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时的吴医生还生活在他后来在履历表的籍贯栏里所填写的故乡小城里。他的 父亲是县医院锅炉工,母亲则是一个从农村嫁出来的家庭妇女。锅炉工这份差事笼 统地听起来不是很悦耳,但是具体放到医院里却比医生还“牛×”,因为即使是医 生也不能不喝开水,而这个烧开水的却体壮如牛平时连感冒都很少得,这就使得他 很少有求别人而别人却谁也不敢得罪他。沾着父亲的这点儿光,儿时的吴医生倒也 没受什么委屈和亏待,故而他对那段生活没有任何怨言。但是后来不行了。变故发 生在吴医生的小学时代。那一年,突如其来地,他年纪轻轻的母亲患了一种本该几 十年以后再患的病,医生们叫做脑溢血,虽然仗着家里在医院有个说话算话的人, 命是勉强保住了。人却成了半身不遂的残疾人,除了会吃其他什么都不会了。吴医 生从此就像俗话常说的赶了背集儿。父亲是个粗人,很不耐烦以琐碎为主要特征的 家务活儿,尤其这活儿里还包括着照管半死不活的病人,便从母亲的老家雇来个寡 妇做保姆,条件是管吃管住但不给钱。这事儿要搁现在就算是农村人也不会干,可 那会儿的农村可能确实就像后来报上常说的比较穷,能有个吃饭的地方就不错了, 这个寡妇不仅干了而且干得很欢实,很快将这个眼看败落了的家整理得居然有了些 中兴气象。这一来父亲反倒过意不去了,觉得应该对这个寡妇更好些。便隔三差五 把母亲从前的衣裳找出来送给寡妇穿。不料这一穿,坏了。从前这些衣裳穿在母亲 身上时,父亲从来不曾觉着有什么好,尽管那时这些衣裳都正时髦着。如今这些衣 裳虽说早已过时了,但换个人一穿竟令父亲突然觉得好得不得了。这个父亲晕鸡似 的呓怔半天,终于反省过来衣裳就是这些衣裳,主要得看穿在了谁身上,衣裳好坏 是由人的好坏决定着的。这么今昔一对比父亲觉得他这一辈子算是白活了,一种虚 度光阴的失落感和时不待我的紧迫感油然交织而生。就是从这时起这个家的格局发 生了重大变化。寡妇的排名从最后一名跃升至第一,而母亲和吴医生的名次却由第 一跌至最后。这种变化集中表现在这个家的房间占有权的重新分配上,从前是父母 亲住大屋,吴医生和寡妇住小屋,现在两个男人原地没动,而两个女人的位置却掉 了个个儿,出处不明的寡妇堂而皇之地跻身进了大屋,名正言顺的母亲反被扫地出 门,和吴医生一起屈居在了小屋里。母亲的失宠其实就是儿子的失宠。吴医生就这 样被从家庭的中心,也即是生活的中心贬谪了出来,由不可或缺的主角变成了可有 可无的配角。他在这一时期里第一次体验了被遗弃的孤独感。等到吴医生上中学的 时候,这种情况更加恶化了。父亲和寡妇越来越肆无忌惮地调情终于将无能为力的 母亲气死了。可是这一变故不仅没使家里少去一个人,反而平白无故又多出几个人。 直到这时吴医生才知道这个寡妇曾和前夫有过四个孩子,这些孩子此前一直被 寄养在各种名目的亲戚家里,此刻就像当时正演的电影《列宁在十月》中涌进冬宫 的无产阶级队伍一样涌进了这个家,而且一进门就行使起了当家做主的权利,将旧 主人剥夺得更加一贫如洗。由于小屋里的居住人口骤增到了五个,而可居住的面积 却没有增加,吴医生先是失去了他的床。不得不睡在角落里的地铺上,之后又被四 兄弟合力逐出屋子,流落到了临时搭盖的杂物间里。住宿待遇的不断恶劣实际隐喻 着他在生活中的地位变化。也就是说这时的吴医生所遭受的已经不仅仅是被贬谪, 而是被放逐了。这一时期简直可以说是吴医生整个人生中最灰黯阴沉的一节儿,在 这些个寒冷的日子里,他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他正同“家”这个字之间发生着某种 无可挽回的分离,以至于他在这个家里常常会发生一种误人了别人家里的错觉,这 种日甚一日的局外人感觉将他的幼小心灵揉搓得就像一件旧背心似的到处都是窟窿 眼儿。 有段时间吴医生不止一次地试图夺回曾属于他的中心位置,但他瘦得就像俗话 常说的狼见了都掉眼泪儿,根本不是四兄弟的个儿,三天两头被打得鼻青脸肿,而 且每次打架不管谁有理谁没理最后闹到父亲那儿总是他没理,结果他不仅要挨四兄 弟的打最后还得挨他父亲一顿打。