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如果太阳躲进云层里,九号房的人犯就躲进里间,太阳不出来,他们也不出来。 这是个蒙蒙雨天,外间只有三个人,屙屎的九爷、撑开旧衣服为九爷遮雨的小如和 小鸟。这件专门用来遮雨的旧衣服,遮别人可以,遮九爷就太窄了,因为九爷这种 埋头撅屁股的姿势等于把整个上身横了起来。 “顾头还是顾尾呢?” “当然是顾头,光屁股还怕雨吗?头发是不能湿的。”九爷喘着粗气回答小如, 说明事情正处在骨节眼上。“嗵”的一声闷响后,九爷的身体恢复了常规,说话的 口气就正常了:“大家都说人在裸体做爱的时候最像动物,其实,屙屎的时候更像 动物,连尾巴都长出来了。” 小如和小鸟都笑了,一笑旧衣服就抖动不止。 “嘘,别笑。” 小如和小鸟以为九爷怕抖动的旧衣服把雨水漏在他头上,九爷却说:“你们听, 有人要开庭了。” 铁门打开,胡干部喊的是小鸟的大名:“马大为。” 小鸟大声应“到”,叫:“帅哥,帅哥快过来。” 帅哥从里间冲出来,丢下抹布,接过小鸟手中旧衣服的两角。在交接中,九爷 用两只手掌护住脑袋,以确保晃动的旧衣服不至于弄湿他整齐的头发。有一个问题 让小如困惑,但也只能等小鸟出去、铁门上锁了再提:“九爷,我想请教,你怎么 知道要开庭?” 九爷说:“我听到了脚步声。” “但是,你怎么知道是送人进来还是提人出去?” “来提审的脚步声是孤单的。” “那么,在几个人的脚步声中,如何区别哪一种是送人进来、哪一种是开庭呢?” 九爷此时已穿好裤子站直了,九爷一站直,小如和帅哥两个矮人踮起脚尖拼命 高举旧衣服才能勉强盖过九爷头顶。 “九号房的人光知道佩服我的判断,向我请教的你还是第一个。”九爷站在原 地,左右环顾两个矮人难受的样子说,“长话短说吧。区别在于,送人进来的是警 察,他们的手铐是铁的;接人去开庭的是法警,他们的手铐是铜的。要领是,辨听 铁器和铜器碰撞声的不同。” “真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啊……” 小如的赞扬刚开了个头,九爷就离开厕所走了。 小鸟红光满面回到九号房的时候,大家都午睡了,午睡了不等于睡着了,谁都 心知肚明,出去开庭的人不会空手回来。明白了这一点,谁又睡得着呢?铁门的响 声像一道命令,大家倏地坐了起来。 小鸟不负众望,左手绿色塑料袋里是红澄澄的柑橘,右手红色塑料袋里是白花 花的炖猪肉。在众人饥渴的目光下,刀疤接过了它们。 “我爸妈来法庭了,还有我哥,我妈一点不见瘦,我就担心她身体。” 小鸟的话是对全部人说的,事实只有九爷一个人听他说话,其他人的眼睛和心 思都集中到那一袋猪肉里了。 刀疤卷起塑料袋的边,香喷喷的炖猪肉就一览无余地呈现在牢头面前。帅哥及 时地找来汤匙,牢头首先请九爷分享,九爷可不是粗鲁贪吃的人,他很儒雅地挑了 几块送进嘴里就离去。有资格享受猪肉的人是屈指可数的,所谓享受也不过是等待 牢头赏赐块把下下唾沫,一大半都进了牢头和刀疤的口腹。 “没几块了,不吃了。”牢头的这句话使整个号房骚动不安,马上,牢头的另 一句话又平静了号房的情绪:“收起来晚上吃。睡觉吧。” 虽然牢头宣布睡觉,躺下的人却只有吃到猪肉的那几个。 “你们想干吗?”扫视一圈大家的目光,牢头立即觉悟自己的话问得多余,猪 肉既然收起来了,他们的目光便求其次落在了那袋柑橘上。 “两人一个,吃完睡觉。”牢头再次宣布。 两个人合吃一个柑橘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哪能品尝出个中滋味?皇上甚至连 手中的橘皮都不见了。吃了橘皮就能入睡吗?不能,因为外间传来强烈的变质肉味。 帮主探头一瞅,原来是小鸟站在厕所,两手扶膝哇哇地吐。除了小如和交通,大家 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帮主明知故问:“我明明看你没有吃到肉,怎么居然吐出肉渣 来?” 小鸟吐完,漱漱口想进里间,被横过来的一条腿拦住了。帮主像是恍然大悟: “噢,我晓得了,猪肉带进号房你是吃不上的,所以在法院就吃个够,吃腻一顿能 管好几天吧?” “我操你妈。” 