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中间,因为吃午饭休息了一会儿。刑警一边说着“让你受累了”一边拿来了盒 饭。也许是觉得和别人一起吃饭不自在,他一个人出屋去了,屋里只剩下真一一个 人。 真一虽然从早晨就什么东西也没吃,可现在却一点儿食欲也没有。只是肚子叽 里咕噜直叫。凉了的盒饭一点儿滋味儿也没有,只好默默地勉强吃了半盒。其间, 只听楼里的电话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地响个不停,人声嘈杂,人来人往的。 吃过午饭,又花了一个小时,取证才好不容易结束了。他告诉真一有必要时马 上联系,又再次确认了真一的住址和学校名称后,才终于允许真一回家了。 “真是让你受累了,耽误你这么长时间,实在是很抱歉。”刑警说着,“好啦, 你母亲还在楼下的接待室里等着呢。” “母亲?” 就像一年前刚听到发生的事件时的情景一样,真一条件反射似地叫道。 母亲已经死了。 “你母亲,石井良江呀。她从你家打电话来寻问,知道中午过后就能结束,就 来接你了。已经等了三十多分钟了。” “是吗?” 来到一层,刑警带着真一往接待室走,在乱哄哄的大厅另一头的石井良江先看 到了真一。 “真一。” 石井良江在普通上衣外面套了一件薄外套,脸上也没化妆。她朝真一招着手, 小跑过来。 “太好了,人这么多,我还怕找不着你呢。” 说是接待室,其实只有一排排的模压成型的塑料椅子。因为前面紧挨着交通科, 所以外来的人很多,在这里几乎没有警察署特有的那种严肃的气氛。 “怎么会遇上这种事呀。累了吧?” “是挺累的。” “吃午饭了吗?” “吃了盒饭。” “还想不想吃点儿热的东西?回去吃点儿荞麦面怎么样?” “您帮我跟学校请假了吗?” “别担心了。你今天就别去学校了。” 石井善之和石井良江夫妇都在当地的中学里工作,只是不在同一个学校。石井 善之今年春天刚刚当上教务长。石井良江是语文教师。他们和被杀害的真一的父亲, 从小关系就很亲密。石井夫妇没有孩子,真一家出事后,他们主动要求把真一领回 家的。 真一的父亲和母亲都有兄弟姐妹,父母生前与兄弟姐妹的关系都不错,不知为 什么,他们每个家庭都表示收养真一有困难。那时,使真一的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正是在那个时候,真一被石井夫妇领回了家,一直由他们夫妇照顾着他。尽管 他们与真一没有血缘关系,而且他们一直都是父母的好朋友,可是真一总是暗暗地 想,他们在心里一定也会责怪我的。这话虽然嘴上没说——但比说了更可怕,现在 又遇到了这么意想不到的事,尽管真一可以继续装着不了解石井夫妇的心情,但他 始终在揣摩着石井夫妇的内心。 “诺基怎么样?” “巡警给送回来的。听巡警的话真让人吓了一跳。” “真对不起。” 良江的脸上露出同情的表情:“真一君不用道歉,又不是你的错。” 真一君。对于这种称呼真一至今还没有习惯。过去母亲总是喊他“真一”、 “哥哥”,从来没叫过他“真一君”。中学二年级的时候,真一曾有过的最初的女 朋友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总是说“真一君在家吗”,妹妹总是在他面前学她的腔 调,弄得他很不好意思。因为这事他曾经生妹妹的气,一整天不理妹妹,结果是妹 妹到母亲那告状,害得他挨了一通骂。全家人在那之前和之后再没人这么称呼过他。 良江叫他“真一君”,善之叫他“真一君”。既不是“真一”也不是“哥哥”。 尽管已经一年了,真一对这个事实还是不能习惯。 又是和警察打交道。 不愿意回忆起来的细节,不愿意去想的大事,不断地在他脑海中浮现,在他的 心中涌动着。快点儿从这出去吧。 良江的车停在外部停车场上。她的车是专为上班用的红色轻型小汽车。 “真一君坐这样的车可有点儿嫌窄了呢。”良江一边开着车门一边说。“该买 辆新车了。总说要买一辆四轮驱动的车呢。再过一年,真一君就该考个驾照了吧?” 良江像是要尽快离开警察署的大楼,看她的表情,是想让真一从今天早上的事 件中解脱出来。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到底看到了什么?一般的父母肯定要问的话, 她一个字也没问。就这么回家让人感觉很不自在。 良江自己大概对此也很清楚,当她坐进车里的时候,脸色看上去很难看。 或许还能看见武上刑警吧,真一朝门厅的方向回过头去。他这会儿大概还在忙 着,应该不会呆在外面。不过,真一还真的想再见到他,还想再和他聊聊。真一现 在感觉最需要的东西就是刚才从他那里获得的距离感。 武上不在那里。当真一正要关上车门的时候,大楼的自动门开了,真一抬眼一 看,是两小时前曾看见的像是母女俩的两个人,一起走了出来。母亲像是搂着女儿 哭得死去活来,两人边哭边步履蹒跚地向街上走去。 真一用手扶着车门呆住了。啊,那只手——他想道。那只手的主人是她们家的 人吗?所以才哭吧?这样的生离死别太痛苦了。 “真一君?” 不顾良江的召唤,真一跑了过去。横穿过停车场,向着往公共汽车站方向走去 的母女拼命追了上去。 “喂!” 听见声音,那个女孩儿回过头来。一张清秀的面孔。眼睛红红的,脸上布满了 泪痕,即使如此,也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个漂亮女孩儿。 “那个……那个。” 那个女孩儿一边搀扶着哭着的母亲,一边向着没头没脑的真一转过头去。 “怎么回事?” 声音带着哭腔儿。 “那个……我……不,那个,也许,身份查明了吗?” “什么?” 那个女孩儿侧着头和母亲对视了一下。然后一起看着真一。 “什么身份?” “今天早上的大川公园的……” 女孩儿像吃了一惊似的,身子往后退了一下,直愣愣地看着真一。真一慌忙说 道: “对不起,我不是起哄。我,噢,不。那个手是我发现的。所以,那个……” “啊”女孩儿的泪眼眨了眨说:“不,那只手的身份,现在还不清楚呢。” “那你们……” 女孩儿和母亲用手擦着眼泪,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是我的哥哥失踪的事搞清楚了。” “哥哥?” “是的。我们看到了新闻,但不知道是男人的手还是女人的手。因为就住在附 近,所以想过来问问。我哥哥一直去向不明。” “是因为放心了才哭的。”那位母亲说道,“哎,仔细想想,没准儿儿子该回 来了呢。” “就是呀,总算没白来,真的没白来。”那女孩儿说。 那语气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然后,互相搀扶着走了。只剩下真一站在那儿。 错了吗?搞错了吗?这么说,是比她们母女俩先来的那个家庭的人吗? 不,也许不只这些。第一,东京市内、日本国内,失踪的去向不明的人有多少 人啊?一千?两千?更多?其中,还有推测是因为犯罪而失踪的人,是一个什么样 的数字啊。其中有一个人的右手,被塚田真一发现了。 “真一君!” 良江已经来到真一的身后,从他背后搂住他的肩膀往回拉。正在长身体的真一 和身材修长的良江站在一起,几乎一样高了。 “回家吧。好吗?”良江恳切地对真一说。 真一默默地点点头。是啊,此时此刻,那个能称之为“家”的屋檐下,毫无疑 问是他想去的地方。 六千三百人——有马义男在思考着。坂木被叫出去之后,真智子的意识又进入 到一种恍惚的状态,自寻烦恼地一个劲儿苦笑,义男只好说些劝慰的话。义男一心 想让真智子的情绪好起来,他自己也在不断地适应着眼前的变化,他现在的心情一 点也高兴不起来,内心还完全处于紧张的状态。 但是,因为有了希望,所以他又在思考着六千三百人这个数字。