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尽管有母亲病倒的噩耗,在回九号房的路上,手拎包裹的小如仍然有一种轻 巧欲飞的感觉,甚至有引吭高歌的冲动,虽然领路的还是那个副所长、副所长手 指头勾着的还是那串钥匙。 心绪一好转,小如情不自禁地以专业眼光来打量号房的给排水工程。给水没 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根自来水管,如此聚众而居的场所,排水设施就大有讲究 了。小如首先看到号房门口走廊下的一道明管渠,从少量的肥皂和合成洗涤剂泡 沫判断,它是一至九号房洗衣水和地表水的出水管渠。因为见不到饭粒、菜渣和 脂肪积垢,洗碗池的出水就肯定是与厕所排污采取截流式合流制系统了。问题是, 生活污水的排放是采用排水管还是暗渠呢?恐怕是暗渠,小如想,因为号房厕所 的蹲位并没有瓷盆和出户管,而是深不见底的斜面。 过道一拐就是九号房,小如还来不及把专业问题搞清楚,就到门口了。王苟 打开铁门让到一边,小如当然不用推就主动进去了。铁门刚“哐啷”一声上锁, 小鸟就扑过来接包裹,这让小如受宠若惊,难道他们得知局长认识我? “查查看,没问题就放起来。” 小如还没领会这句话的意思,小鸟已经将包裹抱上通铺抖开,里面的东西稀 里哗啦地落在床板上。牢头弯腰拾起一件夹克套在身上、捡两条短裤塞在兜里, 再蹲下去翻找。 “九爷,你的。” 牢头递过来一件白毛衣,九爷当即围在脖子上,“白色象征着纯洁,”九爷 说。 牢头扔给刀疤一件衬衫,丢给这个一条线裤甩给那个一条围巾,小鸟站在一 边等候赏赐。新娘拿走一双袜子之后就剩一块手帕,牢头顺手一扬,它就稳稳当 当地蒙在小鸟脸上。小鸟强颜欢笑,做出喜出望外的样子,明察秋毫的牢头还是 看出了他的不满情绪。 “这个给你,要吗?”牢头抖抖身上的夹克威胁说。 “谢谢牢头,”小鸟说,“我身上很暖和,就需要手帕。” “别他妈的自作聪明,”牢头说。 小鸟不敢还嘴,爱不释手地叠起了那块陈旧的手帕。 小如站在地上,看他们在通铺上分享胜利的果实,那些用旧的衣裳片刻成为 别人的身上之物。仿佛自己是土豪劣绅,而他们是打土豪分田地的穷苦农民。还 有两本书盘在牢头的脚下,它不属于衣物所以不好分配,牢头捏起来翻翻,皱皱 眉又摔回脚下。纸页翻飞的喧响叫小如心如刀绞,这引起了牢头的兴趣,他重复 了一遍又一遍玩耍书本的动作,直到小如的痛苦表情让他索然寡味,才一脚踢到 小如的怀里。小如接住,是法布尔的《昆虫记》和一本叫《雕版》的小说,它们 已经纸张扭卷,法布尔的精装外壳甚至拦腰折断。 新夹克虽然嫌短了一点,牢头穿在身上还是显得精神饱满。牢头骑在皇上后 背,掏出兜里的短裤套住皇上的头,裤衩勒紧了皇上的嘴和鼻子,眼睛正好露在 两边。这个效果让大家非常满意,因为皇上更像一匹马了。但牢头却不满于小如 的心事重重,他把小如招到跟前问:“服气吗?” “服气。”小如说。 牢头笑了,但只有笑的动作没有笑的声音,这种笑容让人不忍卒睹,小如毛 骨悚然。 “为什么服气?”牢头说,“讲来我听听。” “大家能在一起是缘分,应该同甘共苦,我衣服比较多,赠送给难友穿是理 所当然的。因此……” 牢头用手势制止小如说下去,“非常动听,不愧是泡过墨水瓶的。”牢头说, “但是我从你的眼里看出了阴谋诡计。滚吧,离我远点,甭让我闻到知识分子的 臭酸味。” 小如惭愧万分,唯唯诺诺地退到最角落。 有一个人始终一声不吭地站在外间张望,他就是帅哥。等里面分赃完毕,帅 哥向小如招招手:“吃饭了,”他说。小如出来外间,接过帅哥手里的半碗饭却 困惑了:“大过年的,就没菜?” “有啊,是肉片炒豆牙,真香哪。”