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对碰 林楚望着窗外,一棵老树的梢头现出隐隐绿色,两根、或是四根黑色电缆线斜 过,一切如旧。她望着,觉得缺少点什么,清晰展现眼前的是两年前的那个雨濛濛 的下午,枯树枝上挂着一只断线后的燕子风筝,深蓝色的翅膀不停地抖动,情浓咖 啡屋靠窗的桌子旁,黄承剑默默地坐着,望着棚顶,有无数光束闪烁、流泻,他正 想五颜六色的光束从何而来,于是便把目光朝远处瞟去,球灯在缓缓旋转。她开口 道:“彻底了吗?” “我也不愿这样的结局。”他的声音很低,目光仍然没收回。 悠长的一声叹息后,她说:“我并不后悔自己的轻率……”她将目光从一张稔 熟的脸上移开,声音有些颤抖。目光滞留在窗外枯树上,那只燕子风筝的一只翅膀 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戳破,哀凄地附在树杆上,任雨水肆虐地袭击,奄奄一息。眼泪 潮涌般地涨满她的眼眶,又无声地滑落。 深陷席梦思里的18岁的女孩,露出娇羞的处女神情,羞涩地用枕巾盖着脸蛋, 双手紧紧地抻拽。他想揭开遮挡,去欣赏那双令自己难以抗拒的眼睛。 “别,人家不好意思。”她喃喃地说。 暴风骤雨席卷宾馆客房的席梦思后,她才让枕巾滑向一旁,杜鹃花一般鲜美的 面容,已挂满眼泪,像青草叶上的水珠儿。她说:“我就是想哭。” 一枝勃发的、带露的新枝在那个夜晚,缠到他心房的栏杆上,18岁,就像是北 方初春的枝条,线红色的叶芽鼓苞尚未吐发。他期待叶的绽出……倘若自己是雨, 浇灌它成为一种难以阻止的事情。然而,他没让春雨绵绵,并非枝条不需要、不渴 望春雨,而是一种使他醍醐灌顶的提醒:她还是个高中生,一个尚未成熟的纯情女 孩!在他期待、盼望的日子里,发生了他不得不忍痛割爱——同她分手的事情。 “我已不是那个单纯的高中生,请你想想我的情感。”她回过脸,警校校徽在 胸前闪光。 “大一?你大一啦。”他嘟哝了一句,同她对接了目光。 “我们第一次……似乎太早太早。”她说,“没熟的杏子就摘了、就吃了,结 果必然很酸很涩。” 是啊,他眼前的杏子呈现成熟的丰满,散发出甜香的味道,沉甸甸地在枝头。 假若现在品尝一口,会更香甜。可是,在青杏时代吃了它,或许涩味更让人经久寻 味。 “我真的对不起你。” “如果你真的这样想,就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接受我的爱?”她望着他,等待 他的回答。 黄承剑不能道出实情,对林楚的爱,隐匿了,确切说被遮盖、埋葬了。她不可 能知道他所经历和正经历的一切,尽管她迫切想知道,他瞅着她的眼睛,那是一双 被绝情抛弃的目光,充满迷惑和怨愤。 在僻巷这个情浓咖啡屋,黄承剑与叫林楚的大一学生告别,也就是一个未来的 警察同一个刚退出警察队伍的人分手。那一刻,咖啡很苦很苦,加糖了,依然苦。 苦一直折磨她,使她常反省自己,哪儿做错了?以身相许,为了爱,她始终无 怨无悔。两年后,她重来情浓咖啡屋,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窗外那棵老树那时正 枝叶茂盛,蓬勃着生命,因此她把某一件事情和绿色联想在一起。此刻,绿色尽管 十分遥远,风吹叶子的声音清晰可闻。 