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深黑色氛围里 是秋季一个郁闷的夜晚,天上没有星,没有月,空气里面,带着一股雨腥气。 老天似乎正在考虑,要不要下一场雨,为上海市的沉闷与污浊,痛快地洗刷一下? 这个时日,距离战争结束,已有几十天,上海市内的电灯,上叨原子炸弹的福, 从龌龊的黑布罩下钻出头来, 高高的爬上了V字形的架子,骄傲的光焰,正自耀得 人们睁不开眼。 光辉之下,许多伟大悦目的镜头在展开: 若干抹着胜利油彩的名角在登场,若干用白粉涂过鼻子的傀儡在发抖,若干写 有美丽字句的纸张贴满了墙头,若干带有血腥气的资产在加上斜十字,若干大员们 正自掩藏于胜利的大旗之后在竞演着一套著名的国产魔术,名为五鬼搬运法。他们 吹口气,喝声变,变出了黄金,珠钻;吹口气,喝声变,变出了汽车,洋楼;吹口 气,喝声变,变出了其他许多不伤脑筋又面值得取获的一切……仓库在消瘦,物价 在动荡,吉普车在飞驶,香槟酒在起泡,庆祝用的爆竹渐渐走潮,十字街头的老百 姓,光着眼,在欣赏好看的彩牌楼。 各处五花八门的彩牌楼,似已逐渐褪色;可是彩牌楼上的灯光,照旧直冲霄汉, 灰暗的夜空,让这密集的灯光,抹上了梦幻那样的暧昧的一片红,这——这是胜利 的光明! 然而除却闹市以外,好多的地方,还是黑漆一团。在华山公园,就是眼前最黑 暗的一个角隅。在白天,那座公园是可爱的,而在这个时候,一幅美丽的画,却已 泼翻了黑墨水,树石花草,全都浸入黑暗,连轮廓也无法分清。 时钟的指针,将近十一点。园子内的任何部分,已不再有人。 公园的一角,有一带蜿蜒的土山,一部分贴近北部的围墙,约有半垛围墙那样 高。这时,土山附近,忽有一颗红色的流萤,闪烁于树叶丛中,把那片广大的黑幕, 刺了一个小孔。 一个魅影那样的家伙,穿着一套暗色的衣服,身子几乎完全溶化在深绿色的氛 围以内。那人正在山坡之下的一带灌木丛边,悄然在吸纸烟。一顶深色呢帽覆在他 的膝盖上。 那人正是侠盗鲁平! 这样的时间,鲁平独自一个逗留在这个地点,当然,他的目的,决不会专在于 欣赏黑暗。他不时抬起视线,穿过黑暗,望到围墙以外去。 围墙之外,有一带宅区,那是先前从公园里划出去的一部分,阔度不到三十码, 很像地图上的一条狭长的走廊。再外面,便是那条冷僻的公园路。 鲁平所注意的,是一宅青红砖杂砌的三层小洋楼。方方的一幢,式样已很古旧, 晦黯的墙壁,却让密密的藤萝,代替了绿色的髹漆,显示屋子的年龄,已经并不太 轻。屋子右方,有一片隙地,栽着少量的花木,成为一个小花圃。后方二三层楼, 窗外各有一座狭长的阳台,白天站在这里,可以把公园中的空气、阳光,与大片绿 色,整个加以占领。屋子的结构,虽然并不美丽,但是地点的确够理想。 住在这座洋楼中的有幸福的主人,名字叫陈妙根。 名字似乎很俗气,不像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但是这个人,很带着点神秘性, 的确值得郑重介绍一下。他并无职业,却有相当忙碌的事务;他并无声望,却有相 当广泛的交游;他并无恒产,却有相当豪华的享用。在上海市沦陷的时期,大众感 觉日子不好过,他的日子过得相当好;胜利降临的初期,大家以为将有好日子过, 他却垂头丧气,认为日子快要过不下;直到最近,大家又在慨叹着日子越过越难, 他呢,恰相反,眼珠一眨,日子似乎过得更优裕起来。从多方面看,这位陈先生, 似乎正是一个适宜生存于任何恶劣之下的人;或者说,他是一个相当会变戏法的人。 鲁平生平,很崇拜英雄;尤其对于善能运用各种魔术取得别人血肉以供自身营 养的那种人,他都具有由衷的钦佩。