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近来,我养成了与岳父在每周四共进午餐的习惯。 准确地说,是与我的前岳父——退休的海军上将查尔斯。 罗兰德,我离异前妻的父亲。 对他女儿詹妮,我已经付出了我所能付出的一切,但她最终告诉我,她惟一的 要求我却不能接受:那就是我要结束赛马生涯。我们的婚姻维持了五年:幸福地过 了两年,磕磕碰碰地过了两年,最后一年只有痛苦。现在,我尚未痊愈的伤口,依 然会感觉到隐隐作痛。我费尽心力才与她父亲之间建立起来的友谊,现而今却成了 我从那场婚姻灾难之中抢救出来的惟一财富。 大多数时候,我们于中午时分在卡文迪什饭店的楼上酒吧会面。我们在那里, 就着一碟花生米,他喝粉红杜松子酒,我喝加水威土忌,酒杯下垫着整洁的小垫子。 “这周末詹妮要去埃恩斯福德。”他说。 埃恩斯福德是他在牛津郡的家。周四在伦敦是因为他的生意。他驾驶着他的劳 斯莱斯往返于两地。 “如果你能来我会很高兴的。”他说。 我看着他气质高贵的面容,听他说话慢条斯理而又咬字不清。其实这个人机敏 而富于魅力,如果他认为需要的话,他会像激光一般穿透你。要说他的正直诚实, 我心服口服;但要说到他的仁慈宽厚,却是少之又少。 我小心翼翼、不含怨恨地说:“我才不去找骂呢。” “她同意我邀请你了。” “我才不信呢。” 他似真似假地全神贯注于他的玻璃酒杯。从长期的经验中我得出这个规律:如 果他明知我不同意而强我所难的时候,就不敢正视我。此时就会有一个短暂的冷场, 而他则利用这段时间在内心琢磨如何开口。一遇到他这种习惯性的冷场,我就会感 到不舒服。 他终于开口了:“我想她恐怕陷入麻烦之中了。” 我盯着他看,可他仍然不想抬眼看我。 “查尔斯,”我绝望地说,“你不能……你不能要求我……你知道这些日子她 是怎么跟我说话的吗?” “我知道,你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理智清醒的人不会自己走进老虎笼子的。” 他抬头短暂而犀利地盯了我一眼,嘴巴略微抽搐了一下。如此谈论一个男人的 漂亮女儿,也许不是最佳的方式。 “我是了解你的,锡德,”他说,“你不止一回走进老虎笼子。” “那她就是一只母老虎喽。”我打趣道。 他马上追问一句:“那——你会来了?” “不……说实话,有些事情我实在做不到。” 他叹了口气,向后仰靠在椅子上,视线越过酒杯投向我。我不在意他的面无表 情,因为这表明他依然在盘算着什么。 “来份多佛板鱼?”他语气平静地建议道,“我现在就叫侍者吧?我可以早点 儿吃,你以为呢?” 他为我们两人点了剔去鱼骨的板鱼——我们的老习惯。现在,我终于可以自如 地在公众场合用餐了。当我的手臂突然变成一堆无用的畸形残肢时,我有意识地把 它隐藏在口袋里,这让我度过了一段困窘尴尬的漫长时光。但当我终于习惯了这只 残手时,它又被毁坏了——被改造成了高科技的假肢,这让我彻底失去了它。我想 生活也是如此——有所得,也有所失。如果你能从灾难中挽救回什么,即便是一点 点自尊,也足够带你闯荡下一场旅程。 侍者过来告诉我们,点的菜十分钟后可以准备好,然后悄然离去。查尔斯瞟了 一眼他的手表,环顾宽敞、明亮而又安静的酒吧,这里的客人像我们一样坐在浅褐 色扶手椅上,享受着生活中的平淡美好。 “今天下午你去开普敦吗?”他问。 我点点头道:“第一场比赛两点半开始,我得提前赶到那儿。” “你现在有活儿干吗?”作为一个问题,这似乎太枯燥乏味了。 “我不打算去埃恩斯福德,”我说,“詹妮在我就不去了。” 