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实验·遗失 那排瓶子里都是零碎的人体,依次看去,有人手、人脚、人的心肝脾脏、人 的生殖器、胎儿等等,最后是半个小孩——从头到脚竖着被劈开的一个小孩的一 半身体,正在福尔马林溶液里半浮半站着…… 老张拿着钥匙蹲下来,打开了写字台下面的柜子。柜子里面是一个大盒子, 把柜子塞得满满的。老张一手伸进柜子里,拎住那头的把手,另一只手在外面托 起箱子底部,慢慢把箱子拖了出来。我探头过去仔细看了看,那是一个两尺长半 尺宽,黄褐色的方方正正的盒子,大概有一个电脑机箱那么大,外表已经比较古 旧,不过还是可以看到清晰的深色的木头纹理,木头材质大概是松柏一类,可以 闻到些淡淡的树脂香味。盒子的上方是一个盖子,严丝合缝地盖在上面,如果不 仔细去看的话,甚至看不出盖子与盒子之间的那一丝缝隙。盒子与盖子的边缘各 镶有一小块铜皮,中间穿着一把精致的黄铜小锁。 老张这时变魔术一样从腰间摸出另一把钥匙,熟练地打开盒子,轻轻掀开来, 一股莫可名状的气味忽的一下子从盒子里弥漫出来。 只见那盒子里面上下左右都分了好多格,每个格间里都摆了玻璃瓶子,大的 小的,空的满的,密密麻麻地占满了整个盒子。老张从上面的一个格间里拎出一 个小瓶子来,转向我,只见他在冲我的这侧上面贴了块白胶布,上面写着时间是 哪年哪天,还有重量是多少多少克,正当我看得仔细的时候,他突然猛地把手腕 一转,把瓶子的透明一侧朝向我,我不禁浑身一抖——只见一只羽毛刚满的小鸡 崽正蜷缩着两腿,朝天瞪着眼张着嘴,随着瓶子的晃动,在福尔马林溶液里慢慢 打着转儿。 我赶紧下意识地把头缩回来,皱着眉头只感觉到一阵恶心。我瞪着老张,想 大声问他却又怕惊醒了大杰。老张见到我的表情,不禁哑然笑出来,把瓶子小心 翼翼塞进盒子,压着气息小声说:“还有还有,那个还不是我最得意的。” 接着他又探手进盒子,拎出来一个大一些的瓶子。瓶子上照样贴着一块白胶 布,上面写着两行字,一行是时间,一行是重量。透过玻璃看进去,是一只小兔 子,浑身雪白的毛,可是脊背上的一道毛被剃光了,露出一条白里透粉的肉色出 来。那兔子也是缩着两腿,瞪着眼睛张着嘴朝向天,一副很痛苦的样子。我还没 等反应过来,老张又麻利地抽出几个瓶子出来,里面有青蛙,有老鼠,甚至还有 一条青蛇。 “这只青蛙是在那个假山旁边的池塘里抓到的,这只老鼠是在图书馆后面抓 的……这只兔子有意思,原来是四楼一个寝室里养的,后来他们把这兔子的毛给 剃了玩,结果我看快死了,就向他们要过来了。”老张一一指着给我讲,如数家 珍。 我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冒出一句:“你……你弄这些东西干什么?” “唉,就差那只刺猬啊……这个大杰真是耽误事……”老张好像根本没听见 我的话一样,只顾自言自语道。 我突然想起那只刺猬。“那只刺猬你后来没拣回来啊?”我低声问他。 “没,死了就不值钱了。”他一边轻轻把瓶子放回去,一边轻轻摇头说。 “怎么叫死了就不值钱了?死了不正好作标本吗?”我觉得蹊跷,又继续追 问。 “标本?呵呵呵呵……”他这时感觉自己声音有些大了,于是又压低嗓音说, “不是标本……标本哪都有啊,可是我这个实验,保证没第二个人做……对了, 你别告诉大杰啊,他烦这些东西,要是知道我弄这些就完了……” “你到底做什么实验?!”我终于急得忍不住了,冲着老张一声低吼。 “嘘——”老张朝我使劲一瞪眼,慌忙抬头看了看上铺的大杰,“别吵啊! 我跟你说啊……这不方便,走走,出去说。” 我站起来,蹑手蹑脚走了出去,身后的老张把木头盒子慢慢推了进去,又把 柜门合上,然后也走了出来。 时间尚早,走廊里空无一人。 “你觉得灵魂……是个什么东西?”他劈头盖脑先来这么一句。 “什么什么东西?”我被他问得莫名其妙。 “这么说吧……你觉得灵魂……是物质体还是纯精神体?”他的表情突然变 得很严肃,好像在讨论学术问题。 我当时想,老张是不是真的脑子有问题?我说:“我没想过……不,我问的 不是灵魂不灵魂的,是问你做什么实验……” “没错,我的实验就是研究这个。”