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黄浦硝烟(1) 七黄浦硝烟 方隐锋一行人赶到闸北市区,已经到了下半夜。他们运气不坏,很快找到一 支国军队伍,上前打听,正是刚刚下了火车的三十六师。方隐锋与王日三匆匆分 别,没费多少周折,被带到了二一一团团部。 熊天厚刚从旅部开会回来,行军桌上铺满地图,一支德国造毛瑟手枪放在手 边。方隐锋上过战场,对枪不是外行,这支手枪的机头大张着,连保险都没关, 子弹已经推上了枪膛,随时都可以击射。 在三十六师里,配枪是有讲究的。师团长用的是“小手枪”(勃朗宁),营 连长用的是“驳壳枪”(毛瑟手枪),排长以下则只能使用步枪。熊天厚这支 “M1932 ”式手枪,枪身后有快慢机头,拨动连发机头,每分钟四十发子弹到一 百二十发子弹的战斗射速,射程一百五十米,能顶一支小冲锋枪。他是个爱枪的 人,每次战前都要擦枪,仿佛这么做就能辟邪似的。方隐锋望着擦得锃光的枪管, 便知时下形势的严峻,部队马上要冲锋了。 熊天厚见方隐锋来了,只抬了一下头,便又埋进地图之中,道:“你来得正 好,明天就有一场硬仗,救护队随时待命上阵。” 方隐锋道:“好,我去检查一下药品和手术器械。” 熊天厚又道:“师长知道你回来很高兴,特意让我给你带回一套军装,中校 军衔,够意思吧。回头换上,咱们和从前一样了。” 方隐锋淡淡一笑,道:“我是医生,志愿过来帮忙,只想尽到一个中国人的 良心。你可别抓我的壮丁,这个中校,我是不干的。” 熊天厚叹道:“这么多年了,你还为瞿先生的事记仇吗?” 方隐锋道:“我来,仅仅是为了抗战。日本人打来,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 都不能坐以待毙。可是赶跑了日本人,国家就能恢复和平了吗?我看未必。内战 把中国祸害成这个样子,恐怕还要继续打下去。我只是一个小人物,没有力量阻 止内战发生,却可以选择不参与,因此我不穿军装。” 熊天厚摇了摇头,道:“你想得太远了。国家什么时候能够和平,那是蒋委 员长和政府要员们考虑的事。咱们做军人的,眼下只管跟日本人血拼,也许不等 战争打完,咱们都已战死,想那么远干吗?”他敲了敲桌上的地图,道,“先说 眼前的事吧。三十六师已经完成集结,明天一早协同八十八师、八十七师发起攻 势,突破日军阵地,向纵深发展。旅部下达命令,咱们团配合二一六团完成对汇 山码头的包围,黄昏发动攻击,务必于夜间拿下汇山码头,肃清残敌。” 方隐锋皱了一下眉头,道:“从这里到汇山码头的直线距离虽然不长,但城 市攻坚不同于野战,每幢房屋都可能被敌人用做防御的工事。咱们冲锋之前,必 须想办法弄清楚日军的布防情况、火力配置和兵力储备,然后集中重武器进行突 破。咱们直射火炮太少,恐怕难以完成毁灭性打击,只能利用炸药和集束手榴弹, 组织爆破组,利用轻重机枪的火力压制,配合爆破前进,炸出一条通道。” 熊天厚嘿嘿一笑,道:“行啊!想得挺周到。干脆你别干医官了,给我当参 谋长怎么样?” 方隐锋道:“你别逗我开心了。我是纸上谈兵,具体怎么打,还要你拿主意。” 熊天厚收敛笑容,道:“这一仗不好打啊!城市巷战,易守难攻。偏偏上海 的地形复杂,大型建筑物太多。一栋多层的楼房,所有窗户都可能是敌人的火力 点,如果用轻武器和守军对射,根本占不到便宜。最干脆的办法是用火炮轰掉它, 把敌兵活埋掉。可是师属炮营不归咱们使用,仅靠团里自配的火炮,火力远远不 够。何况上海是咱们自己的城市,这么打毁了,太可惜!” 方隐锋道:“日本人可不管这些,在黄浦江上和长江口,日军有四艘航空母 舰,几十条护卫舰,再加上海军航空队的轰炸机,随时可以为陆军提供火力支援。 