他迟疑了片刻,说:“锡德,要是你能去我会很感激的。” 我看了看他。他眼睛盯着一位酒吧侍者,这位侍者正给远处的顾客送饮料,他 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考虑他下一句话怎么说。 他清了清嗓子,自言自语地说:“詹妮借过一些钱……我想,用的是她的名字 ……借给一家有诈骗嫌疑的的公司……” “她做了什么?”我问道。 他的目光飞快地转向我。他刚要张口,我打断了他。 “不,”我用力摇头说,“如果她做错了什么,应该是你去解决问题才对啊。” “可她用的是你的姓,”查尔斯说,“詹妮佛·哈里。” 我感到一张网正向我张开。查尔斯端详着我沉默的表情,轻轻叹了口气,分明 流露出内心的焦虑。我恶毒地想:他太擅长钓我上钩了。 “她被一个男人迷住了,”他无动于衷地说,“我不怎么喜欢他,可当时我也 不喜欢你,开始嘛……事实上,我发现那是个判断失误,因此从此不再相信我的直 觉。” 我吃下一粒花生,听他慢慢说着这些话。他不喜欢我,因为我是职业赛马师。 他认为我不适合做他那有良好教养的女儿的丈夫;我也曾不喜欢他,认为他在精神 生活和社会生活方面都是一个势利眼。想起来好奇怪呀,他现在可能是这个世界上 对我评价最高的人了。 他又接着说:“这个人说服她去做一些邮购生意……至少表面看来非常体面、 受人尊敬——为福利事业集资……你知道这类事情。就像以前邮购圣诞卡一样,只 是这次邮购的是古董家具用的上光蜡。客户被邀请去买昂贵的上光蜡,据说大部分 利润会捐赠给福利事业……” 他面色阴沉地看着我。我只是等着他接着说,没抱什么好的希望。 “订单源源而来,”他说,“当然,钱也随之而来。詹妮和她的一个女朋友寄 蜡忙得不可开交。” “这些蜡,”我猜道,“是詹妮预先就买好的吗?” 查尔斯叹了口气:“你不需要别人告诉就全知道了,是吗?” “詹妮还付了邮费、包装费、广告费和宣传品的费用,是吗?” 他点了点头:“她以福利机构的名义在银行开设了一个特别帐户,把收到的钱 存了进去。那些钱都被取光了,那个男人也没影了,据查那家福利机构根本就不存 在。” 我惊愕地看着他。 “那詹妮现在的情况呢?”我又问。 “恐怕非常糟糕。她可能会遭到起诉。一切事情都是以她的名义进行的,而且 根本找不到那个男人。” 他妈的!我觉得臭骂一顿都不解气。查尔斯注意到我面无表情的沉默,缓缓点 点头以示与我有同感。 “她真是傻得出奇!”他说。 “你当时就不能阻止她?警告她?” 他满心遗憾地摇摇头:“直到昨天她惊慌失措地回埃恩斯福德来找我的时候, 我才知道这事。这一切都是在她牛津所租公寓里干的。” 我们开始吃午餐,可我完全吃不出板鱼是什么味道。 “那个男人名叫尼克拉斯。阿什,”查尔斯喝咖啡时说,“至少他自己是这么 说的。” 停顿了片刻,他又说:“我的律师认为,倘若你能够找到他的话,事情就好解 决了。” 我驱车赶往开普敦,虽然我的眼睛和肌肉反应仍贯注在自动档驾驶上,但思绪 却在詹妮身上。确实,虽然我对这个女人心有余悸甚至感到厌恶,但一想到这事就 令人很不舒服。 是啊,离婚本身似乎并没有改变什么,只是客观而接近冷漠地画了一道线,划 清了我们之间的界限。处理我们离婚事务的缺乏人情味儿的法院,似乎并不是给我 们的生活画上句号,甚至还谈不上是个逗号。没有子女,没有抚养费纠纷,没有和 好的可能性,同意离婚请求,这就是法院的程序。法律上地位的改变并没有让当事 人解脱痛苦。毕竟,从情感的灾难中恢复可是一个漫长而缓慢的过程,离婚证不过 是一片阿斯匹林罢了。 