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直等验尸官忙活完了,我才过去看了眼死尸。这家伙仰面朝天,手交叉放在胸 前,好像正准备坐起来,只有紧闭的双眼提醒我这是一个死人。他和所有的流浪汉 一样,临死都顾不上洗脸刮胡子,死了都不招人喜欢。 不过这个曾经是人的东西又有点特别,似乎有点面熟,好像在八百年前的某一 天,曾经和我擦肩而过。 “到底有什么线索,乔治?”我问。 验尸官乔治五十开外,架一副眼镜,似乎眼镜能把他和尸体分隔在两个世界。 “跟别的案子差不多,不过多了一个倒霉蛋。受害者是白种男性,三十来岁, 身高五点七英尺,体重一百五十多磅,面有菜色,贫穷。钝器猛击致死,凶器大概 是管钳或大号扳手。后脑挨了两下,一击致命,第二下是白给的。毫无疑问是谋杀, 够狠够准,看来凶手还很专业。死亡时间不超过三小时,想知道更多就得等明天早 上了。” “报警电话是夜里一点半打的。”汉尼斯说。 “那会儿刚死个把钟头,尸体应该还热乎呢。”验尸官说。 我盯着死人的脸,努力在脑海深处搜寻着什么。 “有证据表明他死在别处,再被扔到这里。”验尸官说。 “怎么回事?”我问。 “血迹不对,”验尸官说,“脑袋开了瓢,不会只有这么点血。这小摊血只能 算是渗漏,八成他死后又做了次短途旅行,从这儿下的车。要是让我说的话,凶案 现场不在这儿,这里只是弃尸的地方。” “尸体有没有打击的伤痕?” 验尸官抬头白了我一眼,“你觉得这还不算伤痕?” “我是说身体别的地方……想知道他死前有没有反抗,或者被毒打什么的。到 目前为止没有进一步的线索,警官大人。我看他就挨了这两下,如果你不打算再揍 他的话。” 我耸耸肩,摊开手。“总觉得这家伙面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汉尼斯问验尸官,受害者的名字有没有找到。验尸官慢条斯理地翻着记录本说, “没有发现驾驶执照。现场只找到了撕碎的社会安全卡,号码基本无法辨认,不过 名字最终还是查到了——罗伯特·B·维斯福。” 我眼睛一亮。“对,我认识他,”我说,“他是个书探。” “一个什么?” “就是到处倒买倒卖旧书的人。我在书店街见到过他卖书。” “简威,难怪人家都说你是书呆子。”验尸官笑了。 “谁这么说的?”我有点尴尬。 “老兄别忘了,这个世界很小的。尤其在警察局这种地方,任何人都没有隐私 可言。” “原来你把时间都花在读书上了,克里夫。”汉尼斯用那种眼神瞅我,“看来 我就是那个多干活少拿钱的笨蛋。” 我没搭理他,扭头看尸体。验尸官就像块甩不掉的的家伙是什么样的人,最后 一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在书店圈子里,人家都叫他书探子波比。”我说。 “据我所知,他干得还算不错。” “就凭他一个流浪汉,还能搞书?”验尸官不相信地问。 “他可不同。像他这样做书探的,通常干起活来没命,而且滴酒不沾,从不招 惹是非。” “看起来可不像。难道现在的新好男人都变成流浪汉了吗?那可真没天理了!” 汉尼斯说。 “这个圈子的事,你懂什么呀!” “我是不懂,”汉尼斯说,“那你来告诉我好了,克里夫。他有没有找到价值 连城的东西,引来杀身之祸?杀他的是谁?在哪里干的?拜托大行家多少透露点消 息行不?还有,这案子跟杰奇·纽顿有关系吗?” “大侦探们先忙吧,”验尸官说,“别忘了明早给我来个电话。” “谢了,乔治。” 验尸官走后我们又呆了一会儿。汉尼斯的质问像锤子一样不断砸我的脑袋。一 缕失望的情绪像针一样刺进了我的身体,因为我对杰奇·纽顿无可奈何,原因很简 单:他没干。 “克里夫?” “嗯,尼尔。让我静一下。” 我看着他们把尸体罩起来抬走。素描师已经走了,检验科的人正在收拾残局。 书探子波比的悲惨生活即将合上最后一页,我们警察的搜捕就像是山谷回音和水面 余波。 “在得到确凿证据以前,当然也不排除杰奇的可能性。”我说。 汉尼斯没理我。 “咱们去找那个狗杂种。”我说。 “我先给杰斐逊警署打个电话。” 作为治安官,我们在科罗拉多境内的任何地方,都有权调查及逮捕。可一旦离 开自己的辖区,通常需要履行一个程序,你必须带上该辖区的一个警官,以防万一。 半小时后,我们来到杰斐逊治安办公室,本·纳西斯警官正等着呢。纳西斯警 官看起来像刚从警校毕业,伶牙俐齿,让人想起一个词叫“新新人类”。他肤色黝 黑,说不定杰奇·纽顿还能看上他呢。 