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星期日的深夜,真一又做了个这样的梦。梦中的情景清楚极了,他无法忍受, 翻身起床来到楼下。客厅的窗户开着,风从外面吹进来,真一在地板上坐了下来。 栓在院子里的诺基闻到了真一的气息凑了过来。真一抚摩着热烘烘的狗脑袋,才感 觉到自己身上冷飕飕的。 这时,真一听到身后有声响,回头一看,是穿着一件坎肩儿的石井善之光着脚 站在那儿。 “你不冷吗?”善之问。说着在真一身边坐了下来。诺基冲着善之摇着脑袋, 把鼻子使劲儿往他的腿上蹭,弄得脖子上的锁哗啦哗啦地响。 “这家伙可真成了你的好朋友了。”善之说,“怎么搞的,是不是睡不着啊?” “对不起。把您吵醒了吧。” “那倒不是,我是起来上厕所的。” 善之低声说道。 “不过,你总是睡不好觉可让良江很担心哪。” “伯母知道啦?” “嗯。” “真对不起。”真一又说了一声,就没再出声。 每当谈论到涉及塚田家的案子或者有关真一心理状态的话题时,大致都是这种 状况。真一总是说对不起,石井夫妇总是说没关系。总之,大家的心情都不好。 但是,今天有点儿不一样。石井善之没有像往常那样说没关系,而是对真一说 道: “是不是又想起了大川公园的事?尽量少去想它吧。” “嗯。” “真一,我一直就想跟你说,你是不是应该去接受一次心理咨询吧?” 真一抬起头问:“心理咨询?” “是啊,就是去见见心理疗法的专家或是精神科的医生。说是治疗,其实就是 听听他们的指导什么的。噢,我的意思可不是说你有病呀。”善之说得很快,“不 过,你的确是心灵受到了伤害。据说,这就叫作PTSD. ” 真一摸着诺基的头:“这个,我也听说过。” “是吧?好像叫做外伤后应激反映障碍什么的。”我好像在什么书上读到过, 善之慢慢地说道,“亲身经历恶性案件或者天灾的人,总是很久很久都摆脱不了心 里的阴影。” “我在电视里见过这类的节目,是在阪神大地震之后播出的。” “是吗?”善之看着真一的脸又说道: “怎么样?考虑考虑吧,去看看医生不好吗?当然了,要去就得找一家熟悉的 医院。” 善之只是尽力试探着真一的态度,并不想让他马上做出决定。只是想知道真一 同不同意去看医生。 “我考虑考虑吧。”真一小声说。 “等你想好了,跟我说一声。” “好吧。还有一件事儿,伯父。” “什么事儿?” “诺基的肚子……对,就是这儿。这儿的毛好像特别少是不是?我早就发现了, 总是忘了告诉您。是不是皮肤病呀?要不要带它去看医生啊?” 对于话题的突然转变,善之的脸上露出了躲闪的表情。 “什么?在哪儿啊?真的吗?” 于是,星期一的傍晚,真一带着诺基去了兽医院。还好不像他担心的那么严重, 只是涂了一些药。回来的路上,诺基精气神儿十足的拽着真一往前走,走着走着就 走到了大川公园附近的道路上,道路的对面就是公园的入口了。 他们在十字路口停下了脚步,真一往公园的方向看着。天还很亮,可以看见公 园里浓密的绿荫。可以从上往下俯视公园的北侧的高层住宅,就像一个巨大的鸟巢 一样。禁止车辆进入的指示牌立在公园的入口处,一群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子骑着自 行车从门口往外挤。门口顿时热闹起来,道路上的交通流量也增加了,诺基的耳朵 随着声音机警地转动着。 是PTSD吗? 有必要治疗吗?一定要有外力的帮助才行吗?真一现在是这样的状态吗?一个 人就无法改变…… 就算是这样,为什么非要改变不可呢?难道自己不该对那件事负责吗?剩下自 己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不就是对自己的惩罚吗? 如果说出这样的话,石井夫妇肯定会反对说:“你这样想可不对。”真一有什 么责任呀?如果总是认为自己对那件事有责任,那就证明你还在使自己的心受到伤 害。在墨东警察署遇到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武上的刑警也是这么说的。 你什么责任也没有。 不,不对。不是这么回事。 就是我的责任,真一想着。那个案子和其他案子不同。