帅哥像个小老头那样嘿嘿地笑了,朝里 间努努嘴说,“不过他们又打赌了。” 帅哥探探头,认定里间的人都准备午睡了,才摸出半包榨菜,挤两根到小如 的饭碗。 小如事先向帅哥讨了两张纸,坐在昨晚的位置。等大家都睡着了,才悄无声 息地起来蹲厕所,独享他的美好时光。 帅哥尽量往中间挪,让小如有容身之地午睡。那边的皇上像一捆干草,躺下 来就无声无息了。小如塞了几只拖鞋在垫被下充当枕头,盖上了被褥。 现在,小如终于有心思回忆一连串的事变,他不废吹灰之力就得出结论:当 一个文化人被强迫撕去脸皮之后,所掌握的知识也同时远离了身体。 起床的电铃拉响,宣告了午休的结束,小如又立即投入繁忙的劳动。铁门突 兀地响动,灌进来的还是副所长王苟的声音:“章落尘。” 里间出来的是牢头,这么粗俗的人会有这么优雅的名字,这让小如不可思议。 九爷伸出食指勾小如过去问话:“副所长跟你谈什么?”“谈家里和学校的 事。”这么顺畅地撒了个谎,小如对自己深感吃惊。 “你这是关公门前舞大刀,李时珍门口卖草药。”九爷红唇紧闭,以悲天悯 人的口吻总结说:“我告诉过你要诚实,为什么就恶习难改呢?” 小如脸红耳赤,为自己犯的错误忐忑不安。 牢头在小如忧心忡忡地等待中回来了,抱膝缩成一团的皇上见牢头回来,一 骨碌趴在通铺上。牢头不慌不忙地坐向皇上后背,叼起一根烟,帅哥连忙为他点 燃,并摆上由裂缝牙缸充当的烟灰缸。牢头眯起眼,喷了一串烟圈,最后一个精 巧有力地穿过它们。牢头打了个小如看不懂的手势,刀疤解释说: “牢头叫你跪下。” 小如嗫嚅着想说什么,憋得眼睛发直脖子粗涨,还没说完一句完整的话,胸 口已经蒙了刀疤一拳。“要强制执行是吗?” “竟敢出卖我,”牢头用腿后跟敲着床板怒吼,“说,我们有没有打你?” “没有。”小如跪在地上两股战战。 “那为什么要诬告我们?还他妈的大学生。” “……” “看在你是知识分子的分上,”牢头说,“给你个选择的机会,是自己处理 还是别人来修理?” 小如凭直觉选择了自己处理。 “那就自己打二十下耳光。”牢头提出了处理意见。 小如犹豫了片刻,小鸟的一条腿乘机架到他的肩上,并暗暗使劲。小如于是 抡圆双手扇耳光。小鸟添了个附加条件:“说我该死。” 小如没有左右开弓,因为左脸肿胀异常,这样,他在扇了右脸20巴掌的同时, 还骂了自己二十句“我该死”。 大家数到20,小鸟松了腿,浪着脸看牢头,等待表扬或赏赐。但牢头没理睬 小鸟的巴结,跟角落里的九爷说话去了。小如慢慢站直,踉踉跄跄走出外间,托 了托脸。脸上滚烫和臃肿的程度颇似刚出炉的哈尔滨秋林大面包,小如甚至摸到 一把汁液。小如大惊失色,以为扇出了血,展开手心看,原来是一把泪水。小如 舀水洗脸,帅哥利用职权,塞给他一片香皂角。此时正是日影西斜,阳光铺满了 整堵东墙,小如干脆靠上去喘息。 “梅小如。” 心有余悸的小如被这突如其来的呼叫弹回了里间,立即看到监窗口挂着指导 员冷若冰霜的脸。指导员两肘撑在窗台,摆好教训的姿势说:“有问题不向我反 应,呵,跑到局长那边去告状,什么意思?” 指导员流利地骂了一通不堪入耳的脏话,大概意思是打算跟梅氏家族所有的 女人睡觉,最后气愤地质问:“你明明知道这是我分管的号房,不是刁难是什么?” “我没有告状。”小如的声音虽然很小,表达的内容还是非常清晰。 “那好,我来个现场办公。”指导员用指头弹弹钢筋说,“你自己讲,有没 有人打你?” “要实事求是,”刀疤向小如强调,“指导员分管的都是文明号房。” 小如浑身燥热,模棱两可地说:“指导员,我要跟你单独谈。” “没吃那么饱,跟你单独谈,我不会把煤炭洗一洗?你给我老老实实的接受 教育,二十年前我就知道知识越多越反动的道理。墨水是什么颜色知道吗?是黑 色!墨水喝多的人会怎么样?会黑心。