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吕崇军初中毕业跟师傅学木匠,但他细心不足力气有余,不是窗罩锯窄了就是 门框装歪了,师傅一怒之下宣布他“出师”。出了师的木匠无事可干,征兵干部却 一眼相中了他的高个子,说参了军一定能选拔进篮球队。体检、政审顺利过关,吕 崇军从闽西来到江西鹰潭服役,篮球没打成,蹩脚的木匠活可派上了用场。吕崇军 成了猪司令,他主动请缨,带领十几个战友昼夜奋战,修好了二十多间破旧的猪圈, 为部队节约开支五万多元。吕崇军因此被连队评为优秀士兵,还受到团嘉奖一次。 1998年夏季,历史上罕见的特大洪水把吕崇军推向了人生的高潮,他所在的部 队开赴到了江西九江重灾区。在抗洪前线,木桩上的铁钉刺穿了吕崇军的左眼,部 队凯旋而归,吕崇军空荡荡的左眼皮表明他部分丧失了劳动能力,军医评定他为二 等甲级残疾,团部授予他个人三等功一次。 退伍安置在医药公司当保卫没几天,吕崇军就注意到了叶月。在门市部的闲聊 中,叶月免不了要抱怨王苟的冷淡和无趣,无须什么高深的理论指导,吕崇军凭直 觉就知道这种女人渴望安慰。 保卫是个形同虚设的岗位,事实上医药公司不需要保卫,是民政部门认为它需 要,这种怪事书面语叫“因人设岗”。因人设岗对“岗”无益对“人”有益是有目 共睹的,你看吕崇军,在库房周边转一圈之后,整天的时间都泡在门市部了。吕崇 军不会看病也不会抓药,这不等于说吕崇军不学无术,他会的东西多哩,比如做木 匠、比如喂猪。做木匠和喂猪在门市部发挥不了作用,能发挥作用的东西吕崇军也 会,比如帮她们买零嘴、比如帮她们接送孩子。 俗话说“泡妞钓鱼当秘书”,指干这三件事的共同之处就是要有耐心,吕崇军 的看家本领就是任劳任怨地讨她们的欢心。“正经婆娘怕唠叨鬼”说的就是这个意 思。吕崇军的心思其实在叶月身上,看起来在她们身上;叶月的心思其实在吕崇军 身上,看起来在药品上。 吕崇军也暗恋过几个女孩子,但从没有哪个女孩响应他的约会,从来没有。叶 月给予的温情,对于一个长期缺少女人情爱的吕崇军来说,足以令他头晕目眩。门 市部就是吕崇军的天堂,听叶月说话、看叶月笑脸、为叶月效力,情感的潮水一天 又一天拍击吕崇军心田的堤坝。吕崇军体味着从未有过的幸福,天堂离他是如此之 近,每一天都可以自由出入。 所以,当吕崇军的独眼第一次紧紧贴上叶月白若青瓷的肌肤时,他的心中在起 誓,今生今世,再也不和她分开,绝不。 人不会一辈子处在幸福之中,就像花儿不会四季开放。一对在吱吱乱响的行军 床上靠偷情度日的男女,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睡在同一张大床上,这对吕崇军是多 大的幸福呀。“我幸福也要让你得到幸福”,从结婚的那天起,吕崇军就一遍又一 遍地重复这句话。 什么叫世界?世界就是她有自己的计划要安排,你起誓要做的事不一定做得到, 你不想做的事硬要临到你头上。有一个成语可以用来形容个人和世界的力量对比悬 殊,叫“身不由己”。吕崇军和叶月都是身不由己的人。 医药公司要卖给厦门来的老板,职工怎么办?一次性买断工龄。消息传出,医 药公司乱得像灌水的蚂蚁窝。“国有企业怎么能出卖呢?”“国家承认的工龄市政 府怎么可以买断呢?”没有一个人想得通,吕崇军和叶月也想不通。政府知道他们 想不通,卫生局和经委组成了动员工作组,要做通他们的思想工作。工作组说了: “我们不叫出卖国有企业,而是盘活国有资产。” 工作组又说:“我们不叫买断工龄,而是发放下岗再就业补助款。” 吕崇军的工龄不长,加上兵龄也不过屈指可数的几年,扣去保险金、住房公积 金什么的,拿到手的“补助款”不过区区几千块。吕崇军攥着那几千块钱,就像攥 着自己的一条小命,不知如何是好。叶月年龄比他大、工龄比他长,所以拿的钱比 他多、拿的主意也比他多。 “我这两万多块钱,先还掉结婚债务,剩下的用来开一家美容店。你就拿着那 几千块钱打工去吧。” “开美容店?”