塚田家遭洗劫的事件, 播下这场灾难的种子的就是真一。就是因为真一的一句轻率的话…… “我爸爸也不知怎么那么幸运,无意之间就发了一笔财。” 才惹来…… 真一使劲儿摇了摇头,像是要抖掉记忆似的。无意间把手中牵着诺基的皮带用 力拽了一下,诺基被拽得一趔趄,爪子踩到真一的皮鞋上了。 “对不起,对不起。” 真一拍拍诺基的头,一抬眼正好看见通往大川公园方向的信号灯变成了绿色。 他赶紧拉着诺基朝马路对面走去。 真一不断地告戒自己,大川公园的事件和我无关,不必对此事负什么责任。自 己只是个目击者,发现者而已,也没有必要提心吊胆的。真正可怕的幽灵在别的地 方,不在大川公园。 从垃圾箱里被翻出来的那只手,看起来像是直指着真一,那就像是死神的手, 这一切都让真一感到胆怯。因为胆怯,所以要逃跑。 行了,够了吧。别再这个样子了。真一自己骂着自己。只是碰巧遇上的事儿, 别那么心惊胆战的,弄得你周围的人都来同情你。看看吧,伯父都说你有心病,要 让你去看医生了。其实,真一也知道,自己的心病不是大川公园的事儿,而是想逃 避责任。是自己内心的怯懦。 真一牵着诺基往公园里边跑去,诺基高兴地撒着欢儿。公园内人很少,偶尔有 骑自行车的人从身旁穿过。 听朋友说,警察署对公园的封锁在事件发生的两天之后就解除了。搜查归搜查, 反正是什么也没搜出来。电视台的转播车在上周末来过之后就再也没出现了。公园 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就像没有发生过那件事儿一样。 真一跟着诺基跑得喘不上气来,一口气跑到了公园南侧的出入口附近,就是安 放那个垃圾箱的地方。 垃圾箱没有了。 真一停下来,调整了一下呼吸,看着没有了垃圾箱的空地。原来的那个垃圾箱 很大,现在还留着垃圾箱底形状的痕迹。虽然没有了垃圾箱,可有的游人还把空瓶 子、破纸袋等往这里扔,散落在地面上。 也许是警察把垃圾箱搬走了吧?那个垃圾箱大概因为那件事就报废了吧?想到 这,真一长出了一口气。 肯定是这里,不会错的,那后面栽种的一片大波斯菊还在盛开着呢。那天,就 是在这里遇见那位牵着那条叫锦武的狗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应该是叫水野吧, 不知道怎么样了,该不会像我一样受着神经紧张的煎熬吧。 现在,这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这里的事件,或者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 件,都跟真一没有关系。垃圾箱消失了,这使再一次返回这里的真一心里感到很痛 快。 “走吧,诺基!” 真一牵着诺基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出了公园。从公园的出口出来后,他们又走上 公园北侧的通往人行横道的小道。 真一一路小跑地跟在诺基的后头,他只顾低头看路,根本顾不上看旁边的景物, 一点儿都没有发觉有人在看着他。等真一注意到时,已经来到了人行横道的口上。 真一看见前面有个人像是在等他似的,朝这边张望着。 因为一直是低着头跑,所以他最先看见的是对方的脚。从下往上才注意到那人 的脚上穿的是一双高腰旅行鞋,白色的短袜露出鞋帮,然后是修长的腿和超短裙。 直到真一走得很近了,那人一点也没有让路的样子,直冲着真一站在那儿。真 一抬起了头。 对面站着的是一位和真一几乎同年龄的女孩子。穿着一身红色的套衫,长发上 系着相同色调的发带。很文静的样子。 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是塚田真一吧?”她问道,“你是叫塚田真一,是吗?” 这个声音,真一也觉得在哪儿听过。 真一看着她,纤细的身材,尖下巴,很有个性的嘴唇,她的眼睛、鼻子、面孔、 表情。 “我叫通口惠子。” 就在那女子报出姓名的同时,真一也想起了她是谁。 就在塚田真一带着诺基到大川公园散步的时候,有马义男正从地铁JR线的东中 野车站的台阶上无精打采地走下来。