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走到桥那头时,发现把布莱克想错了。他今天不会自杀,不会从大桥上跳下去。 不会纵身跃入未知之境。走在前面的这个人,像别人一样神情自若地迈动脚步,从 桥头逐级而下,贴着市政厅的环行道一路走去,接着朝北沿中央大街走过法院和其 他一些市政机构,一步也没有放慢,继续沿唐人街前行,很快穿过了唐人街。这样 的漫游一连持续了几小时,在这种情况下布鲁根本搞不懂布莱克要去什么地方,有 什么目的。他似乎更像是为呼吸户外新鲜空气,纯粹是为了走路的乐趣而走路,而 且随着路程的延续,布鲁不得不第一次对自己承认,他有那么点儿喜欢上布莱克了。 有一阵布莱克进了一家书店,布鲁也跟了进去。布莱克在那儿大约待了半个小 时,慢条斯理地挑选了一堆书,而布鲁呢,没事可做,也浏览起书来,这当儿他还 得小心遮掩着脸别让布莱克瞧见。布莱克朝他投过来一瞥,他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却还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那眼神中有某种意味,布鲁对自己说,但就他所观察的 情形而言,对方没想就此提醒自己注意,就是说也拿不准是否真有什么意味。 过了一会儿,布鲁偶然发现一本亨利·戴维·梭罗的《瓦尔登湖》。他翻翻书 页,惊讶地发现出版商的姓氏是布莱克:“沃尔特.J .布莱克有限公司出版,版 权所有,一九四二。”布鲁倏然被这巧合弄得神经兮兮,心想这本书里也许藏有对 他有用的某种启示,某种灵光一瑚的寓意很可能会给这事情带来转机。可是接下来, 脑子再一转,他就不这么想了。这是一个最平常不过的姓氏,他对自己说——而且, 他知道布莱克的名字不是沃尔特。也许是一位亲属,他又想,或者干脆是他父亲呢。 这最后一个猜想在他脑子里转了又转,布鲁决定买下这本书。 如果说他看不见布莱克所写的东西,那么这至少可以让他看见他在看的东西。 一脚远距离射门,他对自己说,但天晓得这里边是否能给出解读此人行为的某种暗 示。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布莱克付了书款,布鲁也付了自己的书款,再接着走。 布鲁一直留意着对方显露的行事风格,这一路上搜寻着点点滴滴的线索,以便能让 自己摸到布莱克的底牌。可是布鲁实在太诚实了,都不会哄骗自己,他知道到目前 为止,这一切既不合辙也没有逻辑可据以推测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有那么一阵,他 对这事情都有些泄气了。实际上,当他进而叩问自己内心时,意识到自己对眼前的 一切总体上还是颇有信心的。两眼一抹黑也有它的好处,他发现,不知道下一步会 发生什么会有一种令人激动的期待。这使你一直保持警觉,他想,这没什么坏处, 难道不是吗? 始终让头脑保持行动的清醒状态,留意一切细节,随时准备应对任何 情况。 这样想了一会儿,之后布鲁终于又拓展了新的思路,而这时案情也第一次出现 了某种转机。布莱克在中城一处街角拐了个弯,在那个街区走到一半,犹豫了一会 儿,好像在寻找地址,他后退几步,又朝前走,几秒钟后,他进了一家餐馆。布鲁 跟着他进去了,这当儿也没多想.毕竟是午饭时问了,大家都得吃饭,但是布莱克 的迟疑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因为这表明他以前似乎没来过这儿,他念头一转马上想 到布莱克是不是在这儿跟人有约。餐馆里面比较昏暗,相当拥挤,成堆成堆的人围 在前面的吧台旁,一片说话声加之刀叉磕在盘子里的叮当声。这餐馆似乎挺贵的, 布鲁想,墙上装饰着木制护壁板,餐桌上都是雪白的台布,他决定尽可能把自己的 消费控制在最低限度。餐桌还有空位,布鲁找到一处位置,既能瞧见布莱克的一举 一动又不至冒冒失失地靠得太近,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布莱克竖起手指表示要两份 餐具,三四分钟后,一个女人进门来,朝布莱克桌边走来时,他脸上绽开了笑容, 那女人落座前吻了布莱克的脸颊。