你就是那种黑心黑肺的小王八蛋。明天点 名,背不来监规后果自负。” 指导员临走又摔下一长串咒骂,小如被骂得懵懵懂懂地愣在原地,对小鸟的 挤眉弄眼胁肩谄笑没有反应。刀疤建议叫小如来个《星星点灯》,牢头制止了他 :“副所长讲过,知识分子死心眼。” 天色逐渐暗淡,正是太阳下山鸟归林的时辰。大年初一就这么匆匆而过,除 了城邑断断续续传来烟花爆竹之声,九号房没有迹象能表明这是个举国欢庆的日 子。在分晚饭前夕,牢头宣布了两条决定,一是晚上的菜肯定是红烧肉,小如的 一份要交公,以示对他打小报告的惩罚;二是晚上开始小如除了搞卫生还要洗碗, 帅哥整理内务。 晚餐不但有红烧肉,还有两片白地瓜,先分到手的高高举在头顶一路欢呼。 小如的碗里就一孔干饭,帅哥再找出榨菜挤了几根给他,小如觉得已经是美味佳 肴,很失态地狼吞虎咽。小如第一个吃完,蹲着回味榨菜,顺便回味那句老话: “慌不择路饥不择食穷不择妻”。 帅哥吃完了抓一块破布,引小如守在过道,等通铺上的重要人物撂下碗,连 忙去收拾。帅哥为小如示范擦床板,“要顺着木纹擦,”帅哥说,“不然饭粒掉 到夹缝中就麻烦了;要先擦床板再擦地板,擦了地板的抹布太脏,不能擦床板; 抹布不能湿,不然晚上睡觉干不了。” 关于洗碗,帅哥没提太高的要求,只提醒碗背也要洗,洗完拍干,最上面的 要倒扣,因为是摆在露天,以防淋了雨雪。可以设想,凭小如的学识和悟性,第 一次就得心应手了。虽然是冷水,塑料碗洗起来并不油腻,因为每一粒油珠都被 他们用饭团拭净、吞咽下肚了。 小如边洗边琢磨,为什么碗、调羹、牙缸等所有的器皿都是塑料的?肯定是 为了避免火并。问帅哥,帅哥说是防止有人自杀。小如想,兼而有之会更接近决 策者的意图,举目四顾,果真不见金属、玻璃和陶瓷之类。 黄昏伴随着人世的喧哗降临,帅哥装了半桶的水拖进里间,再把尿桶也提进 去。又是两件塑料物品。外间空无一人,干部就要来收监了,为了让悲剧不再重 演,小如在夜幕的掩护下完成了一件蓄意已久的大事:上了一趟厕所。 尽管关闭双重铁门是预料之中的事,当它们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小如的心 还是被悬空了。小如和帅哥坐在尿桶边发呆,其他人三五成堆地交头接耳谈论与 春节有关的话题,牢头在通铺上焦虑地来回走动,挖空心思的模样。牢头终于立 定,对着小如冷笑,小如像惊弓之鸟,胆战心虚地站在他面前,等候发落。牢头 抬抬下巴问:“你认识局长?” “他是我爸的同事。”小如的回答透出一股骄傲。 “不可能吧,公安干部的儿子也得进号子?子不教父之过呀。” 牢头不愧是老江湖,一句话就浇灭了小如刚抬头的傲气。小如愣在那里,不 知该如何对答。九爷这时意外地发话,指令悠悠地从墙角传过来:“案情就不用 问了。” 牢头岂肯善罢甘休,小如站地板,站通铺的牢头就比他高半截,牢头很方便 就勾起脚趾挂在小如的裤头上。小如闻到牢头袜子的恶臭,不由低头看了一眼, 裤头上的扣子快要勾断了,小如稍稍挺起肚皮,以便承受牢头大腿的重量。牢头 就以这种怪异的姿势居高临下地说话:“让我来给你上一堂法制课,大学生。县 官不如现管、联合国不如饮事班长,局长顶个球,我放一个屁也比他发十本红头 文件牛逼。在九号房,宪法加大学生守则也不如我一个眼色。” 一番话惹来阵阵窃笑,牢头的脸上现出了满足,他放下脚,喊“小鸟”。小 鸟应声而至,牢头往脚后跟望一眼,小鸟马上会意,四肢着地趴在床板上,牢头 于是稳稳地坐向了小鸟的后背。小鸟被压弯了腰,牢头翘起二郎腿,抱住脚指头 摇头晃脑说:“皇上太老了,我只能坐他靠屁股的地方,要不然就坐扁了。可是 皇上的屁股又冷又硬,我就想哪,那一天能坐在你的背上就好了,一定是又柔软 又暖和。” 