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血肉磨坊(6) 茹淡月一连吹了七八支曲子,士兵们还是不依不饶,谁都没有听够。就在这 时,一阵急促的炮声打断了口琴演奏。 老何骂道:“妈的小日本,又上来了,一会儿都不叫人消停!”探头向战壕 外望去,旁边有士兵叫道:“快看,六连的阵地守不住了,弟兄们都撤下来了。” 又有人叫道:“操!日本人的坦克。” 只见几百米外,一辆日军坦克车气势汹汹开来,小口径47毫米短炮不住吐出 火舌,打得中国守军阵地沙石飞溅。 一个青年军官带领七八个士兵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他浑身泥土,脸上蹭破 了一大块皮,却顾不得包扎,大声叫道:“快,大伙儿各就各位,快开枪,阻击 日军步兵!” 战壕内的士兵被他吆喝到各自的战斗位置,枪声响起,顽强地回击日本人的 进攻。 随着枪声一响,那辆坦克立刻发现了这边的反击,掉转炮口,一连串炮弹扫 了过来,顿时将中国守军的火力压制下来。 青年军官的眼睛仿佛冒出火来,一拳重重砸在沙包上,大声道:“用集束手 榴弹,把那辆混蛋坦克给我炸掉!”猛地一回头,吼道,“谁去?” 背后一片沉默。 青年军官一下子火了,叫道:“怎么都草鸡了?有不怕死的爷们儿没有?” 依然沉默。 有人小声嘟囔道:“这是送死的活儿,谁去啊?撤吧。” 青年军官怒道:“谁敢再说撤退,我枪毙了他!” 又有人道:“你不也是撤下来的吗?六连丢失的阵地,也该六连的人去夺, 跑到我们八连阵地上耍什么威风?” 青年军官又羞又气,道:“六连的兄弟听着,咱们丢失了阵地,就该咱们去 拼命,别让人家看笑话。” 几个跟他跑来的士兵都低下了头,一个老兵低声哀求道:“六连一百多个弟 兄,就剩咱们不到十个人了,难道真要打绝了吗?给六连留几颗种子行不行?” 青年军官心中也是刀割一般的疼痛,一百多个朝夕相处的弟兄几乎全部阵亡, 这仗打得太惨烈了。但他看了一眼渐渐逼近的坦克车,软下来的心又硬了起来, 道:“你们掩护,我去!”抱过十颗手榴弹,用绑腿布捆了起来。 这时,老何走了过来,将青年军官推开,拎起这捆集束手榴弹,道:“军官 得活着指挥战斗,这种玩命儿的活儿,我们当兵的干!” 青年军官一瞪眼,道:“你不行!这么大岁数了,送死去吗?” 老何镇定地说:“爆破这活儿可不能蛮干。小日本开的是九五式坦克,铆接 车体,铁皮没多硬,我知道炸哪里才能摧毁它,你们谁能行?” 见四周没人应声,老何道:“不行就都让开,别碍事。” 青年军官犹豫了一下,道:“一颗手榴弹一斤多重,五颗手榴弹的集束捆就 不易出手了,巨大的爆炸力很可能把自己也炸碎。你拿的却是整整十颗,你能扔 多远……” 老何笑道:“别看我老了,臂力却不比年轻人差,前天晚上还扔过石锁呢。” 拍了拍胸脯,示意毫无问题,又向后喊道:“魏三儿,过来。当年我救过你两次 命,该轮到你小子报答我了。” 一个老兵应声站起,提起一挺轻机枪,道:“操,老何,我料到你就会找我。 如果咱们这次不死,那笔救命账就算两清了,以后再有倒霉事儿,你少叫我陪着。” 老何笑道:“行啊,下不为例。你给掩护好了,别叫老子被日本步兵干掉就 行。” 两人叫着、骂着冲出战壕。 青年军官叫道:“大伙儿用手榴弹给他们掩护,快!” 几十颗手榴弹应声飞出战壕,连续的爆炸在地上掀起一股股浓烟,遮住了日 军炮手的视线。只过了短短几分钟,硝烟渐散,一道人影快速冲到坦克旁边,是 老何!他压根没想扔出集束捆,而是直接拉着了导火索,钻进坦克车的履带之下, 一声巨响传来,坦克的炮管被炸飞到半空中,车身翻了个底朝天,变成了一堆废 铁。 青年军官大叫一声,眼睛都红了,举起一挺机枪,冲出战壕扫射。在他的带 领下,所有士兵都拼了命。日本人的冲锋又一次被打退了。 士兵们刚刚坐下来歇一口气,蔡炳炎带领几个卫兵出现在阵地上,大声叫道 :“刚才是谁干掉了日军的坦克车,真是好样的!把名字报上来,旅里给他请功。” 一个士兵道:“是旅部老何干的。” 蔡炳炎一听,顿时瞪了眼,道:“老何?妈的,是谁叫他去的?” 青年军官站出来,道:“旅长,是我。” 蔡炳炎火冒三丈,一个耳光甩了过去,道:“你叫谁去不行,为什么偏叫他 去?混蛋!你知道不知道,他救过我的命!老何是咱二零一旅的功臣,你却叫他 去拼命,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青年军官脸上挨打,却依旧站得笔直,既不躲避,也不辩解。 蔡炳炎叫道:“老何人怎么样?回来了没有?受伤了没有?” 他目光扫去,阵地一片沉默,人人都在躲着他的目光,不敢与他对视。蔡炳 炎登时明白了,眼眶红了起来,怒视青年军官,厉声道:“老何是何许人也,他 那手枪法,在师里都是挂上号儿的。早在民国二三年就参加了一二八淞沪抗战, 死在他枪下的日本兵少说也有百八十个,这种宝贝,给个营长都不换。你一个破 坦克就把他豁了进去,吃大亏了!妈的,你赔我人来!” 阵地上回响着蔡炳炎的怒吼声,没人敢劝他,也没人知道该怎么劝。这时, 方隐锋走了出来,道:“老何是自愿去的,没人逼他。” 蔡炳炎冷冷道:“没人逼他,他找死去了?” 方隐锋一字一板道:“没错,他死得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蔡炳炎见他神情肃穆,道:“怎么回事?” 方隐锋道:“老何出发前,跟我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并让我转告何连长。” 他看着旁边的青年军官,缓缓说道,“老何说,身为军官,必须镇得住场子,越 是危急时刻,越是不能乱了军心、散了士气!爹没有别的本事,只能豁出性命为 你长脸,可惜爹只能为你死一次,今后全看你自己的了。好好干!将来当上团长、 旅长,带着队伍到爹的坟头上鞠个躬,叫大伙儿喊一声老太爷,爹这辈子就算知 足了,活得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