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给丽塔·麦金利打电话,结果还是那段录音。这回我留了言,告诉她我是谁, 以及我希望就一宗谋杀案的调查事宜跟她谈一谈。我留了两个号码,家里的和办公 室的。 我致电新泽西的AB,也就是《书蠹周刊》,这是古旧书交易业的行业周刊。每 周它都会列出几百本书的书目,都是各地的书商求购及出售的。这样,即便一个远 离尘嚣的隐士,也能迅速找到自己需要的书,而不必跟别人打交道。通过这本周刊, 谁都可以做生意。除去这个占大部分篇幅的书目,每期周刊还有些行业动态类文章 ——讣告、人物介绍、书展报道。我向周刊编辑解释,询问在过去几年里刊登过的 关于丽塔·麦金利的文章。电话那一端是位学识渊博的绅士,马上就知道了谁是丽 塔·麦金利,以及那几篇故事大概在什么时间刊登。他答应下次邮寄周刊时,给我 寄来复印件。 我去樱桃溪路探访罗兰·戈达德。这里是丹佛东部充满了高级商店的住宅区。 戈达德的“阿库什奈古籍善本书店”,就坐落在这一区域的中心。戈达德有一种冷 峻的作风,除了某些细微差异,他和埃默里·奈夫的风格很相似。你总是能找到办 法和奈夫交朋友,只要有足够耐心并且不介意他的冷淡。可是在戈达德这儿,你永 远别想。 他的态度永远冰冷而傲慢,无论顾客还是书探,都会觉得他高不可攀。假如他 还有朋友,那也一定不属于书商圈子,起码我认识的人里,没有一个是他的朋友。 戈达德和哈克尼斯真是有天壤之别。他们在几乎所有方面都不适合做搭档。戈 达德是个相当挑剔而难以取悦的人,哈克尼斯则大大咧咧,随意马虎。关于书籍生, 意,所有哈克尼斯认为有趣的东西,都无一例外遭到戈达德的鄙视。哦,他会卖给 你一本史蒂芬·金的书,无论在别的方面有什么缺点,他确实是一个出色的书商, 知道怎么赚钱。不过离开他书店的时候,你可能会觉得自己虚弱得像个白痴。 戈达德主要从事一些“真正重要”的书籍交易——摇篮期的古版本图书,十六 世纪诗歌,插图版手稿,精美的皮革书籍。他拥有一些很棒的东西。甚至他的书店 的名字也散发着浓郁的传统风格。“阿库什奈”是梅尔维尔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工作 过的一条捕鲸船的名字。‘我喜欢他的书店,对他的存货更是着迷,虽然我几乎没 在那儿买过东西。要是哪天我娶了希腊女船王什么的,戈达德就会发大财喽,当然 大部分都将是我贡献的。 “阿库什奈”是丹佛屈指可数的三家请得起全职雇员的书店之一。那儿的职员 叫朱利安。兰伯,凭自己的实力,他完全可以成为优秀的书商。兰伯就像他的老板 一样,自由从事书籍交易。事实上,路比曾经告诉过我,书探子们宁愿和戈达德交 易,因为他出价更高。我到那儿的时候戈达德不在,不过我也没闲着,在他从后门 进来以前,我一直在翻阅他的古籍存货。早晨那阵繁忙已经过去了,他和兰伯坐在 柜台后面整理书目。戈达德每年都会编发几期书籍目录,尽管丹佛市从没人见过这 些目录。他拥有全州最好的参考书图书馆,不过在分享信息方面,他真是名副其实 的铁公鸡。 当我自我介绍时,戈达德和兰伯吃了一惊。我知道他们曾经在附近见过我,我 们曾经偶遇并搭过几次腔。 不过直至此刻,他们才把我这副嘴脸和那个打电话要求见面的简威探员拼在一 起。我直奔主题,他们最后一次见到波比。维斯福是什么时候?同样的问题,同样 的答案,主要都是戈达德在回答。距波比上次来已经两周了,他最后来这儿和逛书 店街差不多是同一天。“他有些书想卖给我,”戈达德说,“不过那些书不适合我。” 我告诉他,我曾听到传闻,说他一直跟波比有相当巨额的交易。 他皱起了眉头,“肯定是杰瑞·哈克尼斯说的,这家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 什么。大概一年前,维斯福有次幸运的发现,那天我买了他所有的书。