刀疤附和说:“试试吧牢头,大学生的屁股可白净了。” 牢头没接刀疤的话茬,脱下一只袜子晾在小鸟头上,搓着光脚丫说:“不懂 怎么回事,我就爱玩读过书的人,你们有了学问玩起来特别有味。好比泡妞,我 就不爱泡靓妞,专门泡戴眼镜的、有文凭的妞,她们总是半推半就。好比电脑游 戏,花上心思才能过关,什么叫刺激,这就叫刺激;什么叫有味,这就叫有味。” 九号房爆发的笑声差点掀掉了房顶,连沉默矜持的九爷也埋下头抽动着肩峰。 只有三个人没笑,一个是皇上,他好像不明白大家在说什么;一个是小鸟,他的 手被重量压得直哆嗦,脸上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还有一个就是小如,他觉得牢 头的话像一只手,伸进他的胸膛牢牢攥住那颗六神无主的心,把他搅扯得肝肠寸 断。 牢头拍拍小鸟的屁股问小如:“你知道他的学历吗?看不出来吧,居然是我 们海源一中的高三学生。”牢头其实不用小如回答问题,自问自答地往下说: “他刚来的时候也被我骑过一阵子,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老喊报告,向干部 反映情况;老跟我讲道理,我一听道理就心烦;更可恶的是,狗日的还用英语骂 人。” 大家再次被牢头的话笑得前仰后合,牢头挖出一坨鼻屎抹在小鸟头皮上说: “小鸟现在可学乖了,不喊报告了,也不讲道理了。我告诉你们两个,忘掉那些 没用的道理吧,真的,忘掉道理就好了,坐牢就能慢慢坐出滋味来。” 刀疤插话说:“小鸟,告诉大学生,你为什么叫小鸟?” 小鸟响亮地吸溜鼻涕,由于不堪重负,说起话来显然上气不接下气:“我叫 马大为,刚关进来的时候,给我爸写明信片,拼凑了一首诗,叫《小鸟》。我们 九号房的规矩,写明信片要牢头看过,才能寄出去,所以就叫我小鸟。” 牢头揶揄说:“我放个屁超过局长的十本红头文件没错吧,怎么样,连一条 垫屁股的蠢驴也能作诗。念来听听。” “我是一只可爱的小鸟因一时迷失了方向关进了牢笼我多么渴望飞翔飞向自 由的蓝天” 牢头站起身,仅踩一只脚在小鸟的臀部,小鸟得以抽出已经撑麻的手,用轮 番抖动来促进血液循环,并乘机抹一把流到眉毛和鼻尖的汗水。牢头警告小如: “今天不修理你不是因为你认识局长,而是你的脸烂唧唧的不经打,好了再打不 迟。算你运气好,晚上就不动武了,来一段文的。”牢头狠狠一踹,小鸟便顺势 起来站得笔直以接受命令。牢头的指示针对了两个知识分子,“小鸟,你监督他 汇报恋爱史。” 大家停止了七嘴八舌,兴高采烈地围到牢头身边。小如抻抻袖口,吞下唾沫, 目光四散地说:“丹是我的高中同学,不算漂亮,但聪明,悟性特别强,在海源 师专读中文。” 刀疤说:“少废话,说你们上床的事。” 小如说:“我们没有上床。” 小鸟说:“那就说一说亲嘴吧。” 小如说:“也没有接吻。” 刀疤说:“搂搂抱抱总该有吧,不然谈什么恋爱,自摸算了。” 小如说:“跳舞总是要搂的,但不是那种动作。” 牢头说:“我看你是站得太舒服了,臭流氓,跪下去坦白你调戏妇女的经过。” 小如在下跪的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主人抛弃门口的破布,任由别人搓 挪蹂躏,不知是该保守它还是遗弃它。 小鸟准备动手强迫小如开口,在他抬腿的同时电铃骤然响起,小如凉到脚后 跟的心又回到了肚子里。 “睡觉”的喊声过后,小鸟、帅哥摊好被,大家沉默地躺下。百感交集的小 如在帅哥身边有了一席之地,经历了跌宕起伏的一天,他太累了,来不及感慨就 进入了梦乡。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