这女的长得不赖,布鲁想。就他的品位来看,略 嫌瘦了些,但总的说不难看。接着又想:现在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 不幸的是,那女人背朝布鲁,整个用餐过程中都没法让他看见她的脸。他坐在 那儿吃着汉堡牛肉饼时,心想他最初的直觉也许是对的,归根结底这是一桩与婚姻 有关的案子。布鲁已经想象着下一份报告该写点什么了,费心思索可用于描述眼下 情景的词语给了他很大的快感。 鉴于案子里又多出了一个人,他明白自己得作出某种决定了,比方说:他是应 该继续跟踪布莱克,还是把注意力转到那女人身上呢? 这有可能使破案工作进展更 快些,但同时也有可能让布莱克趁机开溜,或许这更有可能。换句话说,与这个女 人的会面是一种障眼法呢,还是一桩实在的事儿? 这是案情的一部分呢,抑或不是 ?这是必然出现的情况呢,还是偶然现象?布鲁把这些问题考量了一会儿,得出的结 论是现在下结论还太早。是的,有可能是一回事,他对自己说,但也有可能是另一 回事。 饭吃到一半,事情却似乎变糟了。布鲁看见布莱克一脸惨然的样子,还没等他 弄明白怎么回事,看来那女人已经哭上了。至少从她身体姿势的突然变化上他就能 猜到什么:她肩膀耷拉下来了,脑袋向前倾俯,脸埋在两只手中,后背一阵阵地战 栗。也有可能是一阵大笑,布鲁分析道,但为什么布莱克的脸色那么糟糕呢? 看上 去现在这情形似乎是由他惹起的。过了一会儿,那女人把脸从布莱克那儿转开,布 鲁瞥一眼她的侧影:毫无疑问是眼泪,他想,看着她用餐巾纸轻拭眼睛时,还能瞧 见她脸颊上有湿润的睫毛膏在一闪一闪。她突然站起身,向女用盥洗间方向走去。 布鲁又一次毫无遮拦地看见了布莱克,看见他脸上忧戚的表情,他几乎有点对他感 到一种歉疚之意。布莱克朝布鲁的方向扫了一眼,但显然他什么都没看见,接下来, 他几乎立刻把脸埋在了两只手里。布鲁试图猜测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就是猜不出。 看起来这两人的关系好像是玩完了,他想,感觉像是有什么事情终结了。但是,也 有可能不过是闹了点小别扭。 女人回到桌边看上去好些了,接下来两个人坐在那儿有几分钟一句话也不说, 食物也一口没动。布莱克叹了一两声,眼睛转向远处,终于喊人买单。布鲁也同样 结了账,跟着这两人走出了餐馆。他注意到布莱克把手搭在她肘部,但也可能只是 一种习惯动作,他告诉自己,很可能什么意思也没有。他们默不作声地沿着街道走 着,在街角处,布莱克挥手叫了一辆出租车。他替女的拉开车门,在她坐进去之前, 在她脸颊上轻轻触摸了一下。她报以一个带点儿勇气的微笑,但他们仍然一句话也 没有。然后,她坐进后排座位,布莱克关上车门,出租车开走了。 布莱克转悠了几分钟,在一家旅行社的橱窗前停留了一会儿,浏览一份怀特山 的广告招贴,然后自己也打上出租车走了。布鲁很幸运地在几秒钟之后也打上了另 一辆出租车。他告诉司机跟着布莱克的出租车。然后背靠座位坐下,两辆黄色的出 租车慢慢穿过车水马龙的繁华商业区,驶过布鲁克林大桥,最后抵达橘子街。布鲁 让出租车费给吓了一跳,随即又责怪自己没有去跟踪那女人。他本来就知道布莱克 要回家的。 他走进自己楼里,发现邮箱里有他的一封信,情绪一下子就好了。 这只有一种可能,他告诉自己,果不其然,他一边上楼一边拆开信封,那里面 就是:第一张支票,寄付的金额正是怀特说定的数目。但他觉得有点困惑的是,付 款的方式居然是匿名的。为什么不是怀特的个人支票呢? 这让布鲁认定怀特准是一 个叛离的特工,在支付款项时也想做得不露痕迹不留记录。他摘下帽子脱下外套, 摊开手脚躺在床上,意识到对于没有收到对报告的评价自己有点小小的失望。想想 他费了多大力气才把那份东西弄得像回事儿,本该给他一些鼓励之辞。可是钱都付 了,这表明怀特并无不满之处。但是——缄默总归不是一种积极的回应,不管它是 什么意思。如果他就是这个风格,布鲁对自己说,那我得学着适应它才好。 一天天过去,事情又周而复始地回到了最平淡无奇的日常套路。 布莱克写字,阅读,去附近的商店买东西,去邮局,偶尔出外溜达一圈。 那女人再没有出现,布莱克也未走出过曼哈顿。布鲁开始设想有一天他会收到 一封信,告诉他案件已经结束了。