我们曾经无限激情地拥抱在一起,为每一刻幸福的时光而欣喜若狂,可现在呢, 我们有机会碰面时顶多握握手罢了。在这八年中,我爱过詹妮,拥有了她,随之又 失去了她,为她而难过。虽然我希望自己的这些感情已经死去,可它们依然顽强地 存在。看来,我要变得对她无动于衷,依旧还有漫长厌倦的路要走。 如果她陷入的这个麻烦我伸以援手,她恐怕不会让我顺心惬意;但如果不帮忙, 我自己又会觉得不好过。 “为什么?”我狂躁地想,“为什么这个女人会这么愚蠢?!” 这是四月的一个周日,出席开普敦马赛的人很多。 我以前经常感到遗憾:在英国,赛马场距离伦敦越近,就越没有观众参与。城 里居民也许会沉醉于赌博,而不是新鲜空气和赛马。随着时间的推移,伯明翰和曼 彻斯特对赛马会已变得漠不关心,利物浦的马赛也只是因为全国大赛而保留。再看 看乡村的马赛,大多数时候却热闹非凡、拥挤不堪,比赛程序单全分发光了。马赛 如同一棵茂盛的树,依然要从最古老的根部成长起来。 过磅室外面依旧是熟悉的老面孔,在聊着几个世纪以来不曾改变的话题。什么 人骑哪匹马啦,什么人可能赢啦,规则应该改改啦,某某说他的马会输啦,前景不 乐观啦,年轻小伙子把他老婆甩啦……有粗俗下流的故事,有略微的夸张,也有彻 头彻尾的谎言。荣誉与腐败,原则和权宜之计在这里相交织。有准备行贿者,也有 准备受贿者。满怀希望的小人物变得痛不欲生;大人物们却志得意满。失败者以勇 敢自我安慰,成功者隐藏起眼神背后的焦虑。过去是如此,现在是如此,只要马赛 一直延续下去,将来还将是如此。 我不再有权力在过磅室门外左右徘徊,即使没有人撵我走开。我处于前任赛马 师的灰色地段——虽然不再能步人过磅室,但还可以在门外走动。从重达半吨的赛 马踩碎我的掌骨那天起,这惬意的精神圣地对我俨然变成了排水沟一般。从那时起, 我与这里还保持着一种兄弟情谊,不能骑马的痛苦只是人生的众多遗憾之一。另一 位前赛马冠军告诉我,他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才终于不再渴望赛马,我对他说:非常 感谢你告诉我这些,这提醒我得再多一点耐心。 乔治。卡斯帕也站在那里,他正和他的骑师说着话。 按赛程,那天下午将有三匹马参赛。罗丝玛丽也在,她看见我在十步之外,悚 然一惊,迅速转过背去。我可以想象得出,警觉的颤抖贯穿了她的全身,虽然她看 上去依旧如平时一般优雅得体:因风寒身穿貂皮大衣,靴子闪亮,头戴天鹅绒帽。 可是现在,如果她担心我会谈起她找过我的事,她就错了。 有人轻轻抓住我的肘部,以一种令人愉快的语调说:“锡德,我想跟你谈谈。” 还没转过身我就笑了,因为这是贵族弗莱尔利伯爵,拥有土地,非常正派,我 也曾为他出赛过很多次。他属于老一代的贵族:大约六十岁左右,举止优雅得体, 富于同情心,稍有点古怪,比人们想象的更睿智。他稍有点结巴,并非语言表达上 的障碍,而是因为他不想在一个平等主义的社会中显露出他的高人一等。 过去,我曾在他什罗郡的住所里住过很多次,大多数情况是去北方途经他那里, 并且和他搭伴驾驶着各式各样的老式汽车长途跋涉。老旧的汽车并不是他为人低调 的象征,而是他不愿在不必要的东西上花钱。对于伯爵的收入而言,必要的开支就 是维持弗莱尔利宅邸和拥有尽可能多的赛马。 “先生,见到您真高兴!”我说。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要叫我菲利普。” “哦,是的……对不起。” “是这样,”他说,“我想让你帮我个忙。听说你特别擅长调查事情。