反正打烂的都是中国领土,他们一点儿都不心疼。” 熊天厚道:“你说得没错,八十八师和八十七师都在这上面吃了大亏。我找 他们问过,除去炮火支援之外,日军的单兵作战能力也大大强于我军。那夜在江 边你也看到了,那个叫伊东雄助的日本人说死就死,根本不拿自己的生命当回事, 这种敌手是很可怕的。日军在中国战场上猖狂一时,除了军官作战组织素养很强, 还在于士兵受‘武士道’精神熏陶,入伍后经过严酷训练。听说日本步兵出征前, 至少要在各种条件下打靶耗弹数百发。实战时,日军士兵在行进中射击,不用贴 腮瞄准,平端步枪就能准确地打中百米内的人形目标。尤其到了拼刺刀时候,咱 们的士兵体力和技能更不行,往往三四个人才能拼掉一个日本士兵。” 方隐锋叹道:“中国落后得太多了!武器装备反在其次,政府的腐败直接导 致军队指挥无能和士兵素质低下,基层士兵中甚至识字的人都不多。这样的军队 去和船坚炮利的敌手交锋,要流多少鲜血?要吃多大的亏?” 熊天厚摇了摇头,道:“别说了,这种话题说多叫人觉得丧气。不管怎么样, 咱们这些不识字的士兵还有血性,还敢迎着炮火冲锋,作为军人,这才是最重要 的!”他看了看手表,道,“天一亮战斗就要打响,现在还有两个小时,你抓紧 时间打个盹。一旦交上了火,恐怕就没有时间闭眼了。” 方隐锋胡乱睡了一小会儿,天刚蒙蒙亮就爬了起来,匆匆喝了一碗稀饭,来 到战地救护所。这里临时征用了几家民宅,还算宽敞,到处摆满了病床,纱布、 绷带比比皆是,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消毒药水的气味。 虽然离开军队多年,方隐锋对眼前的一切并不陌生,到底是老部队了,才转 了一圈,就遇见几个熟人,都是当年在一起共事的兄弟,不由得又是一阵感慨。 几人没说两句话,枪炮声骤然响起。方隐锋以老兵的经验判断,这一仗的规 模小不了,几里外不断响起爆豆般的枪声,跟着隆隆几声炮响,听声音都是口径 在75毫米以上的榴弹炮。方隐锋心道:“师里不惜血本,把所有家当都豁进去了。” 一会儿工夫,伤员陆续送了进来。不到一个小时,救护所已是人满为患。方 隐锋开始还按部就班指挥医护人员分配伤员,轻伤的包扎,重伤的手术,一边组 织人手往后方战地医院运送伤员,同时注意消毒,防止感染。可是过了不久,伤 员越来越多,渐渐照顾不过来。方隐锋一口气做了七八个手术,抬头一看,地上 已经躺了不少伤重而死的尸体,他不禁吸了一口冷气,这仗打得太狠了! 墙角一个伤兵大声哭泣,诉说二一五团一个营三百多名官兵攻入华德路十字 街口,突入巷内与日军展开白刃格斗,不料被日军以坦克阻塞路口,遭到火力袭 击,不到二十分钟全部阵亡。 方隐锋的心情越来越沉重,惨烈的战斗不是没见过,但是这么惨烈的拼杀却 是第一次遇到。他截住一个通信兵,想打听一下前方的情况,通信兵告诉他,全 师官兵都杀红了眼,轻伤伤员不下火线,重伤伤员索性不救,大伙儿决定跟日本 人拼了。 方隐锋二话不说,背起一个药箱,大声道:“我上去看看!” 偌大的城市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硝烟味,熟悉的街道 因战争而变得陌生起来。 方隐锋跌跌撞撞穿行过街道,到处都是临时搭建的掩体,街道两侧建筑物的 墙面上净是弹孔和炮坑的痕迹。当一座城市沦为战场的时候,那种破坏力无疑是 惊人的。 街边不时出现倒卧的伤员,方隐锋不顾流弹横飞,忙着给伤员包扎、止血、 缝合伤口,走出不到三里地,药箱中药品已经告罄,连棉纱和绷带都被用得一干 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