记得在鞠子失 踪大约半个月的时候,他曾和坂木讨论过这个问题。在全国一年当中,大体上有多 少人离家出走或失踪,坂木曾告诉义男: “去年一年,总数约八万二千人。” “都上万了吗?” “对。这是包括各种各样案件的数字。鞠子也包括在这里边——因为当时真智子不在旁边,坂木的说话方式也很直接。 “——因为是怀疑失踪,如果只考虑有可能卷入什么犯罪的案子的话,这些特 殊失踪的人数为一万五千人左右。其中,女性约六千三百人。” “有那么多人吗?” 六千三百分之一。义男心里反复盘算着。那只手是鞠子的可能性应该是很小的。 不是吗?不要紧的,鞠子没死,没有被切掉右手。 当义男还在苦苦思索的时候,去了三十分钟左右的坂木返回来了。他没有进屋, 站在门口的阴影里,没让真智子看到他,他用眼神把义男叫了出去。 义男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大约五年前,他曾有过心率不齐的毛病,现在突 然间他感觉好像当时的毛病又出现了似的。 “有马先生。” 坂木避开正坐在扶手椅里吸烟的真智子,朝义男叫着。真智子并不常抽烟,如 今坐在那儿抽着义男常抽的那种劲儿大的香烟,倒显得很安静。 义男用若无其事的声音对真智子说:“真智子,我想去趟厕所。” “知道在哪吗?” “应该能找到。我去了。” 走到走廊里,坂木把义男拉过来,马上关上了门。 “怎么回事?” 坂木压低了声音,皱着眉头,用不把耳朵贴近就几乎听不见的小声对义男说: “有古川鞠子的照片吗?” “真智子刚刚才好了点儿,怎么跟她说呢?” “可能的话,先到家里——有马先生的家,啊,恐怕还是得到古川家去拿吧?” 坂木好像也有点动摇了。义男的心里还在七上八下的。 “如果可能的话,可以和有马先生一起去一趟吗?让这里的搜查员们去找找。 为了不耽搁时间,最好马上就去。” 义男突然觉得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来。他使劲儿清了清喉咙才发出声音来。 “怎么回事?到底发现什么了?” 坂木的眼睛里显出黯然失神的眼光,几乎没有一点儿生气。 “说是从大川公园,除了那只右手,还发现了别的东西。还是在垃圾箱里…… 发现了一个路易斯维登牌的小手提包。” 只是听他这么说,义男根本想象不出是个什么样的手提包。就在坂木说话的时 候,义男的思绪随着坂木的话音飞快地想象着,此时,他真想堵上耳朵,闭上眼睛。 经过短暂的意识真空状态,义男回过神来,断断续续地问道: “那么,是鞠子的东西吗?” 坂木没有点头,而是用手按在额头上。 “手提包里有女用化妆品和手绢儿,还有古川鞠子的月票。” 前烟滋子睡眼惺忪地准备起床的时候,卧室的窗户上已经透进了午后的阳光。 今天是个好天气,家家的窗外、阳台上各式各样的被子、褥子都在享受着日光浴。 哎呦,还疼啊。 滋子在自己的额头上拍了拍。耳边好像还能听到婆婆的唠叨声。 “就算是睡懒觉,睡到九点要么十点,不管怎么说中午之前总得起床吧。中午 都过了还不起床的人,恐怕连睡懒觉都称不上吧?” 这是婆婆昭二最近常挂在嘴边的话。对于结婚四十年来一直过着每天早上五点 半起床做早饭的生活的婆婆来说,睡懒觉完全是无法容忍的,不可想象的事,所以 她才会这么唠叨。滋子其实也很理解她的心情,确实,像滋子这样放着一大堆的事 不去做,一睡就睡到下午的主妇,大概也很难找到。滋子也想象婆婆说的那样,在 中午之前起床,可因为夜里做事情更有效率,总是快天亮的时候她才钻进被窝,所 以上午怎么也爬不起来。 滋子在厨房里烧上水,看了一眼时钟,哇,都快两点了。刚刚起床的她叼起一 只香烟点着了火,在等着水烧开的这段时间里,她无所事事地吸着烟。忽然,她看 见有人拿着一块巡回板报往这边走来,她想,一定是有什么新闻吧? “滋子,已经是下午了还穿着睡衣转悠呢?”得,又该挨说了。滋子急忙去换 衣服。 