他有些书而 我买了,仅此而已。” “都是些什么书?” “《绿野仙踪》系列。维斯福在一次家庭旧货大甩卖中无意中发现了它们。三 十二册《绿野仙踪》系列,每本一块钱。大多数时候这类书都是名副其实的破烂, 可他找到的却非常完好,漂亮极了。” “是第一版吗?” “只有几本是。最引人注目的是这些书的保存情况。半数以上还有护封,所有 彩色插页都艳丽如新,没有丝毫磨损,甚至封面也是。” “你还有剩下的吗?” “噢,没了。这些书不到一个月就卖光了。” “那么对你们来说,这是一次幸运的合作哕。给他多少钱?” 他看来有点戒心,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 “我真的希望知道。”我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宁愿保留财务方面的隐私。” “当然你有权这么做,如果那个人没有被谋杀的话。” 他闪烁其词。“我记不清楚了。” “你付给他现金吗?” “这么大额的交易不会用现金的。” “那就是说你开了支票给他。也就是说你会留下这张支票的纪录。”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这些事可以不谈吗?” 我没搭茬。 “我只是不想让人知道我的私事。大多数时候,我付的价钱比城里任何人都高。 可是你应该明白,我不想让运的发现,那天我买了他所有的书。他有些书而我买了, 别人都知道我的私事。” “这是一次谋杀案调查,”我说,“我可没打算在布告板上展示它。” “我只是不明白,我们一年前做的一宗交易,怎么能跟证据扯得上关系?不过 如果你答应保密的话,我会说的。我付给他七百元。” “你有支票存根吗?” “有,在家里。如有必要,我可以拿给你看。” “那些书的售价如何?” “我不太清楚。朱利安?” “两千二百块。”兰伯说道。 “也就是说你付给他的不足三分之一。”我说。 “这是公平合理的,在当时的情况下。”戈达德说道。 “他投入的成本不过三十二美元。” “这无关紧要。那些书很容易脱手。” “是的。” “好吧,”我轻叹了口气说,“你是对的,这些情况可能无关紧要,但是如果 有关系,我会向你要那张支票存根的。你说他几周前来过这儿。发生了什么?” “正像我跟你说的,他有几本书。有一本不错,不过保存情况不令人满意。” “所以你就什么也没买?” “正是。”。 “那么这就是你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这是我最后—‘次见他。” 空气中似乎有些余音未了的意味。过了片刻我才意识到,一直忙碌不停的兰伯 抬起头来,盯着他老板的眼睛。“难道不是吗,朱利安?” “打那以后,他还来过一次,”兰伯说道,“当时你不在,那天早上很忙,就 像今天一样。他只呆了几分钟。 情况有点不寻常,因为他什么也没做,既没有瞟一眼我们的书,也没有书要卖 给我们。“ “那是什么时候?”戈达德问。 “最近。不超过一周。”兰伯闭上眼睛陷入沉思,“我想可能是星期四。” “后来怎么样?”我问道。 “没事。他不过是来看看罗兰。他说他在酝酿一桩交易,他想见见罗兰。” “他是这么说的吗?”,“就是这样,”兰伯说道,“他正在酝酿一宗大买卖, 他想看罗兰是否感兴趣。” 与其说罗兰对此感兴趣,不如说他大为恼火,“你怎么没告诉过我?”他质问。 “那天早上我忙得不可开交,没时间跟那个家伙扯淡。后来我就忘了这事儿, 我可不觉得他真能找到宝藏。你知道那些家伙,对他们来说所有事都重要,所有买 卖都是大买卖。” “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可不像是你的作风。”戈达德说道。 “难道每次这些人开口说话,我都该刻在石板上吗?我很忙呀。我在管理一家 书店。我以为,如果真有重要的事,他会回来的。然后我就把这事儿忘掉了。” “如果你们不介意,”我说道,“我想回到我的老问题上。