他和古川茂约好了去他家见面,当面和古川茂 谈谈真智子的住院费的事情。下午四点刚过,再过一会儿就是有马豆腐店生意最好 的时间了。没办法,店里只能靠木田一个人撑着,因为古川茂除了这个时间外都很 忙,有马义男只好将就他。 古川比义男先到,他站在家门前的路上等着义男。这房子是他用贷款买的。他 站在门口,背对着门站着,往后一步就是家门口的脚垫。 “没带钥匙吗?” 义男走近古川,轻声问道。 “分居时,交给真智子了。”古川茂答道,“好久不见了,岳父,给您添了这 么多麻烦。” 隔着古川茂的肩膀,义男看见门口挂着的姓名牌“古川茂、真智子、鞠子”。 这里的名字仍然是三个,肩并肩地排在一起。 义男一时想不出该说些什么,默默地开了房门。一进门就去摸墙上的开关,把 灯打开了。古川茂也默默地跟在他后面进了屋。 屋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味儿。昨天义男来替真智子取换洗衣服的时候,把垃 圾全都处理干净了,厨房那边怎么还有一股垃圾的臭味儿呢。义男抽动着鼻子搜寻 着臭味儿的来源。 古川茂站在客厅的一边,环视着屋里的一切。他的视线从桌上的玻 璃烟灰缸,墙壁上挂的月历,装饰架上的彩绘瓶,到窗户上的窗 帘——一件一件地看过去,仿佛是在寻找着其中的变化。义男从旁边看着古川 茂的侧脸,的确,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女婿了。 古川茂和真智子同岁,今年都是四十四岁。他和真智子是高中时代的同学,三 年的同桌。高中毕业后分别考上了不同的学校,二十三岁的时候又在同学聚会时再 次相遇,从那时起才开始交往直到结婚。 举行婚礼的时候,真智子其实已经怀上鞠子了,那时差不多已经有五个月的身 孕了。来参加婚礼宴会的宾客也都知道。新郎新娘的朋友们还拿这个话题为他们祝 福或和他们开玩笑。虽然他们并没有恶意,但作为新娘的父亲——义男还是感觉不 自在。如果看看当时的照片就能知道,在那一瞬间拍摄的照片上,义男的脸上就带 着一丝苦笑。 因为有了这件事情,当时,义男和妻子俊子两人都没有对他们的婚姻表态。但 在木已成舟的状态下,古川茂既然能够承担起对真智子和家庭的义务,义男夫妇俩 也就点了头。古川茂在一家大公司任职,虽然算不上高工资,但维持家庭生活还是 富富有余的。婚后不久,小夫妻俩就搬进了古川茂所在公司公寓的新居里,一边做 着迎接小生命的准备,一边开始了新婚生活。那个时候,他们之间什么问题也没有。 “看你的样子,好像是到了别人家似的。”义男说道。 古川茂像是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似的,转回头看着义男。 “啊……是啊。实际上,是有这种感觉。” 古川茂伸手在客厅的桌子上摸了一下。 “都有尘土了。” “没人打扫呀。”义男朝厨房走去,边走边说,“我去倒茶,你先坐一会儿。” 古川茂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随手从桌子上摞着厚厚的一堆报纸和广告中拿起一 张翻着,说道: “报纸可以停了吧。” “我已经去打过招呼了,今天的报纸就不会送来了。” “岳父每天都到这儿来吗?” “隔一天来一次。” 义男沏好绿茶,端着客人用的茶杯回到客厅。 “真智子的睡衣,在医院里要穿的,还有需要衬衣或是毛巾什么的,就在去医 院的时候顺路过来取一下。我也不清楚女人用的东西,都是阿孝的妻子帮我收拾好 的,衣服也是她帮我洗的。” “多亏了她帮忙啊。”古川茂还是低着头。义男这时才注意到,古川茂头顶的 头发已经相当稀疏了。 古川茂看上去比较瘦,体格显得有点儿瘦弱,但身体并不坏。和真智子结婚的 时候,两人可以称得上是俊男美女的组合,既让人羡慕又让人嫉妒。真智子为此很 高兴,做丈夫的古川茂在别的男人面前也特别自豪。 看着现在的真智子,如果没有点儿想象力是绝对想象不出年轻时的她是个什么 样。而如今的古川茂虽然也已经是人到中年,但还是精力充沛,一看就知道年轻时 一定是个很出众的人物。 这一点真智子也承认。