对过的一家电器商店飘来歌声: 伤离别, 离别虽然在眼前, 说再见, 再见不会太遥远, 有缘就能期待明天, 你和我重逢在灿烂的季节…… 林楚觉出凉丝丝的东西正通过自己的脸颊……一双注视她许久的眼睛里充满惊 异,待她稍平静些——鼻尖上最后一滴亮晶晶的东西落下,才走近她。问道:“需 要帮助吗?你已在这儿坐了一个下午了。” “谢谢,”她向老板表示感谢,准备离开咖啡屋,刚站起来,她旋即又坐下了, 对老板说:“请上壶咖啡。” 林楚在站起身时,朝窗外瞅一眼,赫然见到黄承剑正从一辆轿车上下来,接着 便是一位漂亮的女人,夏璐她不认识,如果现在出去,正与他们撞个正着,她不想 这样做。好在她所在的座位是个拐角,有一道塑料竹帘装饰屏风般地遮挡,倘若不 刻意看,很难发现她。 黄承剑是应夏璐之约到浓情咖啡屋的,内容仍然是调查邢怀良的事情。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呷口咖啡,说。 “可我真的受不了,要疯啦!”她没掩饰迫不及待的心情,“我想在我们结婚 两周年纪念日前作出是聚是散的决定。但是,我必须有充分的理由。” “你要有耐心,证据的获得需要时间,时间。”他用勺子搅咖啡,慢悠悠地搅 动,她竟理解为他有勒索的动机,早一天获得丈夫与柏小燕的幽会照片,她情愿接 受勒索。于是,她说:“我愿加些钱……” “不是钱的问题。”他摆下手,她才将拉开一半的坤包重新拉好,一叠钱鼹鼠 出洞似的探出头,立即被她塞回。他说,“我正想办法在他们的卧室安装录像设备 ……” “录像?” “对,他们床上的录像。” 这就完全超出了夏璐的想像。偷拍到丈夫偷情的照片,她认为是最最有力的证 据。假如能录像……她看他的眼神儿是自信的,相信他能拍到录像。 黄承剑端详身旁绿色假植物——竹子,他见到稍远的一个图案和颜色都很显眼 的背影,大约是一个背部的三分之一。但他确定是位女性。听到夏璐的说话声,他 将目光收回到咖啡杯子上。 夕阳柔红的光通过玻璃窗倾泻进来,血色在杯沿上流动,他继续回答她方才的 问话:“怎样偷拍,属我们行业机密,恕我不能奉告。” 他们又喝了壶咖啡,一个供顾客选择可撂下或不撂下的布帘子垂落下来,隔绝 了目光。拐角处桌旁的林楚,开始怀疑布帘子里边有阴谋的事件发生。 “走吗?”林楚问自己。从藏身的角落走出,就有让他们撞见的危险,坐下去, 直至他们离开。“他与一个漂亮的女人在一起,故意用帘子营造了一个空间——安 全环境,可放心大胆地做些避人眼目的事……”她开始觉察自己面部表情的变化: 嘴唇苍白,眼里透出郁悒的光。 布帘子内,在近一个小时内发生的一切,窥视者只能自己猜想了。世间许多事 情都是在无端的猜想中活灵活现,怎样猜想是你的事,黄承剑和夏璐就是在林楚的 种种猜测中走出情浓咖啡屋,被深红色的东西载走。 林楚将身体从蜷缩中舒展一下,离开情浓咖啡屋的步子很沉,她回头望眼仍在 夕阳血浴的地方,泛着寒光的喃喃自语在黯淡暮色里翕动,某种鸟翅膀似的盘旋。 一对看上去是情侣的男女与林楚擦肩而过,那个青葱般的女孩瞟她一眼,林楚 的自语顿住。听到青葱女孩喉咙里尖细的声音,她挺了挺身躯,将拎在手里的挎包, 甩过肩头,傲然朝前走去。 池然局长正看一封由省信访部门转来的上诉信,信上有国家机关信访办、省信 办的两级批示,最后的批示是长岭市主管人民群众来信来访的孙副市长,他指示公 安局对其侦查。 信的内容是这样:……我是桂花镇的一名中学教师名叫彭力佳,父亲彭毓鹤2002 年患心脏病住进长岭市中心医院治疗,诊断为心梗,后实行了心脏手术。