当然, 我对此一点也不惊讶,我总是很看重你的意见,你知道的。” “嗯,只要我做得到,我一定尽力而为。”我说。 “我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总觉得我被什么人利用了,”他说,“你知道我 痴迷于赛马,喜欢看着自己的马参赛,越多越爽。嗯,去年我同意成为一个辛迪加 组织的注册成员……你知道,和八个或十个人分摊费用,虽然马是以我的名义、我 的标志参加比赛。” “是啊,”我点点头说:“我已经注意到了。” “呃……所有其他人我都不认识。这个辛迪加是由一个家伙组织的——他把人 们组织起来,然后卖给他们马。你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有这样的案例:辛迪加的组织者以较低价格购买马匹,而后以四 倍甚至更高的价格卖给辛迪加的成员们。这只是一种小小的把戏,目前为止还不算 犯法。 “那些马匹真要跑起来可就没有看上去那么好了,锡德,”他坦率地说,“我 有种强烈的感觉,就是辛迪加里有人在暗中控制赛马。你能帮我查查吗?悄悄地查。” “我当然可以试一试。”我说。 “好的,”他满意地说,“我想到你一定会答应。我已经把参加这个辛迪加的 成员名单给你带来了。”他从内衣“你看看吧,”他打开纸,指着对我说,“共四 匹马。辛迪加的成员都是在英国赛马会注册的,都是明摆着的,账目也都审计过。 从文件上看起来一切正常。但坦白地说,锡德,我总觉得不舒服。” “我会去查查看的,我许诺道。他诚恳地表示感谢,然后就走开了,过了一 两分钟,他跟罗丝玛丽和乔治。卡斯帕聊天去了。 在远一些的地方,鲍比。恩温拿着笔记本和铅笔,正在采访一个二流的驯马师。 他的声音飘过来,带着北方人特有的咄咄逼人的尖刻语气,又带着些电视记者采访 时的语调。 “……那么可以说你对自己赛马的表现非常满意是吗?”驯马师茫然四顾以回 避他的采访,正一步步向外移动。这位驯马师能忍受他的采访,真令人吃惊。鲍比。 恩温如果没有享受到当面恐吓他的采访牺牲品的乐趣,他会在笔头上更加变本加厉。 他擅长写作,那些文章读起来生动有趣,很是吸引人。但是赛马业内人士都从内心 里厌恨他。但我与他之间的争吵已经休战多年了,实际表现在:当他在描述我输掉 的比赛时,类似“瞎了眼”和“白痴”之类的字眼每一段话里减少到两个。自从我 终止赛马生涯,我就不再是他的靶子了,我们两人真正逐渐聊到了一块儿,不亦乐 乎。 他从眼角瞥见了我,马上饶过那可怜的驯马师,把鹰勾鼻子转向我。他身材高 大,四十岁左右,看起来永远像是在布拉德福德的贫民窟里成长起来的:他是个斗 士,艰难地挣扎跋涉,不会让人忘记他。我们两人本来应该有更多的相同之处,因 为我也是肮脏偏僻街道的产物。但人的性情与环境之间并没有什么必然联系。他倾 向于以愤怒迎击命运的挑战,而我则总是报以沉默。这意味着他说得比较多,而我 多是听众。 “那期彩色增刊放在新闻室我的公文包里,”他说,“你等着要它干什么?” “只是一般的兴趣罢了。” “哎呀,别胡扯了,”他说,“你又在调查什么?” “那么,”我说,“你会提前透露一下你下篇独家新闻的内幕吗?” “好吧,”他说,“按约定好的:在俱乐部酒吧请我喝一瓶上等香槟酒,第一 场比赛之后。好吗?” “外加烟熏大马哈鱼三明治。我能不能问一些没有登载在杂志上的幕后消息?” 他咧着嘴笑着说,他认为没什么不可以。第一场比赛之后,他果然如约而至。 “你能付得起账,锡德。”他说,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塞满大马哈鱼的三明治, 另一只手抓紧酒吧柜台上带金箔商标的酒瓶。 “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你去纽马凯特……去乔治。卡斯帕的马厩……写的这篇文章?”我说的是彩 色增刊,它折叠着摆在酒瓶边。 “是呀,没错。” “那跟我说说你没有写进文章的那部分情况。” 他嚼了一半,停了下来,问:“哪方面的?” “你个人认为乔治这个人怎么样?” 他满嘴褐色面包渣,说:“大部分我都写进在文章里了”。他瞄了一眼杂志接 着说:“在赛马界,没有任何驯马师比他更清楚什么时候马匹该参加比赛,参加哪 场比赛马能赢。他对人的感情不会比对一块石头的感情更多。可是,对于他马厩里 的一百二十匹马,每一匹赛马的名字他都知道,甚至能追溯到马的血统。即使在下 着倾盆大雨,如果有马在远处跑过,他都能辨别出来,而这实际上是不可思议的。 可对于在马厩里雇来为他工作的四十个小伙子,他一律统称为‘汤米’,因为他根 本分辨不出谁是谁。” “雇工们总是有来有去的。”我说,站在中立的立场上。 “马匹也是一样啊。问题在于他的思想——在他的头脑中,马的地位比人更高。” “女人呢?”我提示他说。 “利用她们而已,可怜的女人。我敢打赌,他在和女人做爱时都在想着第二天 的比赛。” “那罗丝玛丽……她是怎么看待这一切的?” 我给他重新斟满酒杯,又呷了一小口自己杯中的酒。 鲍比一大口吞下他的三明治,舔去手指上的面包渣。 “罗丝玛丽?她有点神经兮兮。” “昨天马赛时她看起来很正常,”我说,“今天她也在这里,样子好好的。” “是呀,没错。在社交场合,她的行为举止堪称大家闺秀的风范,这一点我同 意你。但是,我告诉你,我在她家出出进进了三天,眼见的事实不由人不相信。” “比如说?” “比如说:罗丝玛丽在家里四处叫嚷着没有足够的安全感,乔治叫她闭嘴。罗 丝玛丽有个疯疯癫癫的想法——过去以来有人在他们的赛马身上做了手脚。我敢说 她说得没错,她家的马厩如此之大,如此之成功,哪个恶棍不想改变一下这种优势 局面呢?然而……” 他猛灌了一大口酒,又斟满酒杯,道:“……有一天在他们家客厅,她揪住我 的外套……那个客厅宽敞得像座大号谷仓……她的的确确是揪住了我的外衣,说我 应该写一写‘拾穗者’和‘吉迦罗’被人暗中做了手脚……你应该记得吧?就是那 两匹出众的两岁马,再也没有发展前途的马……乔治走出他办公室,说她神经过敏, 因为适应不了生活的变化而有点神经兮兮,就在我眼前,他们两人一个赛一个地谩 骂着对方。” 他吸了一口气,又灌下一大口酒:“事情真是有趣,我要说的是,他们在某种 程度上相互喜欢着对方,如果乔治还能喜欢什么人的话。” 我在嘴里转动着舌尖,舔着牙齿,看上去好像我的心思不在这上面。 “乔治对她有关‘拾穗者’和‘吉迦罗’的念头怎么看?” “他想当然地认为,我不会认真看待罗丝玛丽的话。 但是无论如何,他说因为出了那几件事,她认为有人会暗算‘三硝基’。他说, 女人到了那个年龄总会变得很古怪。他说由于她的唠唠叨叨,对‘三硝基’的安全 防范措施已经两倍于他认为真正必要的了。新的赛季开始时,他会安排带着猎犬夜 间巡视等等诸如此类的措施。现在当然已经这么做了。他告诉我,罗丝玛丽关于‘ 拾穗者’和‘吉迦罗’被暗算的想法无论怎么看都是不对的,不过既然她已经对这 一问题着了邪魔,他也乐于在某种程度上逗逗她,以免她真的发了疯。至于说到那 两匹马……看起来心脏确实有点杂音,这就难怪它们随着马龄和体重增长之后会表 现得如此糟糕。就是这么回事儿。没什么离奇曲折的故事。” 