杰奇家在莫里森南部郊外的乡间豪宅。这儿不算山区,不过房子却是建在悬崖 之上,你可以从那里鸟瞰整个丹佛和通向科罗拉多温泉的山脉,景色一流。我们把 车停好,屋里漆黑一片,没有丝毫生命的迹象。突然有种莫名的沮丧感向我袭来, 我猜八成杰奇·纽顿正在酣睡,而且证据确凿没有任何离开的迹象。预感告诉我— —该死的是这种预感从来没有失灵过——我永远不可能抓到他的把柄。 可是杰奇居然不在。纳西斯按了三次门铃,然后猛力砸门,可就是毫无动静。 “现在该怎么办?”他问我。 我告诉他,如果没什么更重要的事,我们不妨先在这里等会儿。他答应了。 “我可不想让他回来就看见一帮警察,‘’我说,于是汉尼斯把车开回街上。等尼 尔回来,我已经和纳西斯绕到屋子侧面了。汉尼斯有点紧张。”我可不想捅漏子, 克里夫。“他说。我们俩做搭档的时间不短了,他知道我一向拿那些碍手碍脚的程 序不当回事,同时也深知我对杰奇恨之入骨。别干傻事,尼尔就是想说这个。其实 我也很清楚,搜集证据必须遵守哪些规则。 毫不夸张地说,凡是我办的案子,还从没因为程序不合法而被驳回过。汉尼斯 当然也清楚。大多数时候你必须照章办事、按部就班,不过特殊情况就可以破破例 了。 “我去车库看一眼,”我说。 汉尼斯鼻子哼哼了一下,我知道他不满,也知道他还是只能跟在我后边。我们 绕着屋子转了一圈。“你们简直疯了,”纳西斯冲我们喊。他才不像我们那么傻, 站在原地没动。汉尼斯使劲儿拽我,“克里夫,那孩子说得对,你这么干一点用也 没有。就算你找到了什么东西,也不能拿它当证据的。咱们赶紧走吧。” “要是真能找到什么,我会有办法让法庭接受的。” “那个杂种可是随时都会回来的。” “所以你就该少废话,咱们手脚麻利点。” 车库门上横着一把锁,不过这可难不倒警察,不到半分钟我就给它撬开了。里 面有两辆车,凯迪拉克和四轮驱动的吉普。第三个车位空着,也就是说杰奇开着它 出去了。 我摸了摸发动机,查了查杂物箱。没什么特别的——收费单据、车主证明、车 辆登记证明。两辆车的车主都是约翰·兰道夫·纽顿。这些我都是早就知道的,我 甚至还清楚他的车是在何时何地买的,他买吉普是分期付款,六个月付清,而凯迪 拉克付的则是现金。我知道他和哪些经纪人做生意,其中一个还跟我说,这家伙真 不简单,总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没人能知道他的底牌。金钱对杰奇这样的人来 说,不过是游戏的筹码——他曾经拥有、失去、再夺回的钱,比那些小经纪人一生 中见过的钱摞在一起还多三倍。单凭手头阔绰这一点,经纪人们就已经爱死他了。 凯迪拉克里有张未缴的罚单,我抄下了上面的内容。 杰奇被控超速驾驶——他在限速二十五英里的地方开了五十五英里,要扣四分。 这可是好事——上回我查他的驾驶记录,发现他已经丢了九分。这家伙爱飚车,看 来这个嗜好的代价还不菲呢。我知道他不会交罚款的,罚分虽然够了,他一定会让 律师去找检察官,试着在出庭之前达成某种交易,少扣两分什么的。任何法律都管 不了私下交易,尤其是对检察官,法律似乎从来就不是为。执法人员定的。但我的 原则是,勿以恶小而不为,只要能给杰奇找麻烦,再小的事都是大事。我当然知道, 即使吊销了杰奇的驾照,他还会照开不误。到那个时候,我就能以更严重的罪名控 告他。俗话说的好,不怕警察抓,就怕警察惦记。大名鼎鼎的黑帮巨头艾尔。卡邦 不曾因谋休被定罪,判刑的依据公仅是逃税,然而这已足够搞垮他了。 我把所有东西照原样放回。汉尼斯在门口站岗,这个优秀警探正像小偷一样帮 我放风。我打开杂物柜,里面的油漆罐、工具、螺丝钉全都摆得一丝不苟。杰奇· 纽顿是有洁癖的人,一个衣冠楚楚的杀人狂。 “克里夫,”汉尼斯小声叫我。他的声音在喉咙里滚来滚去。 “好了,”我说,“马上搞定。” 我关好灯,门锁原样挂上。我们穿过后院,眼前突然冒出一个黑影,让我不由 得一怔。眼前有什么东西吊在树上,我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视力是不是衰退了。“看 呀,”我说,可汉尼斯还是没发现。我打开手电照过去,慢慢对准了那个东西。是 一条狗,一条德国狗,绳子勒在脖子上,随着树枝微微起伏。“是布鲁诺,”我麻 木地说。这时我再次意识到,我和杰奇已经成了分不开的一对冤家:我对他的一切 了如指掌,甚至包括他的狗叫什么。我估摸着,杰奇曾经爱过这条狗,它甚至可能 是唯一被杰奇爱过的家伙。