小鸟话音未落,就一脚踩向帮主那条横起的腿。小鸟踩开帮主,不等于就可以 睡觉。牢头虽然打的饱嗝也有肉味,但照样闻到了小鸟吐出来的与饭菜不同的异味。 牢头的食指朝小鸟勾了一下,小鸟自以为理解牢头的意思,不加思索就左右开弓甩 自己的耳光。牢头摇了摇头:“别自作聪明了,可爱的小鸟,我的想法是,要吐就 吐个干净。” 刀疤和帮主一边一个架小鸟到厕所,刀疤的两只手绕过小鸟的胳膊压向双肩, 小鸟的手臂被夹紧自然动荡不得,刀疤的膝盖往小鸟的腰眼一顶,小鸟就变得昂首 挺胸。帮主左手卡紧小鸟的牙关,以防他咬人,右手握拳弹出中指,猛地插入小鸟 的喉咙。小鸟一声怪叫,哗地喷出一股奇臭的绿色汁液,水泥墙都斑驳了。小鸟气 喘吁吁,一副逆来顺受的可怜样子。牢头并不解恨:“大家都把东西吃了,我这个 牢头吃什么,等你们吐出来我再吃吗?王八蛋,自己吐自己吃吧。” “吃吃吃。” 刀疤和帮主齐心协力,将小鸟的头死劲按向墙上的秽物,小鸟咬紧牙关左右躲 闪,那些脏东西就蹭在他的额头和面颊上。小鸟的恸哭是突如其来的,像决堤的洪 峰那样让人猝不及防。刀疤和帮主在稍许的松懈中被小鸟摔开了,小鸟并不跑,而 是一屁股坐了下来,对着厕所的坑洞悲伤哭泣。小鸟的双手慵懒地散在身边,任由 脸上的秽物与泪水流向脖颈。 牢头他们对小鸟像女人那样耍无赖的熊样子失去了兴趣,九爷例外,没有人觉 得九爷的举动异常,九爷就是九爷。九爷取下小鸟的毛巾,蹲下来为他拭去脸上的 秽物和泪痕。小鸟满脸的感激,羞愧地接过毛巾自己擦。 小鸟擦净了脸,准备站起来进去睡觉,肩膀却被九爷按住了。小鸟诧异地看着 九爷,当九爷说话时,小鸟就不再是诧异,而是震惊了。九爷说:“你想让牢头去 死吗?” 九爷就像说“你吃过饭吗”那样随便说出这句话,小鸟的震惊凝固起来,脸形 一点一点地变得哭丧。小鸟与九爷对视良久,想从九爷的瞳眸判定某种真实,但他 失败了,因为九爷的眼睛里一如既往的平静如水。九爷平静如水,小鸟反而害怕了 :“再也不敢了,真的九爷,我再也不敢多吃东西了。” “不要激动,”九爷说,“我不过想帮你报仇,说实话,你真的不想报仇吗?” 小鸟把毛巾缠绕在手上,然后握紧拳头说:“我每时每刻都在想。” 九爷露齿一笑:“你的说法不对,总有睡觉的时候。” 小鸟乜一眼内间,正色道:“因为做梦也在想。难道九爷有什么法子吗?” “我当然有办法,而且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牢头去死。” 牢头叫章落尘,是一家服装厂的采购。刚到服装厂就与女老板江一春勾勾搭搭, 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江一春年逾四十而风韵尤存,丈夫又长年累月在石狮的总厂, 如今来了一个英俊潇洒的男采购,并且心有灵犀,怎能不叫人激动?没几天工夫, 他们就在堆满布匹的仓库里颠鸾倒凤了。 江一春买过一本性文化专著,叫《虐待与受虐》。书中介绍了许多案例,说明 在性交过程中,如果绑住对方手脚或用手掐对方脖子能提高性刺激。江一春读完后 推荐给章落尘读,经过实战,证明确是能体验一种陌生的性兴奋。 服装厂在偏僻的工业区一隅,这天晚上章落尘是打的去仓库的,他让司机在拐 角处等,说马上就出来。司机叫章落尘快一点,说女儿过生日要他送同学回家。 江一春在布匹上等待的样子宛若一只等待喂食的雏鸟,一见到章落尘就激动地 扑腾起来。章落尘哪里经得起一逗,兴奋像潮水般涌向心头,被淹没的结果是又去 掐她的脖子。章落尘开始不太用力,江一春没有反抗,他一用力,她就挣扎了。看 到江一春在抗争,章落尘产生一种强烈的征服和控制的欲望,欲望越深,手越使劲。 几分钟后,江一春不动了,章落尘连忙给她做人工呼吸,但她没有丝毫反应, 从布匹上垂落到地板的手也越来越冰凉了。章落尘镇定了一下情绪,打开《虐待与 受虐》盖住江一春怒目圆睁、舌头伸长的脸,撩起布匹的一角抹一遍可能有指纹的 封面,拎起她身边的坤包悄然离开仓库。 的士司机还在等,见章落尘出来忍不住要骂骂咧咧,说太迟了女儿肯定有意见, 女儿有意见老婆就有意见,家里两个女人有意见,这晚上可怎么过哟? 车到点了,章落尘打开车门,手一扬,鳄鱼真皮的坤包就砸在司机怀里。