那女人走了,他分析道,这就可能是事情的终结。 但是并没有发生他所预期的事情。布鲁对于餐馆那一幕一丝不苟的描述也没有得到 怀特专门的回应,一周接一周支票总会按时寄到。为了爱付出太多了,布鲁对自己 说。那女人的出现毫无意义。她只是一个插曲。 在最初阶段,布鲁的内心状况可以最大程度地描述为一种举棋不定和左右抵牾。 有那么几个片刻,他感觉能与布莱克完全协调一致,自然而然就能与另一颗心息息 相通。以至他会预测布莱克想要干什么了,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待在室内,什么时候 要离开,他只需问问自己就可以了。甚至整日整日地这样透过窗子观察布莱克跟他 在街上转悠都没让他厌烦起来。偶尔,他也会自己出去溜达一下,但心里非常清楚 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内,布莱克不会挪动位置。他怎么会知道的,这对他来说仍是 一个谜,可事实上他从来没出过错,当这种感觉抓住他时,他就会超越一切怀疑和 犹豫。另一方面,也不是所有的时候都是这样。 有些时候,他会感到完全远离布莱克,整个儿与他隔绝开了,这种十足而彻底 的隔绝会让他产生出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感觉。孤独包围着他,把他关在里面,随之 而来的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比恐怖更可怕的感觉。 这使他非常迷惑,他总想尽快地从这种状态转入另一种状态,于是长时间来, 他就在这两种极端的状态中来回折腾,不知道哪一种是真实的,哪一种是虚假的。 持续了一段特别困难的日子后,他想起了昔日的交情。他坐下来给布朗写一封 详尽的信,把案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请求他给予指教。布朗退休后去佛罗里达 了,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那儿钓鱼,布鲁知道要过很久才能得到他的回答。但自从寄 出那封信后,他还是开始盼望着很快得到回信,这期盼渐渐进入了一种痴迷状态。 每天早上,邮差到来前的一小时,他就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直到邮差从街角转过 来,进入他的视线,再将布朗回信的希望化为泡影。他想从回信中得到什么其实也 说不清楚。布鲁甚至没有向布朗提出什么问题,但这事儿肯定举足轻重,那些充满 睿智而石破天惊的言词准能把自己带入曾生活过的那片天地。 一天天过去,一周周过去,布朗那儿没有信来,布鲁的失望渐渐变成了痛苦和 荒谬的绝望。但是,这与他最终收到回信时的感觉相比还算不了什么。布朗的信来 了,可他甚至没有提及布鲁信中所说的案子。 收到你来信很高兴,信的开头这样说,很高兴知道你工作得很努力。听起来好 像是一桩怪有趣的案子。当然,很难说我不怀念这一切。我在这儿的生活过得不错 ——每天早早起来去钓鱼,花些时间和妻子待在一起,看看书,在太阳底下睡觉, 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唯一不理解的是我为什么不在几年前就搬到这里来。 诸如此类的废话写了好几页,一句也没有提及布鲁的困惑和焦虑。 布鲁感到自己被这曾像父亲一样的人抛弃了,看完信他感到一阵彻底的空虚, 整个人都被掏空了。我只有靠自己了,他想,再也没有能让我求助的人了。这般沮 丧和自怜自怨持续了几个小时,其间有一两次布鲁还萌生了弃世轻生的念头。但他 最终还是从忧伤中挣扎出来了。毕竟总的来说布鲁属于那种敦实稳重的性格,很少 有这种情绪低落的时刻,因而就算他觉得满世界都是污泥浊水,我们谁能为此而责 备他呢? 到了晚餐时分,他甚至已看到光明的一面了。也许这就是他最大的天分: 并非说从来不会绝望,而是从来不会长时间地绝望。说到底这也许是一桩好事,他 对自己说。也许单打独斗要比依赖他人更好。布鲁想了一会儿拿定主意,事情恐怕 就这样了。他不再是一个学徒了。