他毫不犹豫地打断我,“你先说说,你 觉得灵魂是什么?嗯?”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皱了皱眉头朝他摇了摇头。 老张眨了眨眼,考虑了一下,然后说:“世界上除了物质就是意识,呃…… 你知道,精神体,也就是意识,随物质而生,随物质而灭的,是没有具体形态的, 也不可能有什么重量;而物质刚好相反,都离不开一定的形态,并且都有重量… …你觉得呢?” 我盯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怎么了?” “而灵魂呢?不管是怎么来的,都是作为一种具体形态出现的,对不对?” “嗯……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就是,灵魂并不是纯精神体,它有纯精神体所不具备的形态!更 重要的是,灵魂因为作为物质体而存在,所以它一定有重量!”老张突然变得很 激动,直勾勾盯着我,好像在等我回应他。 “重……重量?!”我突然想起盒子里的那些瓶子上的重量标记。 “没错!就是重量!是灵魂就一定有重量!”老张的口气异常坚定,好像不 容许我有半点怀疑。而事实上,他的一番逻辑虽不能让我彻底信服,但我也确实 找不出什么怀疑的理由。 “那你的实验是怎么做的?” “我的实验……哎,对了,下午有个免费的展览,你跟我去看看,我到时候 跟你讲,你就明白了,怎么样?” “什么展览?在哪?” “动物标本展览。鲁迅路那边,不远。” “那行,我……先回去睡觉去,中午你来叫我。”说完我就回寝室补觉去了, 心里还嘀咕着老张干吗不一口气说出来,还得看什么展览,不过没办法,只能由 着他这脾性。 到了中午,我饿醒了,爬下床刚要找东西吃,寝室门就咚咚咚地敲响了,我 一开门,见老张精神焕发地站在外面,眼睛里全是神采,好像小学生准备去春游 似的。老张急三火四地把我催了出去,我俩简单吃了口饭,就坐车来到了鲁迅路。 这条路以前我也来过,还经常去这里的一个图书馆看看书什么的,不过从来 不知道这条路上还有另一个去处。那是一栋老建筑,多少年了,一直就坐落在鲁 迅路的路边,面积很大,十分显眼。建筑的外表全由大块青石筑成,上面是尖的 房顶,下面是拱形的大门,有点教堂的感觉。看这建筑的外观,大概是当年的俄 国人留下的。这房子在我的印象中始终存在,但是却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因为 在我将近二十年的记忆中,那建筑的两扇大门好像就从来没打开过。 我和老张迈步上了台阶,只见眼前的两扇厚重的木门虚掩着,错开了一道不 大不小的门缝,里面透出些光亮来。老张双手一推,门嘎吱一声开了,我们跨过 高高的门槛走了进去,眼前豁然开朗许多。那房子只有一层,因此穹顶很高,上 面吊了些吊灯,幽幽地发出些白光,因为灯的数量不多,房子又很大,因此光线 不很明亮。环顾四周,看得到的都是各种各样的玻璃瓶子,里面大概也是福尔马 林溶液,泡着各种各样的动物。 屋子里除了我和老张之外,还有三个人,一个是个中学生模样,另两个是一 对年轻情侣。我搞不懂这对情侣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总之偌大的屋子里就我们 五个人在参观,感觉不到一丝热气,只觉得空旷而寒冷。 我顺着一侧的瓶子开始逐个看过去——瓶子里面什么都有,水生的、陆生的、 两栖的、爬行的,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各种生物,都被泡得浑身发白浮肿,蜷缩在 大大小小的瓶子里。我一边走一边慢慢看着,而老张却快步走在我前面,也不跟 我说他的实验,像在急着找什么。 就在这时,前头的那个中学生一脸煞白地朝我这边猛冲过来,一阵风似的从 我身边掠过,冲开木门就跑了出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抬头向他的来 处看去,老张拉了拉我,然后用手指了指前面展厅深处的一排瓶子,示意我过去。 