而这位陈先生,却正是他的崇拜对象之一个, 他久有此心,对这位魔术家,举行一次社交式的访问,可惜的是,机缘不大凑巧。 这个晚上,他正守候着一个比较适当的时机,准备走进这宅屋子中去。不过, 他并不准备把一张拜访的名片,直接交给陈先生。 根据情报,有一批东西,包括小数目的条子、美钞,与股票之类,暂放在这二 层楼上某一角隅中的一只保险箱内。据说,这也是这位陈先生运用什么魔术手腕, 敲开了一胡桃,变化出来的。东西运进屋子还不久,可能将于一个短时期内再被运 走。这些小资财,折合市价,约值一千万元。 数字是渺小的,这个时日,钞票上的圈,依旧等于美丽的肥皂泡。区区一二千 万,在那些摇着大旗鼓舞而来的大员们的瞳孔之内,当然不值欣赏!但是鲁平,一 向他是一个知足的人,他懂得东方的哲学,他深知这个年头,财,不宜发得太大; 戏法,该从小处去变,那才不至于闹乱子。因之,他很乐意于出任艰巨,把这一笔 躲在黑暗中的小资财,在一种不太伤脑筋的情况之下接收过来。 而且,一切情形,对于接收的工作是便利的。 若干天前,屋子里的人口,有着相当的密度,主要的是陈先生的第X号的太太, 连同拖在旗袍角下的一些人,情形很热闹。而在最近,屋子里面似乎起过一次小风 波,情形改变了。那位小型太太,不再住在这个屋子里,连带带走了她的随员。因 之,这个屋子在晚上的某一时间以后,二层楼的一部分,可能成为无人地带。假使 有什么人,愿意用点技巧走进去的话,那很可以为其所欲为。 总而言之,水是混的,很适宜于摸鱼。 不过眼前还得稍微等一等。 现在,这整个漆黑的住宅,只剩下二层楼上的一个窗口之内,透露着灯光,那 是屋子左方最外面的一道窗。也许,主人陈妙根,还逗留在这个小型公馆里没有走。 根据情报——鲁平对于任何交易,都有多方面的准确的情报——那位陈先生,最近 的行动,很有点诡秘,他不大回转这所住宅,偶然回来,总在深夜的边际,逗留的 时间,并不会太久。而且,他的出入,都只假手于钥匙,绝不惊动屋子里的人。鲁 平认为这些情形,对于他的胃口,配合得很好,他很表示感谢。 他不时仰望着那道有灯光的窗。 夜空殷红如血,天在下雨了,点子并不大。 他把帽子戴起来,遮着雨,重新燃上一支烟。 围墙之外,一部分的屋子,都已渐入于深睡眠状态。在止水一样的沉寂中,可 以听到公园路上一二部人力车,车杠格支格支在发响,那声音带来了一种寂寞感。 忽然,有一串爆炸,突于街面上,整片的沉寂被这声响炸成粉碎。那是几个盟 国水手坐在两部三轮车上正把一大束的鞭炮沿路抛掷过来。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飞溅的炸声,配备着一阵美式叫嚣,自远而近,复自近而远。 砰砰砰砰砰!又是一连串。 这紧接着的一串,掼得更近,有一个特别沉闷的爆炸,好像几个掼炮并合在一 起,又像这个声音,已炸进了围墙以内。头顶上,树叶籁籁在发响,睡眠中的树木 被惊醒了。 雨的点子,已渐渐加大。 鲁平伸个懒腰,丢掉烟蒂,看看腕上的夜光表,长针正指着十一点三十五分。 响声过后,四周复归于宁静,这宁静大约维持了五六分钟,他听到那宅小洋楼 的前方,有一辆汽车在开走。从马达的发动声里,可以辨别,那是一辆八汽缸的新 型的汽车。不错,他知道,那位陈先生,是有一辆自备汽车的。他意识到那位神秘 的汽车阶级,正在离开他的公馆,抬头一望,果然,窗子里的唯一的灯光熄灭了, 那宅屋子已整个被包裹在黑雾里。 ------------ 转自书香门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