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义男抬起头,看见了靠墙站着的秋津。和鸟居相比,秋津一看就给人一个容易 相处的感觉。他直视着义男说道: “您家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我们要找古川茂了解情况,但想尽可能不要弄得满 城风雨的。看现在这个样子,鞠子的母亲又是这么个状态,也就只能从您这儿要他 的电话号码了。希望有马先生能尽量协助我们。” “我想我可能帮不了你们什么忙。” 义男显得很疲惫,用缓慢的语调把古川茂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们。 坂木点头应承着,秋津记下了号码,转身往候诊室的方向走去。边走边拿出制 服口袋里的手机看着。 “警察给他打电话,古川茂肯定得吓一跳。”义男无力地笑了。 “这样也好。”坂木说。 “刚才那个的女警官……” “啊?” “是在看着我呢吧?刚才我打刑警的事,会不会给我定个什么伤害罪什么的?” 坂木苦笑着:“那个,不会的。那个女警官是担心您的身体呀。” 是吗? 两人都沉默了。并排坐在那,除了等待之外,什么事也干不了。 手术过程相当长,并没有像那位温柔的护士说的那样顺利。脸色惨白,带着氧 气面罩,头上缠满了绷带的真智子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 义男既不能靠近真智子,也不能进入监护室。主治医师在手术室前的走廊里对 真智子的情况做了说明。真智子的右手粉碎性骨折,由于被撞飞出去,腹部受到强 烈撞击,内脏受伤,头部虽然伤得不重,但受到强烈的脑震荡,因此,还需要密切 地观察…… “现在,脑电图没有什么异常,看样子问题不大。” “能不能让我进去看一看?” “您只能在监护室的窗外看看,她不能受到一点儿震动,您可以看见她身上都 插着管子。” 就像医师说的那样,真智子躺在雪白的床上,在蓝白色的灯光下,各种机器包 围着她。真智子那中年肥胖的身体这时就像被抽了气似地缩小了许多,从外面看上 去只看见雪白的被单,根本看不见她本人。 看不见真智子,义男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心想,是不是真智子已经死了。 “父亲,鞠子回来了!”义男的脑子里充满了真智子那完全脱离现实的虚幻的 声音。 “不管怎么样,命总算保住了。”坂木嘴里念叨着。义男用手扶着监护室的窗 户,眼睛直盯着躺在床上的真智子的脸。 从现在开始,全部事情都得我一个人来担了——要寻找鞠子,要看护真智子, 这些都必须由得我一个人来承担…… 孤独,有马义男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孤独之中。而且这还仅仅是个开始。 尽管是耸人听闻的案子,也有轰动一时却不能很快破案的。案发之后受到极大 的关注,但数日之后就没有多少人去理会这件事了。大川公园的抛尸案就是这类案 子的典型。 案子从9 月12日发生,经过13日、14日、15日,没有任何新的发现和进展。因 此,有关此案的报道也就渐渐偃旗息鼓了。只有综合电视节目还在对该案的打电话 的人物和录音带进行推理和分析。一周以后,有关这个案子的话题就无影无踪了。 前烟滋子与东中野警察署的坂木达夫联系上,已经是案子发生后的第五天,9 月17日的下午了。滋子又一次试着给生活安全科打电话的时候,居然是坂木接的电 话,很快他就和滋子见了面。 两人仍旧约定在以往见面的地点,新宿的一家咖啡馆儿里会面。急着见面的滋 子,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就到了咖啡馆儿,她正一边喝着咖啡,一 边修改着目录和报道的手稿,坂木就到了。 “我一直在找你呢。”滋子一看到坂木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就忍不住埋怨 道。说完这话,滋子才注意到坂木那张疲惫的,看上去相当憔悴的脸。 “对不起,我一直在忙着古川鞠子的事呢。” 坂木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香烟,向走上前来的服务小姐机械地说了一声 :“咖啡。”