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马尔爬上去,接着从上面伸下手来拉我。我坐在真切的水泥地面上,觉得刚 才就像是做了一个噩梦。 “感觉怎么样?”马尔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从上个星期就开始准备了。实话跟你说,这个地下通道里,根本就没有 什么恐怖可怕的东西,也没有人死在里面。这里就是一个普通的废弃的地下通道, 过去是被工厂用来做污水处理的,但是建到一半就停工了。而且它的面积也远没 有那么大,刚才我一直带着你在里面绕圈子,是你没有发现而已。” “那你刚才说……” “都是编出来骗你的。那个红色发夹是我放进去的。一开始我说听到了脚步 声,也是我骗你的,其实我根本没听到。还有叫你不要看前面的黑影,那也是我 编出来的,那里面根本没有什么黑影。” “但我明明看到,而且也听到了啊。” “这正是我想证明给你看的事。一开始,下地道时,里面的黑暗事先便在你 的心里造成了一定的恐惧。后来我又告诉你,这个地道里有很恐怖的东西,曾经 还死过人。这时,你的恐惧加深了,脑子里开始不自觉地产生很多幻想。人在这 种时候,神经是最为脆弱的。而如果此时抓住其最为脆弱的那一部分,很容易就 能影响对方的心理状态。所以,我紧接着告诉你,只要你紧跟在我后面,就不会 有危险。于是在你的潜意识里,立刻把我当成了最可信赖的人,我说什么,你的 潜意识便会相信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说道,“所以后来,当我告诉你,我好像听到了脚 步声的时候,你也立刻听到了脚步声。当我说,前面有黑影,不要看,看了会被 它控制的时候,你也立刻看到了黑影,甚至晕倒过去。实际上,我什么也没看到, 我告诉你的都是假的。你看到的,只是你的潜意识在作祟,是幻觉,幻听,以至 不自觉地受到暗示而晕倒。” “那后来手电筒的光也是……” “是我故意关掉的。我戴了夜视镜,所以能看到路,也能看到你的反应。你 那时的恐惧最深,所以受潜意识的控制也最明显。事先我就告诉过你,那些东西 怕光,但是如果光没了,我们就会很危险。你的潜意识受到了这个暗示,所以当 光熄灭时,你感到了有东西缠住你,拼命用手拍打着。我在夜视镜里看到的,就 是你在挥舞着手臂,实际上周围什么也没有。包括最后,你感到有什么东西拽住 你的头发,其实也是没有的,是你的错觉。” “但是那种感觉那么真实……” “有一个很著名的实验,我想你也应该听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在犹 太人集中营里,德国人曾经做过这样一个实验:两个被关押者相距一米远面对面 地站着。德国人把其中一个人的双眼蒙上,并在他的右手边放上一个小桶。然后 用一把刀割断他的右腕动脉,让血滴答滴答地滴到小桶里。另一个人就这样看着 同伴因失血脸色越来越苍白,直到死去。第二天,同样的地方,同样两人相对。 这次被割的是昨天的看客。仍是那个小桶、那把刀,但德国人这次却是用刀背假 装割了他一下,虽有痛感但连皮都没破。随后就用水滴模仿血滴滴入小桶。然而 他的脸色竟然像昨天那个失血者一样越来越苍白,呼吸越来越急促,最后也死了, 虽然他连一滴血也没有流。” “是的,我听过这个实验。” “你知道吗?潜意识的力量比意识的力量大三万倍以上。”马尔顿了一顿, “弗洛伊德把心灵比喻为一座冰山,浮出水面的是少部分,代表意识,而埋藏在 水面之下的大部分,则是潜意识。他认为人的言行举止,只有少部分是意识在控 制的,其他大部分都是由潜意识所主宰,而且是主动地运作,人却没有觉察到。 就比如今天,一切都是我编出来的,你却真实地听到了、看到了、感觉到了,毫 不怀疑。这就是最佳的证明。” 我突然感到有种温暖的东西从心里缓缓升起,进而蔓延到四肢。这些天来,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安全的,觉得这个世界是美好的。同时,我也为自己感到羞 愧。 我看着马尔沉默了一阵。 “那么,你这么做,是为了……”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实情,”马尔缓慢地说道,“其实我并不是何林的表 哥,而是她舅舅家的邻居,你那天留电话的阿姨是我的母亲。并且你和何林来的 那天我看到你了,你站在楼梯口神情恍惚地站着,我从你身边走过去突然发觉你 非常眼熟,后来我母亲告诉我有个不穿鞋的奇怪的女孩找何林,还留了电话,名 字叫苏晓,我马上就想起你了。” 他不是何林的表哥我并不觉得奇怪,但是我和他是相识的却太出乎我的意料 了,尽管我也觉得这个马尔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仅仅是在林子的舅舅家楼道见过 吗,那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呢。“我们是认识的吗?”我问。 “是的,你是否记得你童年时候发生的那次意外?” 