在他之上不会再有一个师傅了。我是我自己的人, 他对自己说。我是我自己的人,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能替我负责了。 这事儿慢慢唤起了一个新的念头,他发现自己找到联系未来的布鲁太太的勇气 了。他拎起话筒拨了她的号码,可是那边没人接。这有点让人扫兴,可是他那股勇 气未减。找个时间再打吧,他说。过会儿再打。 日子一天天打发过去。布鲁再度跟上了布莱克的节奏,也许还比以前更合拍了。 在这一过程中,他发现了自己内在的某种悖论。他感觉和布莱克越是处于近距离状 态,就会越少地想到他。换句话说,他越是深陷其问,自己就越自由。他钻入那片 泥沼,并非麻烦缠身,倒是一种金蝉脱壳。因为只有当布莱克似乎要从他身边溜走, 他才不得不出去找寻,而这得泡上时间和精力,别提有多费劲了。然而,感觉中他 与布莱克形影不离的那些时刻,他甚至可以过上一种悠然自在的生活。- 起先他还 不敢让自己如此冒险,可后来他甚至把这种状态看做是自己的胜利,几乎是一种大 胆的壮举。比方说,到外面去,沿着这个街区来回溜达。即便如此小打小闹,也会 使他充满幸福感,在怡人的春风里徜徉橘子街头,他真替自己高兴过上了多年来没 有过的好日子。从街上一眼望到底便是那条河,那儿有港口,有曼哈顿的天际线和 大桥。布鲁觉得眼前的一切简直美不胜收,在某些日子用,他甚至允许自己在长椅 上小憩片刻,看着来往的船只。橘子街的另一头有一座教堂,有时布鲁会去那儿青 草丛生的小墓园里坐上一会儿,默默端视着亨利.沃特.比彻的青铜雕像。两个奴 隶抱着比彻的腿,像是在乞求他帮帮他们,让他们最终能获得自由,后面的砖墙上 还有一尊亚伯拉罕.林肯的陶瓷浮雕。布鲁情不自禁地被这些雕像所感动,每次来 到这个墓地,脑子里总是充满了正人君子的崇高念头。 渐渐地,他开始更加大胆地撇开布莱克出去游逛了。这是一九四七年,这一年 杰基鲁宾逊加盟道奇队,布鲁密切关注着他的发展,想起教堂墓地,他明白那里边 还有比棒球更深厚的东西。五月一个晴朗的星期二下午,他决定出一趟远门去埃贝 兹球场,至于把布莱克留在橘子街的家里,像往常一样趴在桌上用钢笔往纸上写东 西,他觉得丝毫没有担心的必要,确信自己回来时一切仍跟原来一样。他搭乘地铁 去那儿,车厢里挨挨挤挤的都是人,有一阵他觉得自己的肺部都要被挤爆了。当他 在球场上坐下来时,简直被环绕四周鲜艳夺目的色彩给惊呆了:绿色的草坪,褐色 的场地,白色的球,头顶上蓝色的天空。每一样东西都跟别的截然不同,一样样分 割得很清楚,那些简单的几何造型给布鲁留下富于力感的印象。进入比赛,他发现 自己很难把目光从鲁宾逊身上挪开,他始终被那人黝黑的面孔吸引着,他想,他必 须付出极大的勇气才能完成他的动作,如此独自面对那么多陌生人,而其中半数人 还巴不得他倒下。比赛进行中,布鲁发现每当鲁宾逊拿球时自己就会欢呼雀跃,当 第三局这黑人抬起脚偷垒成功,当第七局他在左场击中全垒打强那个球,他兴奋得 猛拍坐在旁边那人的后背。道奇队在第九局以牺牲腾空球结束比赛。布鲁裹在人群 中慢慢走出球场,从人堆里挤出去往回走,布莱克居然没在他脑子里闪现过一次。 不过球赛只是个开始。在某些夜晚,当布鲁拿准了布莱克不会到别处去转悠, 他就会溜出去,到附近的酒吧去喝一两杯啤酒,有时也享受一下和酒吧侍者交谈的 乐趣,那侍者名叫瑞德①,他和格林——很早以前格雷一案中那位酒吧侍者——出 奇地相像。那儿还有一个穿得乱七八糟的妓女,名叫范蕾特,有一两回布鲁喝得烂 醉就被拖到街角那儿她的住所去了。他知道她挺喜欢他,因为她从来没让他付钱, 但他也明白这事儿与爱情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叫他甜心,她的肌肤柔软丰满,但哪 回她如果喝得太多的话,就会哭个没完,这时布鲁就得安慰她,而他私下里也在嘀 咕犯得着这么给自己找麻烦吗。但他对未来的布鲁太太并无任何负疚感,因为在他 和范蕾特的这种交往中,把自己比作战争期间在另一个国家作战的士兵。每个人都 需要一点儿安慰的,尤其是当他有可能明天就挂掉时,再说嘛,他不是石头做的人, 他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