服务小姐刚转身朝柜台走时,他又紧跟着补了一句:“不,不要咖啡, 给我一杯热牛奶吧。” 他的胃看样子不太好,滋子想着。 “我知道你来过电话,实在是抱歉。我也想见你,我有两三件事儿想问问你呢, 可就是腾不出工夫来。”坂木说。 “我知道你很忙。”滋子说,“不过,这事儿真的吓了我一跳。你知道我写那 个报道的事吧,还记得吗?”滋子又问道。 坂木使劲儿点了点头。“当然了。”他说。 “关于古川鞠子的情况还是坂木先生您介绍给我的呢。” “是呀……” “实际上,我在做了那些采访之后,大病了一场,身体一直不太好,报道也就 没有写下去。” “是吗?”坂木抬起头,眨巴着眼睛看着滋子,说道:“是这样啊,我只知道 你结婚了,我正想问你,你工作的事后来怎么样了?” “是啊,我现在才刚刚开始准备继续写下去呢。正碰上出了这样的案子。不过, 这和我最初设想的采访类型不大一样。” 服务小姐端着热牛奶来了。等服务小姐走了,滋子才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想写一本以古川鞠子的案子为中心的书。也就是现在的这个案子。所以我 想,这事儿只有找坂木先生了,您最了解情况。我想在写这个报道的同时——”滋 子把放在桌子上的手稿拿在手里。“写写失踪女性的内心是什么样的,她们到底发 生了什么?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虽然我还没有得到答案,可我想把她们消失的 状况如实地写出来,我认为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特别是现在。我怎么也不能把古 川鞠子的案子看成是与己无关的事。” 坂木默默地吸着香烟。 “我不是爱跟着起哄。古川鞠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很担心,也很想搞清 楚。”滋子接着说道。 在全神贯注地讲话的同时,在滋子脑子里的某个角落里在想着: “仅仅写失踪的报道太一般了。” “这也许是个连环杀人案呢。” 这是板垣编辑部主任说过的话。 “从现在起,这个工作已经有点意思了。” 这可是发自自己内心的声音,不过,滋子完全没有意识到。她说话时始终盯着 坂木的脸。 坂木把热牛奶的杯子拿在手里,一口一口地抿着,好像很不好喝似的。他听滋 子说到这儿,才开口说道: “这次的案子,我没有被派到搜查总部去。” “有什么不一样吗?” “是啊,从大川公园发现了古川鞠子携带的东西,你知道吧?我就是因为在办 理申报她失踪的事件时了解过她失踪前后的情况,所以让我来帮忙的。至于搜查总 部调查的案子我可不知道。大川公园的被肢解的右手的案子,我也只是个外围人员。” “可是,我想采访的正是古川鞠子的事。” 滋子只顾自己一本正经地说着,不过,其实对于滋子来说,她也只有坂木这么 一个采访的窗口。 坂木又点燃了一只香烟。以前在和滋子经常联系的时候,他从来不这样连续抽 烟。 “古川鞠子的事啊。”坂木抬起头说,“前烟小姐,你说你一定要采访古川鞠 子的案子,我也没法阻止你。但是,我站在多少与此案有点了解的立场,还是希望 你不要去采访这个案子。” 滋子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呀?” “鞠子的家里,现在根本就不可能接受你的采访。”坂木说。 “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个情况的,现在的确是不可能的。”坂木继续说道, “你刚开始写报道时,我也尽力帮过你。就失踪案本身来说,我们是没有竭尽全力 去搜查。我当时是想,如果你的报道发表后,会引起社会上的关注,这对于侦破这 类案子肯定会有所帮助,所以我很乐意帮你。实际上,我把鞠子的案子介绍给你的 时候,我是事先找了鞠子的亲属了解过情况的。” 滋子点点头。下田警察署的冰室佐喜子也是这么说的。 “可是,事情现在发生了变化。”坂木说,“至少在有关古川鞠子案子方面发 生了一些突然的变化。姑且不论传媒的关注,搜查总部也开始着手调查这个案子了。” 滋子沉默了。坂木还在继续说着。 “我说的话你也可以不听。”