等我走了以后,你 们爱吵多久就吵多久。”我轻弹了一下笔记本。“你们俩谁知道波比和丽塔。麦金 利在干些什么吗?” 戈达德盯着我看。兰伯则毫不掩饰地笑出声。 “谁告诉你这个的?”戈达德说道。 “所有人。” “我可头一回听说。” 我看着兰伯,“你呢?” 他的哈哈大笑被拦腰截断,然后他的脸开始变红。 刚才他忙着处理一本书,而这时则假装心不在焉。对一个像兰伯这样的家伙, 就是一个肯定的信号,说明他知道一些东西——一些他不愿说出来的东西。 “别急着回答,”我说道,“只不过是有个家伙被谋杀了,而我得设法找出凶 手。” 他挑衅地抬头看着我。“好吧,我是刚刚才想起来的。那天他出门时有点生气。 他等罗兰超过了一个钟头,而我最后告诉他,我不知道他还要等多久。那天你去给 你的新车上牌照了,”他转脸对戈达德说,“谁能知道这种事要花多长时间呢?” “我在那儿呆了三个钟头。”戈达德说道。 “那会是……什么?”我说道,“你觉得那天是星期四。” “是星期四。”戈达德说道。 谋杀案发生前一天。 “那么出了什么事儿?”我看着兰伯问道。 “维斯福突然变得不耐烦了。他大步走向门口,好像准备离开。不过离开之前, 他回头对我说,‘我想丽塔。麦金利对我要卖的东西更有兴趣。’然后他气势汹汹 踏出了大门。” 戈达德摇了摇头,“这事儿越来越糟。你怎能忘记这样的事呢?” “我告诉过你。”兰伯说,“那天店里乱得象个疯人院。我不能一心二用,一 边忙着讨价还价一边兼任秘书。” “还是回到正题上吧,”我说,“波比提到或者暗示过,他有什么书要卖吗?” “没有,正如我告诉你的,他身上什么也没带。” “他还说了什么?” “没了。”兰伯说道。 我们彼此注视了一会儿。 “你一定得记住一件事,”兰伯说,“你得考虑信息来源。有多少次这些家伙 走进来,以为他们找到了一本价值千元的书,而事实上它却不值一文!我可不认为 跟维斯福这样的家伙维持关系,该是我的首要事务。尤其当我在一小时内处理七百 元生意的时候。” “好吧,算了。”戈达德说道。 可这还没结束。“关于丽塔·麦金利,你们能告诉我些什么吗?”我说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戈达德说,“我从未见过这位女士,就算在街上遇见她, 我也认不出来。” “但你对她的声誉总有所耳闻吧?” “我知道她有些不错的书。我听说的就这些。不过我可不从其他书商那儿淘书。 我不这么做生意。” 我看着兰伯。他的耳朵周围又一次变红了。在法庭上。他将会成为一个糟糕的 证人,如果他要隐瞒什么的话。 “你没有杀波比真是谢天谢地,兰伯,”我说道,“一个警察的工作,只不过 是尽可能找到真相。” 他的眼睛斜睨着上方,样子不太坚定。“我去过那儿一次。”他说。 然后,在一段很长的停顿之后,他对戈达德说,“我没跟你透漏半个字,是因 为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的做法。” 戈达德确实不喜欢。屋里的温度降低了五度。 “我想看看她的货色,仅此而已。”兰伯说道,“人们议论纷纷,于是我就想 看看她到底有些什么。”“我希望你没有以本店的名义作为买家出现。”戈达德冷 冰冰地说道。 “我没必要这么做。她很清楚我是谁。她认识所有的人。” “你什么时候去那儿的?”我问。 “去年秋天,感恩节前。” “你能告诉我怎么去那儿吗……能给我画张地图吗?” “当然。找起来也不太困难。不过你需要的可不只是一张地图。她屋子周围有 高高的篱笆,没有电话预约的话,谁也进不去。你必须打电话留个言。” “通常她会回电话吗?” “她给我回了电话。几个小时之后我就得到了她的回音。” “她是什么样的人?” “生意人。” “你去的时候她没给你找麻烦吗?” “她有什么理由不让我去呢?她只是在做生意啊。” “我刚听说过,她可不会铺上红地毯迎接客人。” “我才不会这么说她。