我快步上前,只见那排瓶子里都是零碎的人体,依次看去,有人手、人脚、人的 心肝脾脏、人的生殖器、胎儿等等,最后是半个小孩——从头到脚竖着被劈开的 一个小孩的一半身体,正在福尔马林溶液里半浮半站着,浑身上下已经被泡得雪 白一片,从大脑小脑到五脏六腑,都可以从被剖开的一侧看得清清楚楚。我不禁 “啊”的一声低呼,在另一侧看展览的那对情侣闻声走过来,等走近时,那女的 也“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紧接着就拉她男朋友跑了出去。几秒过后,几百平米 的展厅里,就剩下我和老张两个人。 老张只瞥了一眼那堆瓶子,没什么反应,继续快步走下去找着什么,他脚步 越来越快,头左右不停地甩着,好像有点不耐烦了。正当我追上老张,刚准备问 他要找什么的时候,他突然在一个瓶子前面停住了。 那瓶子里是一只猫,很普通的一只花猫,正鼓着一双眼睛瞪着我们。 老张在那猫的面前站定了,把手伸进背包里掏了一气,却什么也没掏出来, 于是他又把包撑开,提起来找了一通,还是没有找到他要的东西。 老张先是愣在那里,然后突然转过脸问我一句:“我的瓶子呢?” “什么瓶子?” “装那个眼珠子的瓶子。” “你……你不是放回盒子里了吗?!” “我记得带出来了。” “现在呢?没……没了?!” 老张没了言语,我当时就有点傻了。 老张歪着个头,半张开嘴,像是在回想什么东西,同时两眼左右扫来扫去。 过了半分钟,老张突然朝我摇摇头说:“唉!走吧!今天就算白来了……我回去 找。” 我就跟着他走了出去。 我俩上了公车坐在一起,我问他:“今天为什么要看这展览?” “本来我要拿瓶子来比一比猫眼的样子的……谁知道瓶子怎么没了呢?”他 说。 “就为这个?你确定把瓶子带出来了?”我问。 “我记得是,好像是吧……不管了,我回去再找找看,也可能是我随手扔哪 了。”老张不耐烦地一挥手。 “那……这展览和你的实验有什么关系?”我又问。 老张一听“实验”两字,眼睛里又开始放光了,他得意地一笑,看看身边没 有人注意他,低声说:“嘿嘿……你没发现刚才这些瓶子里的动物和我的瓶子里 的动物不一样吗?” “不一样?怎么不一样了?” “表情啊、动作啊什么的,你不觉得不一样吗?” “不一样……好像……你瓶子里的动物……感觉死得都挺惨的呢?” “嗯嗯!”老张很兴奋地点点头,盯着我又说,“你听没听说过称灵魂?” “称灵魂?”我被他越说越迷糊。 “你不知道吗?据说是国外哪里做的实验,就是人死的瞬间给人称重,结果 发现人死的那一刻,也就是灵魂离体那一刻,体重会减轻,因此他们证明说,灵 魂是有重量的。” “哦,我好像听说过……那跟你的实验又有什么关系?” “你还不明白?我也在称,我想看看这是真的假的。”老张朝我扬扬眉,看 我反应,又说,“我手上没人可称,只好称些动物了,嘿嘿……” “死的一刹那称……那你瓶子里的那些动物……原来都是活的?!”我惊呼。 “我没说过吗,死了就不值钱了。那些什么青蛙啊老鼠啊什么的,都是被我 淹死的,要不就是憋死的——你不知道那只老鼠啊,我把它先打晕了之后放进瓶 子里,结果它突然在瓶子里扑腾起来了,还吱吱乱叫乱抓的,还真吓了我一跳。 呵呵,不过也没什么,过了一会还是死了。” “你不是吧你?!” “唉,那只兔子就好很多,放进瓶子里一声不吭就死了,还是兔子省心。” 他根本不理会我说什么,越说越兴奋。 “……”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对老张又恨又怕。 “我那些瓶子密封得都很好,我每过两个星期就把瓶子拿出来一次,然后打 开瓶子一段时间后称一下,结果呢,重量一点都没少。” “所以呢?” “所以我就说——根本没什么灵魂!什么多少多少克,什么这个那个的,都 是瞎扯淡!我从抓第一只青蛙到现在,已经三个多月了!怎么样?重量一点没少! 哪个瓶子也没少!都还那样!”他越说越大声,越说越兴奋,好像要向全世界宣 告似的。 “嘘嘘……你小点声。”我用胳膊肘拐了老张一下。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