坂木说,“你也许会认为,最初我虽然愿意帮你, 可现在事情闹大了就缩头缩脑了,随便你怎么想吧。按你刚才说的,你是一定要做 这个采访的,不能放弃,因为你也是一名记者。但是,你刚才自己也说过,你的报 道不是满足那些喜欢凑热闹人的好奇心的。不是吗?那么,你就不应该去写什么哗 众取宠的追踪报道。” 坂木扫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手稿。 “如果你把鞠子的事看成是自己的事,那么,我希望你从现在开始就不要去采 访古川家的人。哎,他们现在还哪里顾得上这些呀!” 滋子低着头,眼睛看着空了的咖啡杯。 坂木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不希望滋子去做哗众取宠的追踪报道。所以, 现在如果要写就接着写其他失踪女性,等古川的案子平息了再慢慢写也不迟。 可是,现在滋子的情况也与以前不一样了,写作的目的也不同了。滋子的耳边 又响起编辑部主任的话,这样的报道可不行,完全没有卖点。 “如果是连环杀人案什么的话……” 其实,此时此刻滋子本身的想法也有了改变。应该说是出自她内心的愿望在支 配着她,告诉她这么大的机会不应该错过。 滋子这样想着,尽管她没有抬头,也没有说什么,坂木也能从她的表情猜到她 在想什么了,他知道滋子不肯罢手。既然这样,不如把话说在前头…… 不管怎么说,结论只有一个。坂木已经把他这扇窗口给关上了。 “下田警察署的冰室小姐也和我的想法一样。”坂木继续说道,“你想写书的 事我们都知道。” 现在,请不要采访古川鞠子的亲属——这就是坂木的主张。 滋子在上周就从电视上知道,鞠子的母亲古川真智子,因为女儿噩耗的刺激, 跑出去被汽车撞了,现在还住在医院里。鞠子的父亲现在与母亲分居。鞠子的外祖 父经营一家豆腐店,案发不久就不得不关张了。不管怎么回避,这些细节还是逃不 过传媒人士,特别是电视节目的报道人的眼睛。 如今,滋子如果就像刚看到剧情的展开似的,继续采访鞠子的案子的话,肯定 是很困难的了。可滋子的内心却不肯放弃。 滋子在想,就算把自己的意图说出来,坂木的立场也不会改变的。怎么说呢, 滋子在犹豫着…… 终于,滋子抬起头,说道:“我明白了。就像坂木先生说的,我写报道的目的 不应该是哗众取宠的案件追踪报道。” 坂木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下来:“太好了,谢谢。” 滋子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也只有等待,没有办法,只能静观鞠子案件的侦 破了。这样的话,将来再写报道的时候,坂木仍然是个绝佳的信息来源的窗口。那 时也许还要托坂木把自己介绍给古川的家人呢。这样,和那些与鞠子案件毫无关联 的报道员或记者相比,时间上虽然晚了点儿,可也许能写出一篇好东西呢。 坂木看了看滋子,在与她的视线相交的一瞬间,他似乎已经看出滋子在想什么 了。 和坂木分手后,滋子一个人乘车回家。快到家时,她突然改变了主意,没有直 接回住处,而是去了昭二的工厂。正好是三点钟的下午休息时间,她就想和昭二说 说话。 大川公园的事件发生以来,直到今天与坂木联系上,这期间能与滋子分享她所 受到的震动和兴奋的只有昭二。事件发生的当天,昭二曾和滋子一起看电视,并一 个劲儿地给滋子打气儿。 他兴奋地说:“你的报道如果这样写的话,一定不错。” “不过,这种采访是不是很困难哪?你行吗?” “不要紧的。” “这个采访会不会有危险呀?” “危险?” 昭二皱起了眉头:“这可是个恶性事件,不是吗?被杀的可是个女人哪。” 滋子大笑起来:“别瞎扯了,你这种担心真是多余。” “是吗?”昭二也笑了。 前烟铁工所的指示牌又大有醒目,只要下了公共汽车就能看到。虽说是个街道 工厂,占地面积在附近可算得上首屈一指。因为只是从大型汽车公司接受再转包工, 制作一些细小的汽车零件,销售比较平稳,据滋子所知似乎工厂在经营方面没有什 么可担忧的。 昭二正坐在车间外面的小道旁,和一个年轻的员工一边说着话一边喝着啤酒。 那个青年员工先看见了滋子。 “您好。” 滋子朝他摆摆手,昭二笑着站了起来:“你怎么来了?可真稀罕。” “我回家经过这儿,今晚你想吃什么?” 那名员工回车间去了,另外几个路过的员工见到滋子都冲她点头打招呼。