如果他爱你,这就是你的下场,所以谁也不会想让他恨, 谁也不会像我这么疯狂。 “看来是有人故意吊死它,想激怒杰奇。”汉尼斯说。 “我才不这么想呢,尼尔。我看是他自己干的。” 说话时,我的电筒照到一个掀翻在地的烧烤架,草坪上有半块吃剩的牛排,看 起来有些时候了。牛排像是被什么动物啃过,旁边是两只打翻的盘子。“我来告诉 你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说,“不过你要告诉我,觉得有没有道理。杰奇正在 招待什么人,很可能是个女人。因为有点事儿,他不得不离开一下,也许突然听见 了电话。等他回来,狗已经弄翻了烧烤架,吃掉了——块牛排并且开始啃另一块。 杰奇大怒,二话不说就用晾衣绳把这条馋狗吊了起来。然后,按照惯例,屠杀之后 当然要开上那辆兰博基尼出去兜风。我猜,现在他正以一百五十英里的速度在外面 飙车呢。” “听起来倒蛮像回事的,”汉尼斯说。 “接着让我告诉你,他无法摆脱那股怒火,怎么也无法平息。他本不想杀死爱 狗,生自己的气,整个人都要炸了,于是就随手杀掉了那个书探子。杀一个他素不 相识的人,只不过是为了出出火。这就是那个书探子死前没被殴打的原因,因为杰 奇这回不是想要快感,而是需要发泄。” “好像越来越离谱了。”汉尼斯说。 “怎么,有问题吗?”我挺着胸,打了个响指。 “只有一点,你太想抓他了。你觉得这样能自圆其说吗?我知道你跟杰奇有仇, 只要有可能,你甚至会把肯尼迪总统遇刺算在他头上。” “可这的确符合杰奇的杀人模式,”我有点不耐烦了,“你看,都是流浪汉嘛。” 汉尼斯一言不发,我觉得是件好事。至于那条狗,我只摸了一下,确认已经死 了很久。它已经彻底僵硬了,死不瞑目。如果狗也有表情,那么现在传达的是震惊、 悲哀和不敢相信。它那曾经挣扎过的前爪,最终抱在胸前,像在做临终祷告。我真 想把它放到地上,不过最终忍住了,汉尼斯是对的:我们没有搜查令,没有授权, 没有权力在这里出现。这是一次糟糕透顶的执勤,对我们来说,看到这只死狗等于 没看见,在我们按照正常程序登门拜访以前,甚至不能假设这条狗已经死了。 我们绕回屋前,等候多时的纳西斯警官客气地告诉我们,他无意冒犯,不过他 确实觉得,我们太疯狂了。 我当然还想继续等杰奇回来,想知道他的表情,想查看他的车。我总想尽可能 多地了解杰奇,包括他心里的想法。我让汉尼斯和纳西斯去马路对面的树丛里等着, 自己则绕到屋子后面监视。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没准儿杰奇这时已经出了州 境。兰博基尼这种跑车,正适合长途奔驰,空旷的道路,一望无际的旷野,能把你 回家的念头扫得一干二净。没准儿他过一个星期才能回来。 而我别无选择,只能等待。如果时间太长,我会叫汉尼斯和纳西斯回去,自己 则单独留下来。杰奇·纽顿正在改变我的性格,让我越来越怪僻。我眼前冒出了一 幅画面,仿佛看见自己等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胡子越来越长,警服越来越破, 汉尼斯每天给我送一次食物。 我觉得自己简直像卡夫卡小说里的绝食艺人,慢慢被世界遗忘,只剩下自己孤 独而执着。低头看表,快天亮了,理智也随着曙光,慢慢回到了我的身上。我决定 等到八点,最迟九点,他还不来我就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正像汉尼斯说的,我一点证据也没有,这不像杰奇的手法,他从没这么痛快地 杀过人。这次,杰奇·纽顿不是我的目标。 我立刻说服了自己。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再过二十分钟天就亮了,我对自己说, 那时我们从马路上就能看见挂在树上的死狗。那样的话,它就会成为合法发现,只 要杰奇不知道我们晚上来过。我才不会告诉他呢,汉尼斯也不会,纳西斯则不太好 说。不过毕竟,他和我们穿的是同样的衣服。我放弃了和杰奇单挑的念头,决定从 现在开始,按照教科书的步骤去做,白天当然有白天的规矩。我要去和搭档会合, 等杰奇到家的时候,我们就去对街取车,开到他门前按门铃,就像推销员一样彬彬 有礼。 “有乐子啦,够你受的,杰奇!”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