吕崇军表示怀疑,“万把块不够吧。” “当然不够。我跟小敏合伙,她有钱。”叶月十拿九稳的样子。 吕崇军忧愁了:“小敏,哪个小敏?就是那个开发廊做鸡的小敏吗?” 叶月本来就为下岗的事气恨难平,这下找到了发泄理由:“吕崇军呀吕崇军, 真看不出来你满肚子男盗女娼。小敏像做鸡的人吗?真是瞎了你的狗眼。” 吕崇军最恨别人骂他“瞎了狗眼”,如此恶毒的辱骂竟然出自最心爱的女人之 口,这让我们的抗洪英雄怎么消受得了?他抓起一瓶增白护肤膏砸向梳妆台,护肤 膏的瓶子破了、梳妆台的镜子也破了。这两样都是女人的至爱,怎能不叫叶月心酸。 “有能耐外边赚钱去,跟女人发火算什么本事?你没瞎眼,是我瞎了狗眼。我 放着当官的老公不要,嫁给一个残废,不是瞎眼又是什么?” 女人的牢骚好比她的爱情,一旦开始就没完没了。等叶月冗长的怨言一吐为快 时,吕崇军已经离家出走,除了两件旧军装和军用挎包,他什么也没带走,包括那 几千块钱。 吕崇军先跟一个亲戚搞装修,由于手工粗糙,混了大半年不过勉强糊口。转念 一想,来到厦门投奔战友。战友大名程成诚,听起来就是三个“程”字重叠,加上 他胖成三重下巴,所以外号“三层肉”。三层肉在一个叫内厝的地方办养猪场,吕 崇军凭地址按图索骥,找到的却是一片工地。三层肉早就改行,在菜市场卖猪肉了。 “那地方要开发商品房了,城管中队也不让养猪。”三层肉说。 “跟你养猪是养不成,跟你卖猪肉总可以吧。” 三层肉的三重下巴叠在一起埋头思索,“那也不成,”他说,“买肉的大多是 家庭主妇,你那凶神恶煞的样子还不把她们吓晕了?” “你是说我走投无路?” “有我一碗饭就有你兄弟半碗,这样,你就帮我杀猪好了。” 杀了几个月的猪,吕崇军刚刚有点熟练,情况又有了新变化。朋友要三层肉加 盟“放心肉连锁”,吕崇军要自谋出路了。 “在我这里吃住,慢慢找工作呗。百年一遇的大洪水都难不倒我们,还能给一 泡尿憋死?”三层肉安慰说。 内厝不过是一个镇,找工作还得到厦门岛内的劳动力市场。只要有相应的岗位, 吕崇军就投资料,对工资待遇,从不提自己的要求。不提要求不等于工作好找,比 如一只有瑕疵的次等瓷碗,价格也许是好碗的零头,就是卖不出去。吕崇军就是这 么一只有瑕疵的次等瓷碗。 劳动力市场去了,人才市场也去了。在一家物业公司的摊位前,吕崇军动怒了 :“难道我连保卫都做不了吗?打枪也行、单挑也行,看看你们公司谁是我的对手。” 负责招聘的经理倒是和颜悦色:“我们没说你不行,是不适合,你应该去找更 适合你的岗位。” 吕崇军把桌子擂得砰砰响:“那你说,我怎么不适合做保卫?” “别激动年轻人,”经理垛齐被震乱的表格,温和地说,“我们物业公司的保 卫不是打枪的问题,也不是擒拿格斗的问题,而是一个形象的问题。” 说到形象,吕崇军沉默了,他从那一叠表格中抽回自己的那张,转身就走。说 走其实也没走,吕崇军在表格的背面写上“我要工作”四个大字,左手捏着它贴在 胸前、右手高高举起打开的《军人残疾证》,站在人才中心入口的门边,以静站的 方式抗议对他的歧视。 按吕崇军的设想,如果有人表示同情,他将陈述自己的经历;如果有人出来制 止,他将据理力争。始料不及的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既没有人表示同情也没有人 出来制止,当然,吕崇军也没有难堪,因为根本就没人在意。人才市场就是名利市 场,熙熙攘攘为名为利,谁会有闲情逸致去观察门边的一个人手里举着什么呢? 吕崇军的举动耽搁了一个人的行程,那就是他自己。内厝在同安的腹地,得越 过集美大桥转两次车才能抵达。吕崇军站到下班才扔了“我要工作”、收起《军人 残疾证》,回内厝就太迟了,也没有车了。 这个夜晚,吕崇军睡在梧村车站;往后的夜晚,吕崇军经常睡在梧村车站。 吕崇军不论坐在哪里,前后左右的旅客都主动散开,这让他心寒,同时也让他 有足以躺平的位置。车站是个嘈杂的地方,适合人来人往,不适合休息安顿。