章落 尘“砰”地甩上车门,透过玻璃缝对司机说:“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保持沉默,否 则就像你的车号,‘两人要死’。” 司机狐疑地盯着章落尘,打开坤包只窥一眼,就满意地猛踩油门,溜之大吉了。 这个谋杀案由于布匹上没有指纹、地毯上没有鞋印,加上仓库只有江一春自己 有钥匙、又没有遭强奸和搏斗的痕迹,因此成为悬案。 当然,牢头的案情九爷不必跟小鸟介绍得如此清楚,九爷对小鸟说的话言简意 赅:“告诉指导员,找到牌号尾数2014的的士车主,就能找到服装厂谋杀案的凶手。 的士车号2014记得住吗?” “我能记住‘两人要死’,司机怎么记得住哪天载谁?” “他开一辈子的士都不会遗忘那笔横财,何况那天是他女儿的生日。” 小鸟还是心里没底,因为,“公安如果不知道,牢头又怎么进来的?” “操×进来的。你不懂牢头的罪名是嫖娼吗?” “指导员会信?” “我教你一句有杀伤力的话,准能把指导员震晕了。” “什么话?” “受害人脸上盖了一本书,叫《虐待与受虐》。” 小鸟抹掉重新流出来的鼻水,对着毛巾说:“好,我马上喊报告。” “不用报告,”九爷拍拍小鸟的脑袋说,“你没听广播吗,指导员一周之内要 跟每个人谈话。” 九爷进里间睡觉去了,留给小鸟的背影若无其事。九爷若无其事,小鸟对刚才 的对话就有恍若如梦的感觉,“难道一个人的命运居然掌握在我手里?”念头一动, 小鸟整个中午都没睡,坐在寒风逼人的外间水桶上想着浩渺的心事:九爷为什么要 帮我报仇?会不会是与牢头合谋的陷阱? 帮主跟牢头是贴得越来越紧了,只有贴紧牢头他才能避开九爷,才能有安全感。 白天,帮主用虚构的美味佳肴把牢头巴结得“酒足饭饱”,晚上则来点“夜生活”。 不过听众严格限制在牢头和刀疤,新娘也只能在自己的被窝里探过头去,听个一鳞 半爪。帮主说:“金锣巷那个四川婆,牛高马大的,再雄壮的男人都甘拜下风。她 吹牛要让每个男人趾高气扬进去垂头丧气出来。我只用十分钟,她就从床上逃走, 大喊吃不消吃不消。你们知道我是怎么弄的吗?” 刀疤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办法多得是,专门的教材都有。”牢头嗤之以鼻,“真是山猴子,只见树木 不见人。” 帮主震惊了,“还有教材?我可是身经百战才总结出来的。叫什么书?砸锅卖 铁我他妈的也得搞上一本。” “叫《虐待与受虐》。”牢头说出书名后受惊似的停顿了一下,转移话题说, “还是听你的经验之谈有味道。” 帮主的声音突然压低,隔了一个刀疤的新娘就听得支离破碎,新娘急得眼冒金 星,只恨爹妈生的脖子太短。刀疤没听几句就全身充血,使脸上的刀疤看起来像趴 着根红蚯蚓。 有一个人知足地笑了,对他而言,还有什么话比牢头说出《虐待与受虐》这本 书更重要?他就是小鸟。 帮主目光炯炯,变化莫测的神情辅以丰富多彩的手势,别人只能通过牢头和刀 疤猥亵的笑声判断帮主讲述的内容。 “我操你妈我操你妈。”牢头用辱骂来表扬帮主出色的性经验。 刀疤推开帮主,“滚蛋滚蛋,我受不了啦。” 帮主大声吆喝:“交通。” 交通睡意蒙眬地站起来,帮主说:“脱了。”见交通不知所措,帮主补充说, “你知道脱娟娟的裤子,就不知道脱自己的裤子?” 交通恍然大悟,连忙动手脱到只剩裤叉,站在帮主面前直打哆嗦。帮主指指牢 头和刀疤之间的位置说,“进去呀。” 交通将自己塞进牢头的被窝,牢头和刀疤于是从两边搓揉他,把整个被窝闹得 七拱八翘波澜起伏。 牢头说:“男人也这么细皮嫩肉,呵操,怪不得乡长会看上你,叫你当交通。” 刀疤掐住交通的耻处说:“少长这块肉,那才叫他妈的完美无缺。” 小鸟觉得自己就像撂下担子的冠豸山挑夫,全身心都浸透在轻松之中。轻松的 表现就是干脆唱起了歌:“每一次发现都出乎意料每一个足迹都让人骄傲。” 小鸟的歌声破坏了牢头的激情,刀疤愤怒地将小鸟拖出被窝,赏给他一个响亮 的耳光。然而,区区一个耳光岂能影响小鸟的心情舒畅?小鸟提高嗓门,接着唱: “每一次微笑都是新感觉每一次流泪都是头一……”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