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是老君炉前,不是天堂门口 高等学校招生考试的第三日,中午。 儿子把所有的衣兜全掏出来,向外。他的浑身就挂满了小口袋,可以用袋鼠来 比喻了。他的两眉搅在一块儿,满脸写着焦急。在铺满小桌的钢笔、尺子之间寻找 什么,又抖起书来,哗哗响。忽然无声,呆呆地立着,让思绪顺着上午走过的路, 坐过的考场爬。忽然又跑了出去,到院子里,转了一圈儿返回,像碰到了“鬼打墙”。 “怎么啦?”他的妈妈问他。 “您甭管。” “到底怎么啦?” “您甭管!” “什么叫甭管?” 他看见母亲似乎要发火,又把火气强按住,忙着将绿豆稀饭和多样儿菜碟布满 小桌。听见母亲说,跑这么大老远来侍候你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你考个好学校?他 听见母亲的声音有点儿抖。他知道,高考考场距家足足有10公里,母亲请了假,找 了这间小房子,来为他补充碳水化合物、高蛋白,牛劲儿和自信心。母亲的耳边悄 悄儿地出现了白发,那白的,可真刺眼。他知道,母亲为他能否考中重点大学着急。 母亲越为他着急他就更着急,他更着急母亲就急上加急,着急成为“平方”,不停 地升级。母亲还是憋不住,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告诉我。” “准考证丢了。” 天哪! 他从母亲嗡动的唇间辨别出了那无声的惊叫。“不要紧,先别着急。定下心来, 想想,”母亲的声音绝对柔和,平静。那平静之中的不平静,柔和里含着的尖厉和 不稳定,使他身上似乎有了汗,汗像小虫子在身上爬。“吃饭吧,一定要多吃点儿, 然后吃点儿西瓜,别着急。你怎么不到考场看看,准考证是不是忘在那儿了?” “考场去了,退出考场就不让进了。” “有人把门,是,有人,别着急。” 着急,这个字眼儿,被加上否定的意思,不停地重复。 他的妈妈给他准备好了饭,便出去了,回来之后,发现儿子并没吃什么,儿子 满脑门子官司:“妈,您给我爸爸打电话去了?您干吗要给他打电话?下午我到考 场门口去问问,也许落在那儿了。要是找不着准考证,我不考了!我不考了!” 儿子直着脖子叫,忽然无声。他看见,母亲那美丽的大眼睛红了,盈满了湿漉 漉的东西:“韩剑,你怎么能这么说?撒什么脾气?怎么可以说不考了,你跟谁斗 气?”声音很冲动,随即又尽力平和下来:“别着急,想想下午的考试,就这一门 儿了。二十四拜都拜了,就一门儿了。” “您到底还是给我爸爸打电话了啊!” “是的。” 我接到妻子的电话,听见她说儿子的准考证丢了,可能会被监考老师拒之门外, 心里立即着了火。 儿子的6年中学生活,特别是近一个寒暑拼命准备复习所付出的 劳动可能付之东流,使我惶恐。我撒丫子就往外跑,赶公共汽车。我气喘吁吁,紧 张得满脸的肉抽动,像被人追赶的贼。孩子的母亲说,如果找不到准考证,须再向 高校招生办去补办,约好他在公共汽车站等我。我向车上挤,不顾一切。我吸着气, 提着小腹,把自己弄瘪了,塞人公共汽车里的人群中去。 12点20接到电话,1点15,我跳下公共汽车,出现在爱人面前。我们互相安慰, 互相掩饰着内心的焦虑,拟定到时候由她等在考场门口,我跑向高校招生办。如果 儿子问起我怎么来的,妻子教给我撒谎:就说从机关要了一辆小车,很方便,很舒 适,很痛快。我答应,内心感到一阵悲哀:虽然我在外面被人尊崇为知名作家,在 本单位一向自卑,个人的事儿,哪儿敢张嘴要车? 可是我一定得这样儿撒谎,装得在单位很受宠。 我感觉到父辈的担子、责任、庄严、神圣和力量。虽然那庄严,那神圣和力量 里包含着假,包含着虚。 考生们,缕缕行行向北大附中考场进军。 一路走一路看着书的,低着头咕哝着试题答案的;满眼茫然在寻找什么的;紧 张得自行车不敢骑,推着的…… 听说就在高考三日之内,一个女应届毕业生,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只因为精 神紧张,被汽车撞死了。她被辗成了一团血肉,没能走向考场。 我紧张。 满街烟尘。所有的大卡车,小汽车全是南北走向。所有的人,老的少的,几乎 全都横穿过车隙,由西向东直奔高考考场,乱纷纷。 