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报纸上根本就没有提到莫里西酒吧的抢劫案,但是接下来的几天,我却听到许 多传闻。莫里西兄弟的损失越传越夸张。我听到的从一万到十万都有。到底被抢了 多少钱,只有莫里西兄弟跟抢匪知道,但这两边都不会说出来,所以,损失的金额 怎么说都行。 “我想总数在五万左右。”比利·基根四号晚上跟我说,“数目当然会越传越 多。每个人和他的兄弟都在现场亲眼目睹。” “这话什么意思? ” “到目前为止,至少有三个人言之凿凿告诉我说,事发当时他们在场。得了吧, 在场的人是我,我才敢发誓,他们那几个人根本不在场。不过,他们加油添醋之后, 有时连我也弄糊涂了。你知道有个抢匪一巴掌把个女的打得昏头转向吗? ” “真的? ” “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而且莫里西兄弟里还有人被打了一枪,受了点皮肉伤。 我想亲临现场是够刺激了,但是,不在场好像更具戏剧性一点。一九二八年都柏林 骚乱十年后,你好像找不到任何一个当时没参加这场革命的人。那是一个光辉的星 期一早晨,三十个勇敢的人走进邮局,十万英雄揭竿响应。怎么样? 马修,五万块 不算过分吧? ” 汤米·蒂勒里好像那天也在,我记得他坐在一边大吃大喝。也许我记错了。从 那之后,我有好几天没见到他,也没听他提起过这桩抢劫案。如果他有赌棒球稳赢 的窍门,他一定会说得全酒吧没有人不知道。你只要赌大都会跟扬基队输,这两队 就一定会赢。 大概是第二个礼拜,有天中午,斯基普到阿姆斯特朗酒吧,见到我躲在后面喝 闷酒。他在吧台买了一杯黑啤,拿到我的桌上来,在我对面坐下。他说,前一晚他 到过莫里西酒吧。 “自从上次跟你去过一回,我就再也没上那里了。”我告诉他说。 “昨天也是我第一次去。他们把屋顶修好了。蒂姆·帕特还问起你。” “我? ” “是啊。”他点起一根香烟,“他希望你有空到他那里走走。” “干嘛? ” “他没说。你是侦探不是吗? 也许他要你去查点东西。你觉得他们到底损失了 多少钱? ” “我可不想卷到这种事里。” “你别跟我说。” “爱尔兰人的家务事,我可不想沾上边。” 他耸了耸肩,“你也可以不去。蒂姆·帕特说,今晚八点过后,随时候驾。” “我以为他们要睡到八点。” “如果他们睡得着的话。”他喝了一大口啤酒,用手背抹了抹上嘴唇。我说: “你昨天晚上去过了? 那地方现在是什么样子? ” “还不就那老样子。我跟你说,他们把天花板上的洞给补好了,至少我是瞧不 出破绽。蒂姆·帕特跟他的兄弟们也还那德行。我告诉他们,下次我碰见你,会把 话带到。至于去不去,就是你的事了。” “我想我不会去。”我说。 但是第二天晚上十点、十点半左右,我还是糊里糊涂去了。一楼的剧团正在排 演布伦丹·贝汉的剧作,他们预定星期四晚上首演。我按了按楼上电铃,等了一会 儿,蒂姆·帕特的一个兄弟把门打开一个缝,告诉我他们要两点钟才开门。我告诉 他,我的名字叫马修·斯卡德,蒂姆·帕特叫我来的。 “哦,是你,这种灯光下我没认出来。”他说,“请进,我去告诉他你来了。” 我在空荡荡的二楼房间里等着。抬头瞧瞧天花板,想知道洞到底在哪里。这时, 蒂姆·帕特走了进来,又开了几个灯,亮多了。他还是平常那副装束,只是没围围 裙。 “谢谢你专程跑一趟,”他说,“要不要跟我喝一杯? 你通常喝波本,今天照 旧吗? ” 他倒了杯酒,我俩在桌边坐下。他的一个兄弟好像出门了,我听到有人下楼的 声音。蒂姆·帕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说:“出事那天你在场吧? ” “在。” “有个好朋友不小心把他的帽子留在这里了,但是,他妈妈没把他的名字绣上 去,所以,我们没办法还给他。” “明白。” “如果我知道他是谁,在哪里可以找到他,我不就可以把他的东西还给他了吗? ” 我确定你还想要他们身上的某些东西。 “你以前是警察。” “现在不是了。” “你可能听到了点风声。人们总是会议论,是不是? 