她说:“他在公司里就像个模特似的。” 还是在古川茂对真智子动心思的时候——至少当时真智子是这么想的——真智 子就开玩笑地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你属下有那么多女服务员,她们可是会引诱你去和她们约会呀。你离女孩子 这么近,倒是很让人担心呀。” 现在,和他在一起生活的女人要比他小十五岁。是在古川茂常去的俱乐部上班 的女子,他们就是在那个俱乐部里认识的。 虽说是在俱乐部里上班,可她并不是那种接客的风尘女子,而是属于那种临时 工性质的服务员。义男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也没听真智子说过什么关于她的坏话, 倒是鞠子,曾经谈起过她,听口气好像颇有贬意似的。 “那个人,就是一个长得很一般的人,比我差远了。拿我和她相比,我就算是 美人了。她既没有出众的个性,脑子也不灵活,真不知道我爸他怎么喜欢上这么个 女人。” 义男当时就想,“别看表面上老实,也许还是个很狡猾的人呢。” 英俊的古川茂而今也开始脱发了。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和女人周旋,这次的事也 不知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岳父大人,住院费的事……” 古川茂的声音打断了义男的回忆。 “啊,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古川茂点点头。“我想过了,就从真智子取生活费的那个账户上取钱就很方便。 存折和卡这里应该都有。我想就应该是放在哪个抽屉里了吧。” “你说的是我保管的那个存折吗?” “对,就是那个。” “那么,这个存折和你有关系吗?” 义男并没有打算质问他,口气也很和缓,但是古川茂还是避开了义男的视线。 说道: “现在,我没有权利去碰它了。不过,我还是按时往这个账户上汇款的。现在 也是如此,每月把工资的一半汇进来,这个房子的贷款也是我在支付,您不用担心。” “那……你,去过医院了吗?”义男问。 “去过了。警察刚一通知我,我就去了。” “是吗?那你看见真智子了?” “啊,只是隔着玻璃看了看。” “你不觉得她很可怜吗?” 只见古川茂的嘴角向下撇着,说道:“是啊,当时我看见她的样子,躺在床上 动也不能动。那时,她的意识还没有恢复呢。” “现在也还没恢复呀。” 古川茂一脸吃惊的样子。“真的吗?” 的确如此。主治医师还没找出原因呢。因为脑电波没有异常,也就是说,恐怕 是头扭伤了。 义男在想,是真智子不愿意清醒过来吧。如果清醒了,还是要面对严酷的现实。 就这样睡着也许比醒来更快乐吧。 “真智子的事,也只能依靠你了。” 听了义男的话,古川茂把头转向一边,郑重其事地冷冷地吐出几句话来。 “真智子还有岳父您哪。她不是一直都是在依靠着您吗。” “你……” “这样对您说真是对不起。可是,请您理解。本来,我和真智子早就准备离婚 了。我们分居都已经这么久了。” “你说的这些,真智子是不是根本不知道?” 面对义男的质问,古川茂以反驳的口吻盯着义男说道: “不。真智子是知道的。我跟她说过好多次了。可是,因为出了鞠子这样的事, 我们怎么也不能在鞠子不在的时候就随便地办理了离婚吧,所以就这么拖着。由利 江也知道这件事。” “由利江?”义男听到这几个字,才明白这是古川茂现在的女人的名字。 “现在的事我和由利江夜里都担心得睡不着觉。” 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吗?自己的女儿失踪快一百天了,总算有点线索了吧,却 又是跟什么分尸案联系在一起的。怎么能让人高枕无忧呢。 “可是,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真智子的事只能拜托给岳父,鞠子的事也只能 拜托警察了。除了等待,还能有什么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