儿子终于走过来了。 迈着方步,有心无心地翻着书。 他这几天就这么撑持着,他请求母亲别当着人面儿问他考得如何。别人若问, 他把自个儿的脊柱拔高了,总是说非常之好。他尽量装得漫不经心,若无其事,其 实他紧张得三日高考只喝了一点儿粥,吃了几角西瓜。 “爸,您用不着来的。” “没事儿,我没事儿,你别紧张。” “你爸爸要了辆小车,没费事儿,来看看。”妻撒谎,脸已经红了。 我们约定,韩剑先去考场,若找不到准考证,不准应考,立即下来,然后他妈 妈去向监考老师哀求。我呢,立即长跑去招生办。我想我行。虽然我至少二十年没 有长跑和短跑,到时候我会像兔子一样跑得飞快的,我相信精神力量。 我和妻子互相依靠着,否则,不是她倒下,就是我倒下,我们彼此都听得见胸 膛里心脏在擂动战鼓。 我们走向北大附中考场。 我顿时惊呆了。 院子里黑沉沉,到处是人。凡是有考生的地方必有考生的爹娘,这话不错。挤 挤撞撞的人群里,家长没有一半儿也有三分之一。溢着油的年轻的亮堂堂的脸旁边, 常常有一张爬满皱褶的黯然无光的脸陪衬。使我想起荷塘,嫩的荷花和老的残叶。 一头白发,又一头白发,如会蹒跚行走的积雪的山峰。有一个戴眼镜儿的,鼻梁上 如架着两个啤酒瓶底儿,左手举着“三明治”——面包夹肉,右手擎着汽水儿,颠 颠儿地跟在正背书的儿子后面;有一个拿毛巾给女儿擦汗的,自己的额头和脖子上 爬满了黏稠的发黄的液体;有一竿竹马在敲地,行走,大约是盲人?这会儿,也有 许多孩子不肯和父母在一块儿,他们自己聚在一起。可是,我可以通过他们各自父 母的眼睛里放出的线和钓钩,轻易地指出谁是谁的孩子。 铃声尖厉地响起来了。 考生们蜂拥向考场而去。所有的家长全部垂手而立,目送儿女们在考场门口消 失,这些操碎了心的中老年人,这些伴读,侍者,老母鸡,大袋鼠,依然面对那庞 然大物肃然,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贸然动作。氛围严峻而且——悲壮。 考试的时间变得凝滞,慢得折磨人。 “这是连家长一块儿考呢!唉唉……”终于有人悄声自语,叹息,活动手脚。 距考场一百码外,人们动起来了,真像热锅上的蚂蚁啊! 这就是中国,北京,1987年。 高等学校招生考试的决胜日,最后一天,7月9日,阴,傍晚有雷阵雨。 仅北京市,1984年考生3.8万;1985年考生3.4万。 1987年预计报考人数激增至5.8万。 大学录取比例:3.52:1。 据云,就是这个日子,全国,每年高考的“举子”二三百万。几百万大军,陪 考的又有多少?本年度北京市自然淘汰数将高达3.92万。这个高额人数,咄咄逼人, 无疑, 摆在学生、家长面前的形势是严峻的。他们的子女已经度过了漫长的6年中 学生活,当然渴望一贼而就。无论经济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特别是在北京,这些 家长都希望子女能接受高等教育,最终得到选派留学或科研中心、国家机关、外事 外贸单位的选择。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信息时代,知识爆炸,这些尽人皆知的口 头禅,使得人们的心理状态变得紧张、惶惑,青年的和中年的父亲母亲们,早就参 与了下一代人的竞争。竞争几乎提前到了母亲的妊娠期。从早期学前教育,选择幼 儿园,到重点和非重点小学、中学的投考,家长们在拼智力、经济力、应变能力, 当然也包含社会活动能力和关系网的面积、密度。 我知道高考考场并非“天堂”的大门口,即便考中名牌大学,儿子还有好长的 艰难的路要走。事实上,这简直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事实上,我和孩子的母亲早 已在那炙热的炉子里烤着呢。 我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考场的窗子,眼睛要流泪了。我知道,并不全是玻璃晃的。 儿子,是否找到了准考证?我的神经紧绷着,随时准备起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