如果有人能把眼睛放亮点, 耳朵竖尖点,他会得到点好处的。” 我没搭腔。 他捋了捋胡子。“我兄弟跟我,”他的眼睛盯着我肩膀后面的东西,“愿意出 一万元,打听出那天拜访我们的两位朋友到底叫什么名字,住什么地方。” “就为了还那顶帽子? ” “怎么啦? 我们没这义务吗? ”他说,“你们的乔治? 华盛顿不是冒着漫天风 雪,就为了还给顾客他多收的一分钱吗? ” “你说的是亚伯拉罕? 林肯吧? ” “对,对,乔治·华盛顿是另一回事,樱桃树。‘爸爸,我不能说谎。’你们 国家的英雄都是些最诚实的人。” “好像是这么回事。” “他跟大家说他绝不是个骗子,天啊。”他摇了摇他的大头,“你可不可以帮 我们查出真相? ” “我想不出来从哪里着手。” “你在场啊,而且你也见过他们。” “他们脸上蒙着手帕,头上还戴了帽子。坦白说,我敢发誓,他们在离开时, 帽子还好好地戴在头上。你找到的那顶帽子不是其他客人的吧? ” “也许他们掉在楼梯间了。如果你听到什么风声,马修,让我们知道好吗? ” “有何不可? ” “你祖上是爱尔兰人吗? ” “不是。” “之前我一直怀疑你的祖先来自凯里。凯里人最擅长的就是用一个问题回答别 人的问题。” “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是谁,蒂姆·帕特。” “如果你知道的话……” “如果我知道的话……” “你不会对我们的价格有意见吧? 钱还算合理吧? ” “没意见。”我说,“价格很合理。” 这价钱很不坏,也值得忙上一场。又见到斯基普时,我把我们会面的经过告诉 他。 “他不是雇用我,”我说,“只是提供一笔赏金。一万块,只要有人告诉他们 抢匪的名字以及在哪里可以找到他们。” “你会干吧? ” “什么?叫我去找他们?前两天我告诉你,我不会为钱接这个案子,我才不愿 意一天到晚用鼻子闻来闻去的。” 他摇了摇头,“如果你得来全不费功夫呢? 如果你到街角买报纸,刚巧发现他 们就在那里呢? ” “我怎么可能认出他们? ” “你常见到歹徒用手帕当面具的吗? 没有,说真的,你认得出他们。要不你多 跟以前的同事、老朋友联络联络,说不定也能打听点风声出来。你以前总有线民吧 ? ” “线民? ”我说,“每个警察都养线民,没他们你什么也干不了。可是,我… …” “先别想要怎么找他们。”他说,“先想想万一你撞到他们,你打算怎么办。 好吗? ” “可是……” “只要找到他们,你就能赚一万块。” “我对那两个人一无所知。” “好,就算是你不知道他们是混蛋,还是教堂唱圣诗的好孩子,那又有什么差 别? 抓到他们就能赚到你的血汗钱,是吧? 这两个混小子被莫里西兄弟捉到后是不 是只有死路一条? ” “难道你以为蒂姆·帕特会让他们到教堂去忏悔? ” “我知道,这两个人会吃不了兜着走。你到底干不干? ”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我说,“要看那两个人是谁,还有我到底多缺钱。” “这么看来,你是不会做了? ” “我确定我不会做。” “你确定个屁。”他把烟灰弹掉,“你不干,自然有人干。” “其实不用一万块也有人愿意动手杀人。” “要我,我就干。” “那天晚上在酒里吧,有几个警察。”我说,“你猜他们知不知道赏金的事? ” “不知道。” “就算警察知道抢匪是谁,在哪里,他们也升不了官。因为没有人报案,没人 出面指认,什么都没有,所以大家就当作没这回事了。但是,如果他能把那两个混 蛋交给蒂姆·帕特,他差不多就能赚进他半年的薪水了。” “可是他这不就是煽动犯罪和协助谋杀? ” “我不是说每个人都会做这种事情。但是,你告诉你自己,他们可能是杀过人 的混蛋,就算他们现在还没杀人,他们迟早还是会杀人。更何况,莫里西兄弟也不 见得会杀他们,说不定只把他们的骨头打断两根,或是在身上留下点标记,想办法 把钱拿回来也就算了。你完全可以这么想。” “你信吗? ” “大部分人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情。” “没错。”他说,“这点倒没有什么好争的。” 