虽然父亲 保住性命,可是一直感到心脏不适。市中心医院对他进行诊察,也未说出子午卯酉。 见老父日受病痛折磨,我带他去北京,经首都一家大医院专家检查,认为所用心脏 导管可能有问题,但是难以确定。父亲整日呻吟不止,我心如刀绞,多次找卢全章 院长和主治医生袁凤阁,他们带搭不理,否认心脏导管有问题。在万般无奈的情况 下,我花钱雇用私人侦探对此事进行调查,结果发现,市中心医院重复使用心脏导 管。我父亲使用的导管很可能就是这种二次利用的导管,而我们花的却是新导管的 钱。花钱多少我们认了,但父亲的病情令我们担忧,希望有关部门弄清心脏导管的 真相…… 放下这封信,池然略微思索了一阵。怎样处理此事?目前立案侦查尚不成熟, 只是患者家属的一封信,没任何证据。但又不能不管此事,且不说省市有关部门的 批示对警方的压力,倘若来信所反映的是事实,患者身体受的伤害,生命受到威胁, 警方不能冷漠视之,要管,要弄清事实真相。 “城斌嘛,”池然绰起电话,“你和天震一起来我办公室。” 几分钟后,窦城斌一个人进来,池然朝他身后看,问:“天震呢?” “有人找他。”窦城斌见池局长疑惑,进一步说明:简爱要求见他,说谈个要 紧的事。 “简爱?” “曲忠锋案子涉及的重要女人……” “是不是上官靓星说的她前夫的‘二奶’?”池然问。 “正是她。”窦城斌说,“简爱曾经是卢全章的‘二奶’,现在他们已分了手。 池局,简爱还是死者曲忠锋的情人,我觉得曲的情人成为卢的‘二奶’过程有必要 查清,说不准可获得曲忠锋被杀案的蛛丝马迹。” 池然悠然又惬意地点燃支香烟,然后将香烟盒推给窦城斌,他没客气抽出一支, 说:“天震说接触简爱,发觉她与曲忠锋的关系非同寻常,谈到卢全章则三缄其口, 讳莫如深、小心翼翼……今天主动找天震,不会是贸然站出来,讲出什么内幕吧!” “上官靓星、简爱这两个女人的线索要紧紧抓住……”池然讲了些自己的想法, 具体怎样做,由负责此案的刑警支队长窦城斌去安排,他决不干涉。他将燃到滤嘴 的香烟头捻灭在玻璃烟灰缸里,说:“我这有封至上而下批转的人民群众的来信, 你先看看吧,然后我们再研究。” 窦城斌看信。 池然揪掉窗台上的一品红的一片黄叶子,朝远处眺望……可见一旧时代建筑物 的顶部,巨大的绿色鸱吻在阳光照耀下,闪着明亮的光,张着血盆大口的獬豸突在 屋顶……每每望见此景物,他心里都产生丝丝迷惘:或许,世界就是由美与丑有机 地结合成的。 “池局,”窦城斌读完信,联想到前段社会上的风传:市中心医院很黑,坑害 患者。风传终归风传,没确凿的证据,更具体说没人报案,公安无法介入。他现在 说出自己读完信的看法:“彭毓鹤的遭遇,暴露了市中心医院的医疗黑幕……” 回到办公桌前的池然眉头紧锁,医院本是救死扶伤的地方,医护人员被誉为白 衣天使。物欲染黑白衣,天使便可堕落。乱收费、红包、假药、小病大治……堕落 的天使比魔鬼更可怕! “你们警队研究一下,派人调查心脏导管的使用情况。”池然表了态,他说, “先找到写信的彭力佳,让他详细讲讲事情的来龙去脉。” “‘12·24’坠楼案、曲忠锋被杀案、王淑荣死亡……还有老鼠,总之,人人 有任务。”窦城斌客观地说明刑警支队特别忙,根本抽不出警力接新的案子,除非 顾此失彼,放下某个案子。 “哪个也不能放下。”池然说,“从区分局抽掉些刑警,分担一下你们肩头的 重量。对啦,省厅指示,让我们接受5 个警校实习的学生,全安排在你们刑警支队。” 窦城斌苦笑一下,要说的话全在苦笑里了。 “怎么,他们年轻,他们嫩……” “不是池局,带新兵我们这些老刑警责无旁贷,只是,眼下一个人顶两个人用, 哪有精力照料他们。” “城斌,你就别转弯抹角地婉言了。带好这批学生,是政治任务,必须不折不 扣地完成。”池然不想说警校学生,两周后才到长岭,现在谈他们还是件遥远的事 情。他岔开话题,回到今天的正题上来,他说,“信中有个值得注意的地方,彭力 佳说雇用了私人侦探,他怀疑医院给自己的父亲使用二次心脏导管,是私人侦探调 查的结果。因此一定要找到那个私人侦探,这样接近心脏导管线索更直接些。城斌, 你想这个私人侦探会是谁?” “在长岭还会有谁?从彭力佳信上的时间看,那时候全市公开挂调查所的牌子, 只清明事务调查所一家。” “哦,还是老鼠?”受窦城斌话的启发,池然想到黄承剑,他说,“如果是他, 我们也太有缘了,‘12·24’坠楼案有他,卢全章的‘二奶’是他调查出来的,现 在他正受雇夏璐调查邢怀良,假若彭力佳雇用的私人侦探是他,太巧了,我们太有 缘分了。” “估计是他。”窦城斌感到能查出彭力佳父亲使用旧心脏导管,非他莫属。 老鼠在警方的秘密监视之中,池然令洪天震盯着黄承剑这只习惯黑暗中活动的 老鼠,是囿于他对本市的那个女毒贩冯萧萧意外潜逃的疑虑……是黄承剑押解她去 看守所时半路逃脱的,从此她在长岭蒸发了。他怀疑黄承剑与冯萧萧有着密切的关 系,甚至可以肯定他们关系密切,只是没有拿到确凿证据。 “一定要剥开老鼠的画皮。”池然决心已下。他经过深思熟虑,精心安排洪天 震带丁广雄跟踪调查黄承剑,以便查出他与冯萧萧的关系,最终抓到冯萧萧。 两年过去,除发现黄承剑接手一些私人调查外,没见他与那个神秘消失了的冯 萧萧联系。他两年的行踪,都在洪天震、丁广雄的监视之下。 “他隐蔽很深。”池然慨叹,他说,“两年里我们没掌握一点冯萧萧的线索, 也没见他与她联络。也许冯萧萧逃出了长岭,隐匿外地,埋名潜藏。” “我怀疑他当年放走的不是冯萧萧,说不准是个替身,而真正的冯萧萧深藏不 露,至今仍在长岭……”窦城斌说。他在两年里没获一点冯萧萧的线索,便开始怀 疑黄承剑放走的冯萧萧是冒牌货,是一个阴谋。 “老鼠还要盯下去。”池然对窦城斌说,“我建议你把几个案子并在一起统筹 侦破。天震的盯鼠行动仍然秘密进行……” 长岭市公安局局长室里,池然和刚从省厅开会赶回来的王成副局长及窦城斌对 下一步破案研究到将近中午,调整了部署。 从局长室出来,窦城斌直接下楼没回警队,独自驾车向东关区驶去,他和池然 研究工作时接到洪天震电话,说在“369 ”等他一起吃午饭。“369 ”是小餐馆名, 因菜价为三元、六元、九元而得名。 夏璐被恶梦吓醒,一身大汗。她拉开窗帘,让午间的太阳光照进来,把恶梦中 那片黑暗的角落照亮,才使她缓过神来,方知是一场恶梦。 恶梦出现的是一段往事,某些细节的确曾经发生过。她只所以害怕,是因为那 个死去的人活了,眼鼻错位丑陋难看,仍然说那句话:“你害死了我!” 她想自己梦中醒来的样子必须立马恢复常态,说不定谁会进来请示工作。中午, 帅府酒店正是最繁忙的营业时间,人来人往,作为总经理,怎可一副惊惧不安的样 子出现在人们面前。 此刻的阳光像一把喷洒某种药物的壶,流泻着消除恐惧细菌的药液。赶走心里 的霾晦,她陷入一片空洞。 她翻动抽屉,发现一玛瑙手链。沉睡在抽屉里的手链突然出现,暗示了一桩往 事。于是,一些旧事走进空洞。 与邢怀良相识,确切说在大富豪酒店2022房间的那次上床后,她的心被偷走了, 完完全全地被偷走了,剩下空空的躯壳和丈夫在一起。