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已经八点了。简和费尔克坐在码头边,双脚在水面上晃着。费尔克很长时间都 保持静默。简从眼角观察着他。就在这时候,当他除了等待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时, 当他有时间思考时,会使他消沉下去。她知道自己得做点什么,来阻止他情绪的低 迷。“跟我说说你在想什么吧。” 他笑了,但是目光依然落在港口外水面的远方。“我在想你。” 她移开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她又犯了个错误。他现在正处在一个节骨眼上, 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什么人都不认识,除了离他最近的女人。 “我在想我应该道歉,”他说。“我是说,你是纯种的印第安人还是只有九分 之一的印第安血统,对我来说都没有关系,不是吗?我猜我应该说,是美国本土人 (美国本土人是对印第安人的正规叫法)。” 这不是她害怕听到的,她松了口气。“叫什么对我来说无所谓,”她说。“我 是彻头彻尾的印第安人。” “那你怎么会有蓝眼睛呢?” “我父亲看上去就和你心目中的印第安人差不多。他的脸就像印第安人用的战 斧,皮肤是古铜色的。他是鹭。” “是什么?” “苍鹭。那种鸟,你知道?很长很粗的腿?那是他的族。” “噢,”他说。“那么你为什么是狼——一只蓝眼睛的狼?” “蓝眼睛是因为,我母亲一开始不是塞尼卡人。她看上去和塞尼卡人完全相反。 她金发白肤,是爱尔兰人。” 她—边回忆一边笑了。“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开始做芭比娃娃,我第一次看到 芭比娃娃的时候,以为这就是按照我妈妈做的。我把它们叫做妈妈娃娃。长得像她 那样的,在代戈那威达没几个。” “或许其他任何地方也是如此。假如你母亲是个芭比,你父亲是个鹭,为什么 你不是鹭?” “你搞不明白的。” “我们除了我的麻烦,也没什么别的好说的,而说起我的麻烦,又会让我紧张。” “OK,”她说。“你要知道的第一条,就是所有的家庭关系都只跟着母亲这一 支走。你父亲还是你的父亲,但他不是你的亲属。孩子生活在母亲住的地方,属于 母亲那一族——也就是她的家庭。” “这不难。” “是不难,真的。只不过这一条,适用于所有的亲属关系。你父亲的兄弟姐妹, 姐妹的孩子,都属于他的族,所以他们和你没有关系。你听明白了吗?” “我想还行吧,如果我能在纸上记下来的话。” “OK. 接下来呢,还有婚姻。整个民族分为两部分。” “这个我知道。男人和女人。” “不是这个。一半族属于其中一部分,另一半是另一部分。人类学家把它们叫 做半体。你只能和另一半的人通婚。我父亲是鹭族的,所以他不能和鹿族,龟族, 鹬族,鹰族,或者另一位鹭族的人结婚。她必须得是狼族,熊族或者海狸族的。” “嘿,我刚明白你想说什么了,”他说。“如果你母亲是个芭比,而你又不能 跟随你父亲的族落,就有点儿使你两头不搭了,是不是?你和谁都没有亲属关系。” “很好,”她说。“只不过在很久以前,他们就碰到过这类问题了。你看,易 洛魁的所有部族一直都在打仗。” “一直?” 她耸耸肩。“从我们知道的时候开始。第一个看到他们会写字的是法国人,这 发生在十六世纪三十年代。他们和阿尔共魁因人(印第安人的另一支)的战争延续 了所有活着的人的记忆。下一段和平时期的开始,是在一七八三年,那年标志着独 立战争的结束。” “两百五十年……”他看上去像在思考,随后他皱起了眉头。“但是,这和你 成为一位蓝眼睛的狼族有什么关系?” “假如你一直打仗,就会有两件事情发生。有很多人牺牲,还会抓来很多俘虏。 他们用俘虏来填补部队的伤亡。为了这样能行得通,就必须得立个规矩——领 养。“ 她望了他一会儿,看他是不是听懂了。不可思议的野蛮举动,也使得同样不可 思议的仁慈举动成了必须。 造物主哈温内余和邪恶之首哈内戈泰哥就是孪生兄弟。 “这么说来是被收养的。” “不是。我母亲是被收养的。我父亲带着她去托那旺达湾的保留地——大概是 让她看看将要步人的生活吧。 她和狼族里的几位妇女相处甚欢,在我母亲结婚之前,她们几个聚在一起说服 了族里年长的女人,年长的女人们在面向所有部族成员的大会上,正式领养了我母 亲。“ 说着说着,她母亲仿佛又回到了身边。这样提起她,对一个陌生人不经意的提 起,就像是在撒谎,因为她没有真正描述出母亲的形象。 简现在能够看见自己的母亲——不是在癌症中走向死亡的她,而是简还是小孩 时候的她。十八九岁,她心目中母亲的形象来自六十年代。她高挑苗条,一头金发, 像一阵春风拂过各种陌生的场合,仿佛在她自己布置的庭院里一样自在。不是轻率, 准确地说,是有自己的主张。也不是没有害怕,但是从来不表现出来,甚至从不表 现出让任何人不愉快的意识。在她每周惟一一次休息的晚上,谁能找到比拜访简所 有老师更有意义的事呢? 如果有人开口说话,她就会把它变成交谈;如果有人张嘴微笑,她就会给一个 拥抱;如果有人拥抱,她就会亲吻。狼族的女人们一定淹没和催眠在她的热情之中。 简在长大之后才意识到,她母亲重新创造了自己。“假如你母亲是狼族的,那 么你也是狼族的。