你的脑子决定的事情,你的身体不见得听使唤,它说不定另有主张。我真的不 想管蒂姆·帕特的事情,但是,我却像只狗一样,老在可疑的地方嗅来嗅去。就在 我跟斯基普说我对这事一点兴趣也没有的那天晚上,我就跑到一个叫普根酒吧的地 方,坐在后面的桌子上,给一个叫“男孩”丹尼的黑人小子点了一杯酒。“男孩” 丹尼是个白化症患者,很好相处,也是个消息很灵通的探子。他知道很多事,知道 很多人落脚的地方。 他当然知道发生在莫里西酒吧的抢劫案,也听到多寡不一的损失金额,不过, 根据他的估计,合理的金额约在五万到十万之间。 “不管是谁抢的,”他说,“反正没把钱花在酒吧里。马修,我觉得这是一桩 爱尔兰恩怨,不是地方犯罪案件。虽然莫里西那个地方在西方帮的势力范围,但是 这件事不像他们干的。” 西方帮是一个松散的流氓组织,里面有很多杀手和心狠手辣的家伙,大多是爱 尔兰人,他们在世纪初就在这个区域横行。也许还要再早一点。 “我不知道,”我说,“有这么大一笔钱……” “如果那两人是西方帮的,如果就住附近,我保证八个小时之内所有秘密都不 再是秘密。大街上每个人都会知道这件事。” “这话有理。” “我觉得这是件爱尔兰人的家务事,也是有道理的。事发时你在场,对不对? 他们蒙的是红色的面巾? ” “红色的手帕。” “可惜,如果他们蒙的是绿色或橙色手帕,倒可能有点政治意味。我也听说莫 里西兄弟提供了一大笔赏金。你就是为这个来的吧? ” “哦,不是。”我说,“绝对不是。” “你难道不想把事情的真相追查出来? ” “一点也不想。”我说。 星期五下午,我在阿姆斯特朗酒吧喝酒,跟邻桌两个护士聊了起来。她们说, 她们有两张外外百老汇演出的戏票。多洛雷丝不能去,但弗兰想去,可她又不想一 个人去,更何况她有两张票。 巧的是那出戏正是莫里西酒吧楼下的那个剧团演的。这事跟莫里西酒吧劫案一 点关系都没有,只是那个前卫剧团喜欢在三更半夜搞这种把戏。我刚开始还没想到, 等我回过神来,这才开始怀疑: 我到底在这里干嘛? 我坐在简陋的折叠木椅上,看 着贝汉的剧作:一个被关在都柏林监狱里的囚犯跟他生活的点点滴滴。我越看越不 知道我挤在观众堆里做什么。 散场之后,弗兰跟我,还有两个剧团演员,信步走到小猫小姐那里小酌两杯。 其中有一个个子瘦小、红头发、眼珠大而绿的演员叫玛丽·玛格丽特。她是弗兰的 朋友,所以,弗兰才这么想来。弗兰有她的理由,那我呢? 我来凑什么热闹? 酒桌上,大家还是一直谈莫里西酒吧的那件抢劫案。话题不是我挑起的,在讨 论过程中,我没多说什么。可是,我也脱不了身,因为弗兰说我以前是警察,所以 大家就拼命问我这个行家有什么看法。我心不在焉地敷衍他们两句,不想告诉他们 我当时也在场。 斯基普也在那里。由于那天是星期五晚上,客人很多,除了跟他打招呼之外, 我没多跟他说话。酒吧里吵得要命,可是一到周末,大家好像都想上那里去,就连 我也不例外。 弗兰住在哥伦布和阿姆斯特丹之间的六十八街上。我送她回家,到了家门口, 她跟我说:“马修,真的谢谢你陪我。这部戏还不错,是不是? ” “还不错。” “我觉得玛丽·玛格丽特演得很好。马修,非常非常抱歉,我不能请你上去坐 了。我很累,而且我明天还得早起。” “没关系。”我说,“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到我明天有事得做。” “你要去做侦探吗? ” 我摇了摇头,“我要去做个父亲。” 第二天早上,安妮塔把孩子放在长岛车站,我带他们到棒球场看了一场球,大 都会队败给了太空人队。孩子在那年八月,要去参加为期四个月的夏令营。一提到 这个,孩子们就兴奋不已。我们在球场里大吃热狗、花生跟爆米花。他们喝可乐, 我喝了两杯啤酒。那天刚好是职业棒球的促销日,孩子们拿到的是免费的帽子还是 三角旗,我记不清了。 然后,我带他们回到城里,看了一场电影。看完电影,我们到百老汇吃了两块 披萨,之后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到我住的旅馆。我在我的房间下面给他们租了一间 套房。