吕崇 军偏偏要在这个嘈杂的地方过夜,就不得不借助一种叫“安定”的药丸子。安定裹 有淡黄色的糖衣,假如服开水吞下,将不会有任何难受的异味。可是车站没有开水, 夜深人静也买不到矿泉水,吕崇军揭开一听八宝粥,塞进一片安定。 这时,一个拉着带轮行李箱的军人朝吕崇军走过来,笑容满面的样子,一点看 不出对独眼的惧怕。吕崇军看着行李箱在自己跟前停下,军人进而坐在了身边: “先生请问,这时候还有去同安的车吗?” 吕崇军对自己的脚尖说:“肯定没有。” “那只好打的啰。” “你要去同安哪里?” “新民。” “太偏僻了,”吕崇军说,“哪个的哥愿去?” “谢谢你,”军人站了起来,“我找个地方住下来再说。” “如果是一个晚上,躺一躺就过去了。” “就这?” “我曾经是军人,老睡这。” “是吗?”军人的疑问中透出他乡遇故知的惊喜,吕崇军抬起头,亮出能说明 他诚实的证件。军人接过《军人残疾证》,好像接到来自故乡的家书,反复端详简 单的两行字:“因抗洪救灾导致左眼缺失,二等甲级”。 “哎呀呀,真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哪。”军人还了证件,掰开吕崇军虚设的左眼 皮说,“怎么不装一只假眼?装了假眼不就天衣无缝了吗?” 吕崇军不好意思告诉他,本来在部队就可以装假眼,是自己有意不装的。装了 假眼怎能获得民政干部的同情,进而获得一份清闲的安置?军人把吕崇军的沉默理 解成有难言之隐,善解人意地转移了话题:“我们找个地方吃东西吧,肚子都要闹 革命了。” 吕崇军顺手将那听已经揭开的八宝粥推给军人,“你喝,我这还有。” “这怎么好意思?” “都是当兵的人,有什么好客气的?” 在吕崇军的期待中,军人眼皮发沉,仰靠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说,“真是太累 了。” “唉,战友,你醒醒。”吕崇军摇一摇军人的胳膊,确认他昏迷了,摸出钥匙 打开带轮行李箱。掏出夹层的五千元现金,吕崇军锁好行李箱,再将钥匙掖回军人 的胸袋。 吕崇军没有走远,就在对面火车站的候车室枯坐。如果说吕崇军是十恶不赦的 抢劫犯,那的确冤枉他了,他真是没有抢劫的预谋,每一步都是水到渠成的顺其自 然。 就算我借了他五千块钱吧。吕崇军心里对自己说,等我赚了钱一定捐一笔给老 军人活动中心。吕崇军坐在火车站也动过把钱塞回行李箱的念头,然而,摆在他面 前的当务之急是眼睛问题,假眼不装,永远都没有就业的机会。吕崇军的心思就这 么摇摆着、冲突着,一直挨到天亮。 吕崇军没有进内厝跟三层肉告别,而是用《军人残疾证》买了一张半价的火车 票回到了海源。吕崇军还在火车上,厦门警方就破获了这起“利用精神药物对旅客 进行麻醉抢劫的恶性案件”。厦门警方破案的过程极其简单,根据被劫军人的描述, 加上车站军人窗口售票员的回忆,轻易就得出吕崇军已经回海源的结论。 接到厦门电话,海源警方一查,吕崇军,不就那个医药公司的保卫吗?既然回 来了,那就去接站吧。考虑到吕崇军的体格与退役军人的背景,海源公安局把刑侦 队所有的大个子都挑出来了。 吕崇军乘坐的城际列车抵达海源正好是中午,走到出口处,炽热的阳光直射下 来,刺痛了通宵未眠的独眼。吕崇军裹挟在人流之间给埋伏在两边的警察以鹤立鸡 群的感觉,他停下脚步,打算揉一揉酸胀的独眼,警察剥夺了他的机会,他们两边 夹击,迅速将吕崇军摁倒在地、架出人流。 “夺妻之恨、杀父之仇”,吕崇军当然知道关进看守所落在王苟手里意味着什 么。吕崇军并非要弄成什么“零口供”,而是觉得一个抗洪英雄落到今天的下场实 在愧对江东父老,也不想有什么口实抓在王苟手上。所以,无论在刑侦队还是在三 号房,除了保持沉默,吕崇军别无选择。 让吕崇军感叹世事难料的是,不到一年,叶月居然沦为“鸡”,被“扫黄”扫 了进来。叶月不但扫进来了,而且早就送走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