他喝干杯中酒,再倒满它,问:“好了,锡德,你到底想知道乔治。卡斯帕什 么事?” “嗯,”我说,“你认为他害怕什么事物吗?” “乔治?”他不相信地说,“哪一类事情呢?” “随便任何事。” “我在他家的时候,我敢说他没有丝毫害怕的表现。” “看上去他什么都不担心?” “一点也不。” “也不烦躁?” 他耸了耸肩道:“只是烦他老婆而已。” “你多久以前去他家的?” “呃……”他想了一想,“圣诞节之后,没错,一月份的第二个星期。我们总 是不得不提前很久做那些彩页增刊。” “你不认为那时候,”我慢吞吞地说,听起来很失望,“他想为‘三硝基’采 取特别的保护措施吗?” “这就是你想知道的?”他讥嘲地瞄了我一眼,咧嘴笑了,“还是别瞎猜了吧, 锡德。试试不太出名的吧。乔治将他整个马厩封闭起来,四周砌起高墙,俨然一座 堡垒。进门要通过两道十英尺高的门,门上还装有尖刺。” 我点点头:“是呀……这些我都看见了。” “瞧,就是这样。”他耸了耸肩,似乎问题解决了。 开普敦所有的酒吧里都有闭路电视,以便饮酒的客人们不耽误外面的赛事。我 和鲍比。恩温就着离我们最近的一台电视一起观看第二场比赛。乔治。卡斯帕旗下 的赛马以六个马身的长度取胜。鲍比若有所思地盯着酒瓶中所剩的两英寸香槟。这 时,乔治。卡斯帕走进酒吧,身后跟着一位身穿驼色大衣的男人,脸上洋溢着胜利 者的志得意满。 “喝干这瓶酒吧,鲍比。”我说。 “你不想再喝点吗?” “都是你的了。” 他没有反对,倒进酒杯子,一口喝干,舒服地打着饱嗝。 “该走了”,他说,“要去写写第三场比赛中的小马驹。你可别去告诉编辑说 第二场比赛我是在酒吧看的,那样我会被解雇的。” 他可从来不把这真当回事儿,无数场比赛他都是在酒吧里观看的。 “再见啦,锡德。多谢你请我喝酒!” 他点了点头向我道别,转身向门口走去,一点也看不出他半小时之内猛灌下多 半瓶酒。这点儿酒对于他只是垫个底儿而已,这家伙的酒量大得惊人。 我折叠好杂志塞进茄克口袋,紧跟着他慢慢地向门时,我说:“你的马跑得不 赖”。这是这种场合惯用的礼貌,他简短地点点头说了一声“锡德”。打过招呼后, 我继续朝门口走去。 “锡德……”他突然提高声音,在我身后又叫了我一声。 我转过身,他朝我招手示意,我又走回去。 “我想介绍你认识一下特雷佛。狄恩斯盖特。” 我握了握他伸出的手——雪白的袖口,金色的链扣,光滑苍白的肤色,略感潮 湿,精心修剪的指甲,小指上戴着镶嵌玛瑙的印章造型金戒指。 “你就是赢家?”我说,“恭喜恭喜。” “你知道我是谁吗?” “特雷佛。狄恩斯盖特。” “不止这个。” 这是我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端详他。有权有势的男人眼皮多是低垂着的,流露 出心理上的自我优越感,他现在就是这样子:一双灰黑色的眼睛,精心梳理的黑发, 嘴巴紧紧地抿着,显露出一种久经磨砺的果敢。 “一块儿谈谈吧,锡德。”我正犹豫时,乔治对我说,“你们要是认识,就聊 聊看。我对特雷佛说,你无所不知哦。” 我看了看他,那饱经风霜的面容上是嘲讽意味的期盼表情。我知道,我的新职 业对许多人而言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在这种场合下,顺从地跳进他设下的圈套对 自己至少没什么坏处。 “赛马赌注登记人?”我试探性地说,又直接转向特雷佛。狄恩斯盖特:“比 利。伯恩斯公司?” “没错”,乔治高兴地说,“我以前跟你说过。” 特雷佛。狄恩斯盖特看上去沉着冷静。