,马上又活过来的人。 这样胡思乱想下去就真睡不着了。那个声音又无奈地说。 我努力地闭上眼睛。但从天花板笔直传递而来的视线怎么也挥之不去,闭上 眼睛也没用。天花板是什么时候竟然有了视觉?这样一想,又觉得床旁边的衣柜, 不远处的书桌,甚至地上的拖鞋,也有种种的视线传来,从四面八方,以一种隐 秘的方式。 我不知道的方式? 我猛地睁开眼睛。视线更强烈了,看不见的针从房间的各个角落里发射过来。 射在皮肤上不感到疼,只是心脏一阵一阵地跳个不停。汗也大量地从毛孔里涌出, 势不可挡。毛孔好像失去了身为毛孔的作用,水分正在不停地从身体里流失,好 像烈日下融化的冰激凌。眼睁睁地看着它融化,先是变软,然后不省人事地倒在 地上,直到最后变成一摊干涸的印记。我想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给自己倒一杯 水。 我看着张生,一边犹豫,一边伸出手,想去推他。就在手指刚碰触皮肤的时 候,门上突然发出咚咚咚的三声。 手停在半空。 是敲门声?准确无疑,残留的声波还在空气里。咚咚咚的三声,刚才从客厅 的大门那里传来。是错觉吗?我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按亮。刺眼的光线中,能 努力看清楚时间。数字显示为4 点2 分。凌晨。谁会在这个时间来敲门?莫非真 的是错觉? 咚咚咚。 又是三声。这一次,无论如何可以肯定不是错觉了。那声音清清楚楚明明白 白地从客厅传来,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客厅的大门。感觉上,如果我不去应门, 必然会有人在门外轻喊我的名字。 可没有。过了一会,又是,咚咚咚。节奏一样,力度也一样,像是从一个模 子里倒出来的敲门声。如果不是这么真实,还以为是录音机录制好,放在了凌晨 4 点2 分的我家门前。 如果我不去开门,敲门声会一直继续? 这个想法似乎立刻被敲门声感知。咚咚咚,又是三声。 我忍不住了,将伸向张生的手往前推了一推。张生嘴里咕哝了一句,翻了个 身,将背对着我。我又推了一推,这时,敲门声,又响了一遍。如此重复,真是 让人无法忍受。我接着用了更大的力气去推张生,可是喉咙里不知为什么发不出 一点声音。不能叫张生的名字,连“喂”也不能说。再三地推他却没有任何回应 之后,我开始有些气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