像是 不想让呆在工厂办公室里的母亲看见似的,昭二往大路的方向走过来。 “吃什么啊?就吃——糖醋里脊吧。”昭二说。 “行,我知道,你就是爱吃中华料理。然后,是不是再来点沙拉什么的吧。” “你不忙吗?你这个星期都去哪儿了?” “去见了刑警。” “为那个案子吧?” “嗯。” 从昏暗的工厂那边飘来阵阵铁和油混合的气味。还能隐隐约约地听见收音机里 发出的声音。 “昭二,我想开始写了。”滋子对着昭二说,“是个好题材。” “你觉得能写就写吧。”昭二笑着说,“不过,可不能再病倒啦。” “嗯,我会小心的。那么,其他的事我就不做了,行吗?” 昭二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那……料理的连载和旅行杂志的专栏怎么办呢?” “是啊,我想专心写这篇报道。不过,还不知道到时候好不好卖,也就是说, 就算我失业了,可以吗?” 其实,这是滋子想了很久的问题,一直下不了决心。经过和坂木的一番谈话之 后,促使滋子一见到昭二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行啊,没问题。”昭二使劲儿点着头说,“滋子,我支持你。” 塚田真一犹豫了。 他牵着诺基从兽医站回石井家的途中,突然想拐到大川公园去看看。自从发生 那件事儿以来,他一直没再去过那儿。虽然每天还领着诺基出去散步,但他总是选 别的路走。 12日的事件之后,真一发现那只右手的事,在同学中间一个传一个的传开了。 报纸上当然不会出现真一的照片和名字,真一自己也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但 是像家住公园附近的高中生啦,带着狗散步之类的内容在电视的综合节目或周刊上 都报道了。而且,因为那件事,真一那天没有去学校上课,大家自然就会想到是他。 “是你吧”,或者“那个事儿不是你还能是谁呀”,真一碰到这样的询问又不 能胡说,怎么说才好呢,他很难回答。他总是嗯、啊地应付着。无论他走到哪儿都 会引起一阵不和谐的骚动。 什么感觉?吓了一跳吧?警察问你什么了?真的把你带到警察局去了吧?真一 总是用最简短的几个字来回答这些问话。真一既没有办法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又不 打算和他们讨论这件事,他想时间长了他们就会淡忘了。果然如此,一星期之后, 谁也不再提起这件事了。 重新让真一安下心来的,是没有人把这次的事件和真一家里发生的案子搀和在 一起,看来在现在的学校里,除了石井夫妇和班主任之外还没有人知道真一家的事。 虽然转学的时候,也没有刻意说过要保密,但石井夫妇什么也没说,班主任也 一样。 也许是他们觉得这样更能让真一安心吧。 但是,真一的内心实际上一刻也没有真正平静过。 关于大川公园的事件,刑警只是在当时做了笔录,后来也许是没什么要问的了, 再也没到家里来找过他。可是,真一作为这个案子的发现者——发现犯罪的见证人, 却把整个事件的前前后后都留在了记忆里。包括真一自己的、塚田家的事件,一幕 幕随时都能回忆起来。 12日以来,真一只要一做梦,或长或短,或片段或梗概,各种各样的形式,梦 到的都是塚田家的事件。在梦中,真一能够看到自己在事件发生时的详细场景,自 己好像返回了现场,一边打开家门,一边叫着母亲往屋里走。 做梦的时候,梦里的自己和梦外的自己似乎同时存在着。梦外的自己总是在拼 命警告梦里的自己,打开那扇门,捡起那只拖鞋。把拖鞋翻过来,可以用手指摸到 红色的粘糊糊的东西。那是怎么回事?你该知道了吧? 有时候,在梦里自己好像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拼命地往家跑。但自己就像 是被什么东西给定在那儿了,怎么跑也前进不了。公共汽车先一步开走了,出租车 一辆也没有,街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公用电话也打不通。真一想打电话,想叫喊, 想让父母和妹妹快点儿逃走,快点儿从家里跑出来,可他就是办不到。 在惊吓中醒来时,真一总是满头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