我不想尝试做更多的猜测,那样可能显 得气氛不太友好。他出生时的名字是舒马克,来自曼彻斯特。他出身于贫民窟,精 明能干,改变名字和口音,向社会上层奋斗。对这类人,鲍比。恩温肯定会说:我 们大家谁不是这样?这样的人生有什么错? 特雷佛。狄恩斯盖特之所以达到目前的地位,几乎全是由于他买断了历史悠久 但业绩不佳的比利。伯恩斯公司,那是鲁宾斯坦兄弟及其叔父索利名下的公司。在 过去的这几年中,比利。伯恩斯一跃而成为大公司。翻开一张体育报,或者到赛场 上,人们总能看到荧光闪烁使人目眩的粉色广告。如果做生意就像发动一场强有力 的营销战役,特雷佛。狄恩斯盖特就最擅长打这种战役的将军。 我们彬彬有礼地谈论着他的冠军马,直到该去外面观看马驹赛跑的时间了。 “‘三硝基’怎么样?”在我们向门外走的时候,我问乔治。 “棒极了,”他说,“状态很好。” “没什么问题吧?” “一点儿问题没有。” 我们到了屋外就分手了。在下午的剩余时间里,我像往常一样散漫,看看比赛, 和人聊聊天,思考一些无足重轻的事情。我没再看见罗丝玛丽,我猜她在有意躲着 我。第五场马赛后,我决定离开这里。 一位马场官员在出口处拦住了我,带着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看起来他一直在 等我,已经好一会儿了。 “你的便条,哈里先生。” “噢?谢谢。” 他递给我一个不起眼的棕色信封。我把它装进口袋里,接着向前走,走到停车 场。等进了车子,拿出信打开看。 锡德:整个下午我都很忙,但我想见见你。最后一场比赛结束后你能和我在茶 室见见面吗? 卢卡斯。温莱特我轻声咒骂着往回走,穿过停车场,走过大门,一直走到饭店 那里,那里午餐供应三明治和糕点。最后一场马赛刚刚结束,要喝茶的客人们三三 两两地鱼贯而人。 但是并不见卢卡斯。温莱特这位英国赛马会安全部部长的踪影。 我只好四处转转。最终他还是匆匆忙忙赶来了,一副焦虑、抱歉和疲倦的样子。 “你想喝点茶吗?”他上气不接下气。 “别客气了。” “没关系,喝点儿吧。我们坐这里可以不被别人打扰,酒吧里的人总是太多。” 他领我到一张桌子前,示意我坐下。 “锡德,帮我们做件事地如何片温莱特一点儿不浪费时间地单刀直入。 “你说的‘我们’是指安全部吗?” “是的。” “那这个请求是官方的?”我吃惊地问。赛马场安全部的人对我近来从事什么 工作多少有所了解,而且并没向我设置什么障碍,可我不敢想象他们会批准我所做 的事情。在某些方面,我侵犯了他们的地盘,从而触犯了他们的利益。 卢卡斯轻轻敲打着桌布。 “是非官方的,”他说,“只是我个人的请求。” 由于卢卡斯。温莱特本人位居安全部高层,而安全部又是英国赛马会官方性质 的调查和执行机构,即使以他个人名义的非官方请求也能被视为相当有来头的。至 少目前这种现状还不曾改变。 “到底是什么类型的事儿?”我问。 考虑怎么表达措辞使他的语速舒缓下来。他的手指又敲了敲桌面,最终说: “锡德,这件事儿可要保证绝对机密。” “没问题。” “我本没有权力像这样对你提出要求。” “别介意,接着说。” “因为我没有权力,我不能保证付你钱。” 我叹了口气。 “我所能提供的一切……呢……是帮助,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而且这种帮助 如果在我权限范围之内,我一定会帮你。” “你的帮助比报酬更有价值。”我说。 他如释重负。“太好了!现在……这个问题非常棘手,非常微妙……”他还在 迟疑不决,但最终,他叹了我们安全部里一个人的背景。