我顿时愣住了。与其说愣住,不如说是被什么狠狠敲击了一下心脏。 那是五岁,还是六岁?那年从这个城市中穿流而过的江水还足以供人游泳。 夏天傍晚的街上,摆满了竹床,而游泳的人,都聚集在江边,我是其中的一个。 但我没学会游泳。岸边是如此拥挤和吵闹,当我带着游泳圈下水以后,就听不见 父母的声音了。他们自然也听不见我的。 那年还流行一样东西:水床。当我将游泳圈从身上取下,用双手推着它在水 里向深处游了几米之后,就看见了这个东西。几个女人坐在上面说说笑笑,全然 不知她们身边正有一个抓不稳游泳圈,而又不会游泳的我。我发现水床的时候已 经晚了,几乎就是同时,游泳圈被水床撞翻,惊慌之下,我用手抓住了水床的边 缘,而眼睁睁地看着游泳圈漂远。那时我还发现,脚下是空的。看上去离岸很近, 我却踩不到水底。我大声喊着:“爸爸!妈妈!”但是他们在岸上喧闹的人群中, 听不见我。没喊多久,我发现手已经快没有力气了。水床的边缘很厚,我的手又 太小,我对水床上的几个女人喊着:“阿姨!阿姨!”但是没有人理我。两个人 背对着我,面对着我的两个又被遮挡住了视线,再加上这里是如此吵闹。喊了几 声之后,我的心里开始泛起一股对这几个女人的仇恨。我咬着牙,决定不向她们 求助。于是,很快,这仇恨便被恐慌取代。 我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地从边缘向下滑去。双脚下意识地在水底踢打着,然而 这个动作却让事态变得更加严重。我很快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向水底沉 了下去,就这样,连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 我不敢确定那时是不是听见了扑通的一声,而且这岸边有类似这样的声音也 不足为奇。我也不确定那时是不是看见了小鱼小虾,也许是记忆编造出来的。总 之向下沉去的这段时间,我的意识一直处于一种恍惚状态,眼睛似乎能看见,但 大脑不能思考,不能决定我的双手双脚该如何动作。 水底,是像做梦一样的幽暗和不可理解。我感觉不到痛苦,只有无边无际的 宁静与安详。直到我被一股力量拉出水面,我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以及我 应该做出什么反应。同时,身体的痛都回来了。整个肺部和鼻腔都是辣的,我不 停地咳嗽和哭泣,并且毫不感激地踢打着救我上来的人。但他将我紧紧地钳在胳 膊底下,我的踢打丝毫不起作用。然后我就想起了爸妈,他们似乎也看到了我, 因为,这时有更多的人在看我们——我和这个十几岁的少年。 爸爸扑通一声跳下水,快速地向我们游过来,从他手中把我接过去。一上岸, 我就发了疯似的哭个不停。妈妈抱着我,脸吓得惨白。爸爸背对着我,感谢救我 上来的人。我对于这个人的全部回忆,只有一句:不用谢。 然后,他就满不在乎地走了。 可是,眼前,就是现在,我好像又记起了他的样子,想起了我曾经遗忘的细 节。童年的意外很多,然而现在,我却只想起了一次。这是有原因的。因为那个 人的脸正和马尔的脸重叠在一起。他们惊人地,不可思议地相似。甚至变成了同 一个人。 “难道你就是……”我呆呆地看着他,心里震惊到了极点。同时又感到荒谬。 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看来你终于想起来了。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怕被你认出来呢。幸好当年记 住了你的名字——就算一点小小的虚荣心吧,你不记得我,我记得你就行。不过 当时把你从水下捞起来的时候,还真是费了好一番力气。那天我在家门口看见你 只觉得眼熟,后来知道你叫苏晓,我就想,不知道是不是当年我救的那个小女孩 呢?所以斗胆冒充了一回何林的表哥。起初也只是出于好奇心,但没想到在你身 上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既然帮过你一次,也不妨再帮一次。这里边可能也有 私心,”说到这里,马尔露出顽皮的笑容,“就是,自己救人总不能白救。对吧?” 看着马尔轻松地说出这些,我简直不能够相信……不能够相信什么呢?他明 明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世事也许真的就那么巧合,只是很多时候,我们遇到 的奇迹太少,因而对奇迹也就失去了信心。再一想,这当中也许真的有些必然。 比如,当年我溺水的地方,和林子家离得的确不远。少年时的马尔夏季到那里游 泳,也是很正常的。话说回来,一个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遇到一个故人, 又有什么好惊讶的呢?可我还是忍不住,甚至不能确定脸上的表情是不是很吓人, 只知道嘴巴张得大大的。很久很久,才冒出一句话。 “谢谢你,马尔。” 这句话竟然晚了那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