还记得吗?” “这么说来你的血缘百分之五十来自塞尼卡人,百分之五十来自领养的塞尼卡 人。” “不是,我就是塞尼卡人。没有什么一半一半的。” 她转过头去,视线越过他,沿着码头凝视着岸边。费尔克也看了过去,只见一 辆破破烂烂的小货车开进了停车场,后面拉着架拖车。两个男人从车里下来。他们 的皮肤是深色的,黑头发,有着东方人的眼睛。年纪大些的那位,打扮得像个农民, 穿着工装裤,头戴牛仔帽,但是年轻的只戴了只耳环,身上的T 恤上写着“渥太华 酷仔”。 “接我们的车到了,”简说。 “他们也是塞尼卡人?” “莫霍克人。”她起身走下码头,双臂环绕着年轻人拥抱了一下,然后尊敬地 在老人面颊上亲了一下。老人的双眼闪着慈爱的光,但他假装没看见站在简身后的 费尔克。 简转身,把费尔克拉近点儿说,“这是约翰·费尔克。”费尔克听到自己名字 时略显僵硬,但她接着说下去。“这是温德尔·希尔,这是他儿子卡尔顿。”大家 互相握了握手。简说,“温德尔叔叔,船在那里。” “我来看一看,”老人说道。他沿着码头走过去瞥了一眼,然后宣布说,“我 们能拖走它。” 卡尔顿跳上卡车,把车一直倒进水里,此时,温德尔低身上船,把船划上拖车 最后的滚轮。卡尔顿递给他一根绳,他很快地把绳子穿在船头的圆环上,然后沿着 连接拖车的窄道,走上了卡车的货舱,用绞车把船提了上来。没有人说一句话。温 德尔跨进驾驶舱坐在卡尔顿旁边,简和费尔克爬上了车后的平货舱。 “那么你也有一部分莫霍克血统?” “我就是塞尼卡人,”她说。“我前面告诉你了,你不能同时是两种人。” “但是你叫他叔叔。他是你父亲的兄弟,对不对?” “不是,”她说。“是我母亲的。” “但是你母亲——” “——是狼族的一员。温德尔也是狼族的。所有一个族里的人都是亲属。不管 你是塞尼卡人,还是卡犹加人、还是奥囊达加人、奥奈达人、莫霍克人、塔斯科罗 拉人。” “这么说,你父亲和莫霍克人中的鹭族也是亲属。” “理论上是这样,只不过莫霍克没有鹭族,他们只有龟族、狼族和熊族。” “还有卡尔顿是你的堂兄。” “求你别让我从头到尾再说一遍了,”她说。“我累了。” “说吧。” “卡尔顿的母亲是龟族,所以他也是龟族。我和他没有任何亲属关系,我们只 是朋友。别追究了,你永远也搞不明白的。” 费尔克摇头笑道,“我偏要弄个明白。让我再试试看。如果你嫁给我,我就必 须成为另一半族落中的一员。那一半是鸟之类的东西。” 她感觉仿佛被电流轻击了一下。她声调平淡地说“对”,然后又加上一句, “假如你能够在卡车上睡个好觉的话,这是个好机会。”她把头枕在皮包上,转过 身去闭上了眼。十分钟以后,她不再假装睡觉,坐了起来。即使是经历了刚才的二 十四小时,她还是无法在卡车货舱的金属板上一动不动地躺着。每一下颠簸都仿佛 被放大,传到她的左臀。他们正往西开,因此清晨的太阳正照在她眼睛上。 “你也睡不着?”他问。 “我一般都是小睡一会儿,”她撒谎了。 卡车穿过威兰德运河的大桥,运河上有两条大运货船正往圣劳伦斯河和海边方 向开去,看上去好像不在移动一样。她凝视着大船,心想不知道它们运的是什么。 半数时间船上的旗帜和船是从何处来的都对不上号。 “我们要去哪儿?” “这是圣凯瑟琳路。他们估计快上伊利莎白女皇路(高速公路名)了。那是高 速,所以我们得要吹上一阵风呢。然后,在哈密尔顿附近,他们会下高速,转上五 十三号公路一直开。” 他叹了口气。“好吧,个人问题问完了,也不让问我们在哪儿,到底去哪儿。 还有什么?哈里?我们都认识哈里,一个共同的朋友。这也是你带哈里隐踪的轨迹 吗?” 简仔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开始体会到孤独的感觉了,而她并没能让他好受 一些。他再也不会有那种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对话了。即使对话的另一方喝了几 杯马提尼酒才能倾吐真言。费尔克只能保持沉默,而她只是出于习惯,保持了很多 事情的神秘性。又或者,她的神秘是为了让他不知究竟,六神无主,这样她才好控 制事态的走向。“对不起,”她说。“我们是在去格兰德河六部落保留地的路上。” “这么说来,他的新生活是在一个加拿大的印第安人保留地上?” “谁?” “哈里。” “我没说哈里,我是在说我们。”她也不喜欢自己的腔调。“我们去那儿,是 因为当我看到追你的人跟得这么紧,只能把你带到最安全的地方。”她耸了耸肩。 “不管他们以为我们去哪儿,都不会想到这个地方。” “六部落保留地。那么都是易洛魁人?” “差不多吧,”她说。“你还记得我们经过的那座城堡吗?” “当然。” “印第安部落在独立战争时就去了那座城堡。他们和英国人并肩作战了一百年, 但是当美国人赢得了战争胜利的时候,英国人没有在条约里写进任何保护印第安人 的条款。有一位叫霍尔迪芒德的英国将军觉得过意不去,把这块土地留给了印第安 人。” “这是你所属的保留地吗?” “这个我不太好答,”她说。“我算是其中的一个公民,实际上所有人都是, 但绝大多数塞尼卡人都还在纽约州,包括我的家人。当其他人迁到这儿的时候,他 们舍不得离开。这也不完全是块保留地,更有点像避难所。这些人自一七八四年起, 就住在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