喝了一杯速溶咖啡之后,站起身来,因为是空腹,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响。滋子 想找点儿什么东西来填饱肚子,但她还是先忍着饿,把被子抱出去晒。她抱着昭二 的褥子刚走到阳台上,像是在专门等着她似的,重田大婶儿就站在隔壁的阳台上, 手里拿着一个拍打被子的掸子。 “哎,滋子,早上好。” 怎么问“早上好”呀,滋子想着,精气神儿十足地冲她笑了笑说:“你好。” 重田大婶儿一边亲切地微笑着,一边使足了力气用掸子“啪、啪”地拍打着被 子。 “被子都鼓起来了,今天真是好天气呀。” “是啊,昨天的雨好像根本就没下过一样。” 滋子可以看见重田大婶儿眼里的闪光。 “滋子,你倒是早点把被子拿出来晒呀。” 滋子微笑着。“咳,我是想早点儿晒呢,可是昨天的雨都下到我家的阳台上了, 上午阳台的地还是湿的呢。” “啊,是吗?”重田大婶儿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滋子,你还没出过门吧? 你简直是有睡觉癖了。” 大婶儿说着进屋去了,把滋子一个人凉在了那儿。说我有睡觉癖?她用手摸了 摸头发,咳,原来如此,头发乱蓬蓬的。 “哼,臭老婆子。”滋子在心里骂着。 住在隔壁的重田大婶儿是滋子的婆婆儿时的朋友,两家有着非同一般的世交关 系。正是因为这样,滋子的毛病通过婆婆的嘴毫无遗漏地传达给她,似乎只有这样, 生活才有意义似的。比如说,滋子半夜出去倒垃圾啦,滋子在快递送来的时候还在 睡觉,投递员只好把东西寄放在别人那里啦,等等。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 搞得滋子很困窘。 去年夏天,前烟昭二向滋子求婚的时候,滋子就对他说过,我可是要继续自己 的工作的,这可是绝对的条件。 “所以,昭二家的事我可帮不上忙,也不想和你父母同住。如果和两位老人住 在一起的话,我就没法工作了。你说行吗?” “我无所谓,随你怎样都行。”昭二是这么说的。 “你继续工作也行,我是我,你是你,反正哥嫂他们也没有和父母同住,所以, 没关系,随你的意思办吧。” 但是,昭二还特别附加了一句,说如果有了孩子,可要把工作辞掉。滋子是这 样回答他的: “到时候再说吧。” 接下来,按理说滋子应该过上快乐的新婚生活了吧,可她“应该”的生活却怎 么也没达到。虽然不用帮忙做家务,可以不和父母同住在一起,但是,婆婆却强硬 地主张他们一定要住在附近。 “家里的大事都要靠昭二去干,忙的时候他还要上夜班。上班的距离最好是走 路就能到达。如果说从我们住的地方到银座、到新桥方便不方便,我不知道。但我 知道,从这里到滋子上班的出版社,四十分钟就可以走到了。住在这边不好吗?” 听她说得这么有道理,滋子也只好让步了。婆婆却又得寸进尺了。 “如果住在近的地方,为什么要给别人交房租呢?就住在自己家的公寓里吧。 三层向南顶头的房间还空着呢。” 前烟家除了住宅和工厂之外,还有一栋自己家建的用于出租的三层公寓。丈夫 家有资产,这对滋子来说倒不是坏事,不过,在这个公寓里住恐怕就另当别论了。 肯定是会感到不自由的。 所以,滋子对婆婆的安排是大大地抵制了一番,说什么也不同意。可是没想到, 住在埼玉县的滋子的父母,特别是母亲先接受了这个意见。 “你嫁到这么一个家里有工厂的人家,将来那家业不用说还不都得传给你们, 所以,还是先听你婆婆的话把。” “什么呀,你们说什么呢!我又不是去前烟铁工厂就职。我是和前烟昭二结婚 呀。” “结婚和这也不冲突呀。” “母亲,您到底为谁着想呀?” “当然是为你着想啦。别瞎说了,就听妈妈的话吧。你那么任性,可别到头来 弄得我们脸上无光,我真替你担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