这一切使得吴医生仅仅十几岁便产生一个不应有 的念头——每当他看到一些老年痴呆症病人坐在轮椅中,从潮湿阴暗的病房里推到 暖意融融的阳光下的时候,就想什么时候我也能混上这样一辆两轱辘的车就好了, 我就可以过上这种除了吃喝拉撒睡,什么心也不用操什么事也不用愁的美好生活了。 就在这时吴医生彻底失去了他的家。这一年里,他考上了一所离家很远很远的医学 院。 刑警边沿是在吴医生当年生活的地方了解到这些陈年旧事的。这是一个位于四 川和湖北交界处的长江岸边的蕞尔小城,整个城市临江依山而建,各式各样的建筑 物高低错落,参差不齐,山脚码头上大小轮船往来麇集,呜呜咽咽的汽笛声连绵不 断。随着时间推移,这个山城早已面目全非,甚至就连事件主要场景中的那个县医 院也已另迁新址,吴医生家的旧屋更是早被一家批发本地土特产的店铺所取代。但 是边沿仍然触景生情,十分真切地看清了少年吴医生的面目轮廓。是的,这是一个 心灵饱受扭曲和伤害的人,这个小城对他的粗暴贬谪和放逐,毫无疑问将对他的一 生发生定向和定位性影响,注定了他一生都只能是这样一种人——心理成熟而怪戾, 性格孤僻而畸形,但个性又无比的倔犟,一旦认准了方向,非一条道走到黑不可, 不见棺材绝对不落泪儿。这种人往往是什么出其不意的事情都能干得出来的,而且 无论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在这种人身上都不会令人大惊小怪。 吴医生考取的医学院就在他此刻居住的城市里。这个医学专业是父亲不顾他本 人意志迫使他选择的。刑警边沿直到走进这所高等学府,看到图书馆台阶上成群结 队的医科学生,才真正醒悟到那个遥远山城的县医院锅炉工为什么执意要让儿子读 医学院。显然,当这个父亲得知儿子考上了大学的一瞬间,就已经决定将这个累赘 从家里永远割除了。很长时间以来,这儿子一直是个影响他家庭安定团结的消极因 素,令他一想起来就觉得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但是话说回来他毕竟是个父亲,他生 下一个儿子但却从来未曾善待过他,现在他就要同这个儿子永远地解除父子关系了, 不期然地,父亲的心里竞萌生起了一缕难得的温情,他要在儿子最后消失之前。为 之今后的一生指一条明路,至于以后混得好不好就全看儿子自己了。如此,也算他 这个做父亲的仁至义尽了,将来再想起这事儿的时候才会心安理得。作为县医院锅 炉工,他当然明白,医生到底是医生,尽管在医院里医生为了喝开水很可能去巴结 锅炉工,可是出了医院大门,人们只会跟迎面碰上的医生打招呼而决不会搭理这个 同样是迎面碰上的锅炉工。大概吴医生也明白了父亲的这种心理,因此自从他考上 大学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既没有得到过家里的音讯,也没有给家里写过一封信, 事实上他与那个远在天边的家庭完全失去了联系。刑警边沿曾在那个山城访问过吴 医生的父亲。他是着便装去的,使用的是临时编造的假身份,他之所以这么做主要 是担心案情没搞清楚之前,父亲给儿子通风报信,但是一进门他立刻发现自己的这 种谨慎完全是多余的。 锅炉工和他的寡妇都已鬓发斑白,就连寡妇的四个儿子也已各自娶妻生子成家 立业了。这天恰逢锅炉工不知多少岁生日,散居各处的儿子们都拖儿带女来为父亲 祝寿,席问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把老两口打发得容光焕发眉飞色舞,恍若年轻了多 少年,一望而知这是一个暖意融融的大家庭。是的,这个家庭是那么的圆满,生活 所必需的欢乐他们一样也不少,因此他们没有任何缺陷和遗憾,由衷的满足使得大 家几乎谁都记不起来他们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亲人了,就好像他们中间从未有过这么 一个人似的。吴医生就这样被从生活中单独地剔除了出来。这时的刑警边沿完全能 够理解吴医生此刻的寒冷和绝望,因此他明白,此刻的吴医生一定非常急需找一件 什么事儿干干,而且这事儿越麻烦越好,最好能干个没完没了,以消解和冲淡被生 活废黜所造成的刻骨铭心的伤痛感。如果他是吴医生他就一定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