她是一位真正高贵的女士,” 兰伯红着脸说,“她待人彬彬有礼,而且我得说,她的专业知识很了得,给我 留下了深刻印象。” “想必是。”戈达德说道。 “你觉得她的藏书如何?”我问道。 “绝对令人难以置信。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书。她有一册菲茨杰拉德亲笔签名的 《天堂的这一边》,门肯画的插图,还有菲茨杰拉德本人的一条批注,内容是恳求 门肯写一篇书评。这本书封套鲜艳如新,毫无瑕疵。她有一整堵墙,都摆满了侦探 小说——第一流的、绝佳的版本。 你见过保存完好的罗斯。麦克唐纳的头三本书,或者是第一版的美国版《斯黛 尔神秘事件》吗?她有一本由玛格丽特。米歇尔、克拉克。盖博及费雯丽亲笔签名 的《飘》。盖博还在自己的签名下面写了句话,‘现在,亲爱的,所有人都会瞩目 的。’那儿真有好多很棒的东西,你甚至不知道从哪儿看起。” 戈达德咕哝着。 “还有件事,”兰伯说道,“你记得那个关于海明威和伍尔芙在对方书上签名 的传说吗?” 我从没听过这件事,于是要求他提供详情。 “三十年代的某个时间,一个居住在印第安纳州的妇女,把一个装有海明威和 伍尔芙的书的包裹寄给麦克斯。帕金斯,要求签名。这些书在帕金斯的办公室里堆 了几个月。然后有一天晚上海明威和伍尔芙都在那儿,而帕金斯想起了那些书,于 是就让他们签了名。可是他俩都不那么规矩,海明威觉得如果他们签错了书,那将 会是一个出色的玩笑。于是他坐下来在伍尔芙的《在灯塔上》上题了一通醉话,并 且签上伍尔芙的名字。伍尔芙对《永别了武器》也如法炮制。后来他们开始比赛谁 签得多。伍尔芙在一本书上的题字占满了空白页直到封底。” “伍尔芙能用长句子时决不会用短句。”戈达德酸溜溜地说道。 “我想说的是,”兰伯多此一举地解释,而此时他不说我们也猜得出来。“麦 金利拥有所有那些书,笔迹的真实性毋庸置疑。她好像在搜集不寻常的组合,不规 则的签名,还有完好的品相。嗨,她有一本《愤怒的葡萄》,上面有斯坦贝克酒后 的题词和一幅他的涂鸦,画了一个长着六英尺阴茎的家伙。我是说,一个家伙要是 长着这么大的家伙,准得摔个狗吃屎。在那幅画下面,斯坦贝克写道,‘Tom Joad 在路上。’我能说的是,虽然我也见过不少书了,可这样的藏品却从没见过。” 我又问了些问题,不过大多不重要,而他们的回答也无足轻重。接着我让兰伯 画了一张丽塔·麦金利家的地图,转身离开,留下他们继续争吵。我致电总部,跟 汉尼斯聊了几句,丽塔·麦金利没有回电。我给了汉尼斯几个新的书商名字让他查, 二十分钟后我到了一片丘陵地带,向常青镇进发。 正如兰伯所说,这是浪费时间。她住在一条山路的尽头。你得先穿过常青镇, 再出城大约八或十英里,折回到一条清楚标明“私人住宅”的道上,麦金利的房子 就在路的尽头,占据了整个山顶。正如兰伯所说,她的隐私权被一道上锁的大门和 十尺高的篱笆保护得十分完好。我以前从不知道,人们还能建造这么高的篱笆,可 现在它就在我眼前。我从篱笆的缝隙张望,并穿过树丛顺着篱笆墙一路摸去,最后 搞清楚了,我只是在绕着山顶兜圈子。在一段树丛稀疏的地方,我能瞥见她的房子, 那些玻璃窗闪着耀眼的光。我对着墙缝大喊,使劲叫她的名字,但是始终没人理睬。 沿途下山时,我跟人聊了聊。我在每座房子前停车,向每个人询问山顶那个神 秘的女人。她给所有人的印象都一样,一个面目模糊、谜一般的人物。没人认识她, 所有人都只看到车里的一个侧影,只知道她是女的。去年圣诞节,有人为所有住在 山上的居民举行了一次派对。 除了丽塔·麦金利外,所有人都到齐了,而她则送来了辞谢信。 在常青镇,我再次给她打电话,还是只能听到那段电话录音。我给她留了段措 辞强硬的留言,告诉她我需要立刻见她。不过我有种预感,她是不会搭理我的,我 只能紧盯不放死缠烂打。我还有个预感,这个工作将会是繁重而棘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