“ 紧接着是一阵沉默。 我说:“你的意思是说你的人?安全部里的人?” “你说的没错。” “那具体点说,是调查什么内容?”我问。 他看起来不太开心,低声道:“贿赂啦,回扣啦,诸如此类的事情。” “呃,”我说,“你相信你的手下从恶棍手里收受贿赂,你想让我查出来。我 理解得对吗?” “是这么回事,”他肯定地说,“一点儿不错。” 我想了想,道:“那为什么你不自己调查呢?派遣一个你的部下调查一下就是 了。” “对,这样是可以,”他清了清喉咙,“但这也有困难。如果我看错了,让别 人知道我疑心过他,这我可承担不起!那麻烦可就太大了!如果我是正确的——我 担心我是正确的——我们……就是说,英国赛马会……希望能够悄无声息地处理好 这个事情。安全部卷入丑闻,如果传扬出去,对马赛可是毁灭性的打击。” 我想,他可能说得言过其实了,其实真不是这么回事儿。 “有嫌疑的人,”他苦恼地说:“是艾迪。凯斯。” 又是一阵沉默。安全部的统治阶层里卢卡斯。温莱特是头号人物,比他低一级 的有两位副手。这两位副手都是退休的高级警官。其中一个就是艾迪森。凯斯,前 警察局局长。 他的形象在我脑海里十分清晰,因为我经常和他交谈。他高大、直率、活泼, 喜欢重重地拍别人的肩膀。 艾迪天生嗓门洪亮,带着浓重的萨福克口音。又浓又密的锈色胡须,浅棕色的 头发蓬松稀疏,粉色的头皮都看得见。多肉的眼睑下的一对眼睛,看上去似乎总是 闪烁着幽默感,但有时也不然。 我曾经偶尔瞥见他眼中闪现着冷酷无情,如同冰川上的裂缝。这种目光非常像 是照耀在寒冰上的阳光——温暖悦目但陷阶密布。给人戴手铐时他会洋溢着欢乐的 微笑,这就是艾迪。凯斯。 但他会不正派?我从来没这么设想过。 “有什么蛛丝马迹吗?”我终于开口问道。 卢卡斯。温莱特咬了一会儿下唇,然后说:“去年他调查了四个案子,都造成 了错误的后果。” 我眨了眨眼,说:“这也得不出什么结论。” “准确地说是这样。如果我能够肯定是他,我还在这儿跟你说这些话干吗?” “的确如此,”我想了一下,“都是些什么类型的调查?” “都是关于辛迪加的案例。准备成立辛迪加并拥有马匹的人我们要调查其是否 合法,这是要防止不良分子走后门混入马赛。这四个申请登记的辛迪加,艾迪的报 告说都没问题。事实上,这些辛迪加里面都有不止一两个的非法人会者。” “你又怎么知道的?”我问,“你怎么发现的?” 他做了个鬼脸:“上星期,我查问一个涉嫌给赛马服用兴奋剂的人。他特别怨 恨一伙人,说正是他们把他拉下水的。他幸灾乐祸地告诉我,这些人都用假名字购 买赛马,并把这些人的名字告诉了我。我查了一下,有这些名字的四个辛迪加都是 艾迪批准通过的。” “我想,”我慢吞吞地说,“莫不是以弗莱尔利伯爵为首的辛迪加吧?” 他看起来很沮丧:“正是他。今天下午早些时候,弗莱尔利伯爵对我提到他将 请你调查一下这事。只是出于礼貌,他又告诉了我一声。这更坚定了我早就想请你 调查的想法。但我希望这事儿不要张扬出去。” “弗莱尔利伯爵也是这样想的,”我肯定地说,“你能给我看看艾迪的报告吗? 或是复印件,以及那些不受欢迎的家伙的真名和假名。” 他点点头道:“我会找给你”。然后看了看手表,站起身,似乎又恢复到平时 的轻快,说:“我想不必再提醒你了……还是要谨慎从事。” 我随他快步走到门口。他匆匆向我告别,以更快的步伐离开了我。他的背影直 穿过过磅室的门,一下子就消失了。我又重新往回走去取我的车,心想:如果照目 前的速度接活儿,我真需要招募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