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南京!南京!(3) 方隐锋犹豫了一下,道:“男女有别,咱们仨睡一间屋,这个……不大方便 吧?” 孙遥遥扑哧一笑,对茹淡月道:“看不出来,你这位大哥还挺封建的。嘻, 他比咱们还害羞呢。”说着拉过一张折叠的屏风,展了开来,隔在木床与行军床 之间,道,“一分为二,谁也看不见谁,行了吧?” 方隐锋也笑了笑,道:“你是主人,我们听你的安排。”脱下风衣,顺手将 行李塞到行军床底下。 孙遥遥搬过一个炭盆,添了几块炭,火苗一下子烧了起来,屋中的温度迅速 升高,融化了他们带进来的寒气。 茹淡月伸了伸腰,靠在床上,道:“你这个小屋不错啊!温暖如春,我都不 想走了。” 孙遥遥道:“行啊!你住下来吧,跟我一起干护士,咱俩形影不离,怎么样?” 瞥了一眼方隐锋,话里有话道,“就怕你那位方大哥舍不得。” 茹淡月瞪了她一眼,小声道:“瞎说,什么我那位方大哥?他是他,我是我, 你别往一块瞎掺和。” 孙遥遥似笑非笑,道:“不掺和就不掺和,看你嘴硬的。”贴近她的耳朵, 压低声音道,“你当我看不出来,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茹淡月顿时涨红了脸,急道:“死丫头,我撕你嘴了。”伸手去拧她的耳朵。 孙遥遥一手抵挡,一手去挠她的痒。两个姑娘又笑又叫,在床上闹成一团。 方隐锋插不上话,劝也不是,看着也不是,从衣兜中摸出一包香烟,道: “你们慢慢聊,我出去吸支烟。”走出门去。 孙遥遥吐了吐舌头,道:“他走了。” 茹淡月道:“别闹了,说正经事吧。你怎么不随学校搬迁,却跑到这里来做 护士?” 孙遥遥收敛了笑容,道:“偌大一个中国,狼烟四起,哪里还容得下一张安 静的书桌?”说着从床上跳了下来,取出一个小铁锅,将饭盒里的鸭粥倒进锅里, 放在炭炉上加热,不一会工夫,小屋中飘起鲜美的粥香。 茹淡月道:“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还准备了夜宵。” 孙遥遥轻轻“呸”了一声:“想得倒美,这粥才不是给你喝的。” 茹淡月道:“那是给谁煮的?这屋里就你一个人住。” 孙遥遥眉梢微微一颤,默不作声。 茹淡月眼睛一瞥,看见枕头边放着一本日记,顺手拿了起来,道:“你开始 写日记了。喔,写得很长啊!” 孙遥遥道:“别动,那不是我的日记。” 茹淡月道:“不是你的,那是谁的?偷看别人的日记,可不是光彩的事。” 孙遥遥低声说道:“日记的主人已经不在人世了。这些日记是她临死前交给 我的,请我替她保管。” 茹淡月见她神情中凄苦流露,不敢再开玩笑,跳下床与她并肩而坐,道: “怎么回事?说给我听听。” 孙遥遥道:“从哪儿说起呢?”想了想,缓缓说道,“青梅是一个安静的姑 娘,她租住在我家隔壁的小阁楼上,在我父亲的医院里做护士。我母亲见她独身 一个姑娘,平时家里做一些好吃的,总让我送过去与她分享。青梅手巧,毛衣织 得又快又好,不到一年工夫,我家过冬的毛衣全是她织的了。青梅又是一个情感 细腻的姑娘,她读书会读到默默流泪,喜欢听雨滴的声音,喜欢尖尖的绿茶在玻 璃杯中浮动,喜欢夜间百合花绽放的味道……” “青梅是在初冬时候离开的,一场急性肺炎,高烧、咳血,我父亲是主治医 生,想尽办法,用了一切可用的好药,还是没能把她的生命留住。她在南京没有 亲人,后事全是我家料理的。她做护士薪水微薄,支付过房租和饭费后,所剩无 几。这场大病花光了她所有的积蓄,除了几本日记和一张照片,什么都没留下来。” 说着打开日记,取出一张照片递给茹淡月。 只见照片上的姑娘双膝并拢,膝前摊着一本书,目光柔和宁静淡泊空远。这 么古色古香地坐着,即使一动不动,却把那种柔和宁静淡泊空远的气质源源不断 传送了出来。 孙遥遥接着说道:“青梅不爱说话,从不与陌生人交谈,她与我算是很熟了, 见了面往往只是微微一笑,清淡如水。她把所有的话都写进日记里,文笔清隽幽 远,这些文字记载了她一生中的欢乐与哀伤,看过这些日记之后,我忽然觉得自 己与她仿佛相交了很久很久,在心灵中多了一个知交。”顿了顿,又道,“她有 一个未婚夫,姓张,在八十八师做参谋,两人已经谈婚论嫁,连婚礼的日子都计 算好了。他们计划在南城根买一间小房,置办几件家具,届时请几位好朋友,摆 一桌酒席,简简单单,省下钱给青梅做几身衣服。青梅节俭惯了,常常两件毛衣 穿春秋冬三个季节,破了就拆掉重织,用的毛线也是最便宜的。” 说到这里,孙遥遥长长叹了口气,道:“都是这场该死的战争,毁掉了青梅 一生中最美的憧憬。随着淞沪战场局势吃紧,八十八师奉命驰援,两人甚至没有 见上最后一面,等到青梅得到消息时,驻地已经人去房空。青梅真是欲哭无泪, 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煎熬吗?心上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每一颗流弹都可能 置他于死地,自己除了祈祷,无法为他做一点点事情,那种滋味真是……唉,无 能为力的等待是最残酷的……” 茹淡月喃喃说道:“我上过战场,我懂……” 孙遥遥接着道:“青梅带着遗憾和眷恋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垂危之际,她 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救我!’她不想死,至少希望能见过心上人最后一面再死, 可是连这个微小的心愿都没实现。命运,对她实在太不公平了!” “在她去世后不久,淞沪战事突然恶化,我们全家既为时局担心,同时也为 青梅的未婚夫担心。不久前的一天,我家来了一个八十八师的军官,我父母没在 家,他错把我当成了青梅,说是受张参谋之托,将一个信封交给我。我心中忐忑 不安,没敢将青梅的死讯说出来,悄悄将信封打开,发现里面装的是一张五千元 的支票和一封绝交信,信是张参谋写的,希望与青梅解除婚约,钱是给她的补偿, 请她忘记自己,两人从此各走各的路,彼此不要再见面。看完这封信,我的火气 直往上顶……淡月,你知道我的脾气的,最是见不得这种薄情寡义的人,青梅等 他等得那么痴心,最终却换来这个结局,太气人了!虽然青梅已经去世,这个结 果对她而言已无所谓,但我却咽不下这口气,我替她不值……”孙遥遥越说越激 动,道,“青梅是一个很内向、很安静的姑娘,即使读到这封信,除了流泪,只 能默默承受。我不一样,我决定给青梅出气,亲手将支票和绝交信摔在负心汉的 脸上。送信的军官从我家告辞出来,我悄悄跟着他,来到这个医院,没费多大的 周折就找到了张参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