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据说十字路口经常会遇到鬼魂,”年轻女人幽幽地说,“如果我死了,大 概也会在十字路口走来走去吧。” 八岁的于思真切地听到那个声音时,正是深夜。她睁开眼睛,摸索着打开床 头的台灯。墙上的挂钟显示是两点多。深更半夜,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疑惑地辨 别着声音的方向,那来自窗外。她从床上站起来,扒开窗帘,向外面看去。 一轮满月白亮亮地浮在天空中,院子里洒满银白色的光芒,一切都看得清清 楚楚。然而树木完全没有了白天的温馨与亲和,在吹来的风中颤抖着的黑压压的 枝叶,发出瑟瑟的声响。院子里的石块看上去就像一张死人的脸。 那声音沉默下来。于思心想,除了自己听见,还有人听见呢?爸爸和妈妈也 醒了吗?要不要叫醒他们?可是那声音再也没有响起来过。冷飕飕的风突然吹进 房间,于思打了个寒战,将被子裹在身上。要不要去厕所呢?她在心里犹豫着, 上厕所就必须自己穿鞋,走出门,到院子的另一边去。算了,还是等到明天再说 吧。 她熄掉灯,闭上眼睛,但怎么也睡不着。月光从窗帘的边边角角投射进来。 当那声音再度响起的时候,于思毫不迟疑地坐起来,这回没再开灯,她在身上披 一件衣服,掀开窗帘的一角从缝隙里向外看去。 她看见的是两个黑黝黝的身影。两人都穿着深色的衣服,其中一个佝偻着, 走起路来有些僵硬。另一个人的手上拎着一个黑色的包裹。这么晚怎么有陌生人 到自己家的院子里来?狗为什么没叫? 黑影们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像是低声商量什么。看不见两人的面部。四下 里许久都没有动静。看上去一切都似乎沐浴着虚幻的皎白的月光。于思纹丝不动 地趴在窗户的一角,凝视着那两个蹲在地上的黑影,无法移开视线。 过了一会,也许是商量好了,佝偻着的那个人突然从背后拿出一根长长的东 西,于思仔细辨认之后发现那是铁锹。他用铁锹在靠近树干的地方挖起坑来。嚓 嚓的声音在庭院里回荡着。于思心想,爸爸妈妈不久后就会被这声音惊醒。但是, 谁也没有醒过来。挖坑的人对四周的动静似乎也不在意,动作有条不紊,恰到好 处。不久后,铁锹下就出现了一个大坑,这人将铁锹靠在树干上,站在旁边打量 四周的光景。 坑不是很深,大概也就比八岁的于思膝盖略高一些。稍后,他从提包里拿出 一个黑黑的东西。说不定那个人要往坑里埋什么人的尸体——于思想起了父母常 在私下里谈论的杀人犯,心脏怦怦跳得厉害。但是从大小看去,也不像是人的尸 体,也有可能是猫,或者婴儿之类的。但是为什么偏要埋在我家呢? 她似乎有种预感,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即将发生了。她咬紧嘴唇,不由自主地 抓住自己的胳膊。如果半夜没被吵醒就好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不可能当做 没看见。她把鼻子贴在窗户玻璃上,密切地注意着院子里的动静。已经不再指望 爸爸妈妈会起来。如今看来,就是发出再大的声音,他们也不会醒过来了。 那人弯下腰,轻手轻脚地将包裹里的东西放进坑里去,然后毅然决然地拿起 铁锹填坑。填完了以后,又轻轻把表面踩平。之后拎起已经空了的提包和铁锹, 慢悠悠地离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爸爸就死了。”于思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平静地看着窗 外。咖啡店里的冷气开得很大,大提琴低沉的声响在头顶以及四周回荡着。 她理了理额前的发丝,继续说道:“爸爸的身体很好,但是妈妈却告诉我他 是病死的。为什么一夜之间会突然生病?我想起晚上看见的那两个人,似乎没有 影子。奶奶曾经说过,如果半夜看见没有影子的人,一定要躲得远远的,因为那 多半是鬼魂夜里出来找替死鬼。后来我一直认为,那两个人是鬼,他们偷走了爸 爸的灵魂,埋在树下,所以爸爸才会死。因为很害怕,所以一直没有将晚上看见 的事情说出来,也没想过要挖开那个坑看看。直到两个多月以后,警察突然出现 在我家,这才发现了那个坑。” “坑里是什么?”我问。 “坑里是钱,还有一些值钱的东西。这才知道,那天晚上是两个小偷翻进我 家院子,把赃物藏在这里。后来他们在一次行窃的时候,被警察捉住,交代了其 他的赃物都藏在这里。而我爸爸,也不是暴病去世的……他是自杀的。” 我无法形容心里震惊的感觉。平日里温柔善良的于思,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惨 痛的经历。 “从此以后我就不再相信鬼魂一说了。有时我们会把一些无法解释的事情归 为鬼魂作祟,但是后来弄明白了,也就不可怕了。不过都是一些巧合。就像你昨 天晚上,很可能是因为睡得不安稳,所以头脚颠倒过来,这种情况谁都发生过。 至于脚心的感觉,说不定是张生在你旁边,无意中用手碰了一下。再说人有时做 梦也跟睡觉的环境有关,比如外面下雨,梦里可能就真的梦见下雨。