在他们上床之后,我才回了房。一个小时之后,我到他们的房间去,发现他 们都睡得很沉。我帮他们关好门,便到阿姆斯特朗酒吧去。我在那里大概待了一个 小时,然后回旅馆。我先到孩子们的房间看看,然后上楼睡觉。 第二天早上,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有松饼、培根和香肠。我带他们到位 于华盛顿海茨的美国印地安人博物馆。在纽约有好多不同的博物馆,如果你离开了 你妻子,你大概有时间一一发掘个中奥妙。 置身华盛顿海茨让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几年前,值勤完毕的我,在这附近喝 酒,恰巧碰到几个地痞在抢劫酒吧,在夺门而出的同时,还把酒保打死了。 我尾随他们上街。华盛顿海茨高高低低起伏不平。就在那两个家伙跑下坡的时 候,我开枪了,两个人都中弹倒地,但是不规则弹跳的流弹,却把路旁一个名叫埃 斯特利塔·里韦拉的小孩给打死了。 这种事是常有的。反正只要你误伤了某个人,警察局就会给你办个听证会。结 果他们证明我行为并没有失当之处。 我不知道这个案子跟我离职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在这件事发生后不久,我就 离开警察局了。无论如何,那个孩子是死在我手上。自此之后,我性情大变,以往 平静安适的生活,现在对我来说,完全格格不入。我想这孩子的死,让我发现我早 就该调整我的生活方式了。不过,我还是没法确切地说,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我们乘地铁到宾州车站。我跟孩子们说,跟他们在一起让我觉得很愉快,他们 说,他们也很高兴。我送他们上车,打个电话给他们的妈妈,告诉她车什么时候会 到。她说,她会接孩子,接着又吞吞吐吐问我,可不可以早一点把钱寄给她。没问 题,我向她保证。 挂上电话,我不禁想到蒂姆·帕特悬赏的一万块。我摇了摇头,觉得这个想法 有点可笑。 那天晚上,我焦躁不安,于是开始我的酒吧之旅,每个酒吧喝一杯。我搭车到 西四街,从迈克尔贝尔酒吧开始,一路往西。我到吉米的一天、五十五、狮子头、 乔治·赫兹、比斯乔角等等地方,各喝一杯。我告诉我自己,我真的要好好喝几杯, 把我跟孩子们相处时的正经样子卸下来,把我在华盛顿海茨不愉快的往事甩在脑后。 但是,有件事我想明白了。我其实已经开始着手调查这件乌七八糟的劫案了, 而我为的只是莫里西悬赏的那一万块。 我还跑到一家同性恋酒吧。店老板叫肯尼。他几乎是无微不至地在招呼那些穿 李维牛仔裤跟小背心的人。肯尼很苗条,一头枯黄金发。尽管他脸上有不少皱纹, 但是猛一看,你还以为他只有二十八岁,其实,他在这星球上起码活了两倍时间。 “马修。”他叫道,“来我们这里可以放轻松了。把那些法律跟规矩丢到大街 上去吧。”当然他不知道莫里西酒吧劫案的事情。坦白说,他根本就不知道莫里西 这家酒吧。在他们这个圈子里,想在营业时间外找到非法的酒吧,根本用不着跑那 么远。但是,谁也没有把握那两个家伙究竟是不是同性恋,如果他们没在别的酒吧 狂嫖滥饮,说不定他们会在克里斯托弗街附近的同性恋酒吧一掷千金。反正干我们 这行的,就是到处走走看看,听听风声,放出话去,等着看能得到什么消息。 但是我为什么要做这行? 为什么要浪费我的时间呢? 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把过去甩在脑后,一切从头开始,或是换种工作,离开这乌 烟瘴气的地方,究竟会怎么样。我知道转行并不容易,只是你一在心里有这个念头, 你就会用不同的角度看周围的环境,运气到了,你自然就会有改变。也许你的运气 不坏,也许很坏。 就在这个当口,有些事情转移了我对蒂姆·帕特·莫里西的注意力,就连赏金 的事我都快忘了。 汤米·蒂勒里的妻子被人杀了。 -------- 亦凡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