比如从床上 摔下来的时候,正好梦见掉下悬崖。梦是说不清楚的,但总之不过是梦,不用那 么担心啦。”她笑着看我。 我点点头。 她又接着说:“至于张韶涵的海报,我想你可能是前段时间听她们总是提起, 所以会在梦里反复出现。这些都不用放在心上,不去想它,也就不会梦见了。” “呵呵,好,不想了。”我做出轻松的表情。 大提琴仍然在低沉地回响着,偶尔能听见杯碟碰撞的清脆声响和人们低低的 谈话声。窗外的阳光很刺眼,但与我们没有丝毫关系——夏天坐在有空调的房间 里,每每想到这点就不禁有些恍惚。即使是白天,世界大概也分成很多个吧。 我们在咖啡店一直坐到太阳下山。正打算去吃晚饭的时候,林子突然打电话 来,问我晚上有没有时间。 “干吗啊?有安排?”我问。 “陪我去一下青山吧。我去舅舅家拿东西。” “干吗非要晚上去啊?” “舅舅家只有晚上才有人在啊,白天都上班去了,再说白天那么热,也不想 跑那么远,正好我还有点关于晶晶的事情想和你讲。” 我看了看于思,说:“于思也在,要叫她一起去吗?” “于思也在?”林子显得有点不自然。 我明白的,她一直和晶晶来往密切,和于思关系非常一般。 于思似乎明白了什么,说道:“我不去了,你们去吧,我感觉有点累。” 我说:“好吧,我在咖啡店等你,一起吃晚饭。于思不去了。” “哦,好,我马上过来。”说罢林子就挂了电话。 我放下手机,于思说:“今天有点累,想早点回去休息。” 我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那一起吃晚饭吧。” 咖啡店就在学校附近,林子不一会就赶了过来,我们三个人一起吃了晚饭, 但是在吃晚饭的时候我觉得她们两个都很不自在,好像都有点小心翼翼。这是怎 么回事呢,我无法找到答案。吃完饭后,于思先回了寝室,我和林子走到公交车 站,等待着81路的到来。所谓青山,实际上是一片区域的总称,那附近并没有山, 但的确离市区很远,只有这辆晚上12点收班的公交车才到那里。我们坐上车的时 候已经是8 点多了,如果速度快的话,12点以前应该能够回来。毕竟到青山大约 要行驶一个小时。城市不知是何年何月开始变得庞大和杂乱起来的,也许某个时 期,它曾经只有一个小镇般大小,人们用步行可以到达任何一个地方。城市的周 围应该是无人居住的荒野,包括了坟地、猎场、山林,后来城市逐渐扩大,树木 自然被砍伐了,那么坟地呢?大约也被铲平,在上面盖了房子。总有人知道一片 土地的历史,然而土地的历史最终也会被遗忘掉。 林子背了一个很大的帆布背包,也许是因为要装东西,才背了那么大的包, 现在里面空空扁扁的,像是一件倒挂着的衣服。我坐公交车的时候有个习惯,就 是不爱说话,只要上车,好像就讲不出话来,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车上的 人好像都是这样,夜间的公交车里只听见引擎沉闷的声响,或是偶尔有人打手机 说那么一两句。车上的人并不多,一路上三三两两地下了又上,上了又下,走了 大概三十多分钟后,道路两旁的景色开始变得萧条起来。城市仍然是城市,只是 路上的行人和车辆较少,稍微偏远的地方就是这样的。 公车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等红灯亮起来。引擎低沉的突突声在车厢里响了 一阵,突然停了下来。噪音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还有点不适应,连沉默也 变得巨大起来。然而绿灯一直不亮,十字路口的那边也没有任何车辆通行,司机 看了一阵,似乎是决定闯红灯了,于是发动车辆。引擎突突突地响了一阵,但怎 么也发动不起来。 车上开始有些骚动。大家都焦躁不安地看着忙碌的司机。最后,司机检查了 一下车前部的引擎,无奈地对大家说:“没办法,熄火了。”接着下车,向路的 两旁张望,希望碰见一辆其他的公交车,能把车上的乘客捎上。 “啊,怎么办?”林子在我身边低声说道,“我还要把张韶涵的海报带给别 人呢,这下来不及了。” “什么?”我吃了一惊,“你把海报也带来了?不是说要到舅舅家拿东西吗?” “是要到舅舅家拿东西啊,但是那个人也住在青山,就顺便带给他了。” “什么人啊?你不是很喜欢那张海报,怎么又要送人?” “也是张韶涵歌迷会的,前几天在网上碰见她,她知道我这儿有这张海报, 说要拿张韶涵的签名CD跟我换,她也想要这张海报很久了。我想了想,签名CD也 是很难弄到的,所以答应了跟她换。” 我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希望那个要林子送海报的人住在林子舅舅家 附近。 车上除了我们,还有三个人。一个坐在我们前面,从背影看是个很年轻的女 人,此刻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双臂偶尔动一下,好像在发短信。还有一个在 左前方的第三排,是个中年人,夹着一个手提包,正焦急地看着窗外的司机,时 不时小声嘀咕几句。最后一个坐在左后方,一个瘦高的年轻人,坐立不安的样子, 同样看着窗外的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