过去在床上激情如火焰般的 她,现在成了席梦思上的一个静物,同枕头、靠枕别无二致,他愿怎么搬动就怎么 搬动。 “你心有旁骛!”他在精力集中的几分钟里,发现妻子忽然变成了木偶、雕像, 给他带来幸福、青春快乐的嘴唇成了干饺子边儿,目光凝视棚顶,脸金属般地没任 何变化。他迷惑道:“我和木偶做爱吗?” “怎会呢!”她仍然静如夜间床上物品的一部分。 刘长林对妻子的怀疑越来越深,他推测她厌倦了自己。十几年间,爱情耗尽了 吗?那一时刻,他正迷恋一件事——药浴的研发,祖父传下一个用一种野蒿子浸入 热水中洗浴的秘方,有滋阴壮阳的奇效。刘长林发现自己研究药很有天赋,是块料。 调入泰莱药业集团搞药物研究,成为他的梦想,他正朝实现这个梦想努力。不久前, 他说服了老同学——鑫源宾馆梁经理,在他的三星级宾馆试推药浴,结果大受欢迎 …… “你很有才!”邢怀良闻此消息约见刘长林,谈来谈去,对他的评价就是有才, 仅此而已。 几位朋友同他开玩笑,竟朝他叫刘有才。有才是什么,尤其被人称为有才又是 什么。进得去泰莱药业集团公司都是些什么人?没权没钱,没窗户没门路,不正之 风如一大片乌云笼罩在刘长林的头上,他心里充满愤懑、不服气,甚至是绝望。 在那个心灰意冷的沮丧日子里,读过大量文学作品的夏璐,在一个雾气白茫茫 的早晨,拉他到长岭北郊雨雾氤氲的山林间,读一本外国文学书上的一段话给他听 :我清楚地看见蒲公英的光晕,也看见低低落到了山后、把余辉射到云朵上的太阳。 然而不仅仅只是这些——我还看见在田野上拉犁的马儿疲倦地喷出鼻息,还有,在 一片冷酷无情的土地上,一个脊骨都要累断了的汉子吃力地想把身子直起一会儿来 喘一口气。悲惨的现象被灿烂的的景色所包围…… 事后证明,刘长林没能理解妻子的用意,为进不了泰莱药业集团公司而深深地 懊丧。 “嗨,长林你真是木头脑袋。”一位熟人善恶掺半地出谋说,“有优势你不发 挥,夏璐长得漂亮……” “你喝多了。”刘长林和熟人喝酒,分寸地责备他一句。 “邢总只两样管用,一是钱,二是女人。”…… 刘长林并没把熟人说的全当酒话,他在弄明邢怀良确实有敛钱和玩女人两大嗜 好,脑中曾闪过让妻子同他睡一觉而达到自己目的的罪恶念头。 或许,上帝也有喝醉出错的时候,给刘长林创造一个求之不得的良机——夏璐 正同邢怀良如胶似漆。已有美丽景色即将在他的眼前铺展开。 偷情总不能像逛公园那样坦然、公开,他们大都在宾馆开房,越高级宾馆越安 全。因而他们温存几十次,刘长林却丝毫未察觉。而妻子床上的激情燃尽柴禾似奄 奄烟缕,他明显地感觉到了。 “移情别恋!”刘长林用充分时间反复考虑自己的判断。他了解夏璐,知道她 倘有婚外情,就不会像风似地一阵刮过去,而是会越刮越猛烈。摆在他面前急于想 弄清的,她移情何人?这种事是问不出来的,她自己也不会说。唯一能够采取的方 法:捉奸。 他开始睁大双眼盯着妻子,几周里一无所获。从没见妻子晚上出去过,白天又 在小羽毛裁剪店里忙碌。假定她和情夫幽会,总是需要时间。 那么他们有无规律呢? 其实,邢怀良同夏璐幽会时间不固定,可以说随时随地。刘长林在一个傍午发 现夏璐打车离开小羽毛裁剪店,他紧随其后,出租车把她送到子花酒店。她走进黄 色旋转门后不久,邢怀良出现在酒店门前。 “该不该和邢总打个招呼?”躲在一凉棚里喝冷饮作掩护偷窥夏璐行踪的刘长 林,差点没干出蠢事,上前去和邢怀良搭话。那样将出现怎样的结局?一场幽会让 他给搅了,情人多的幽会机会就多,今天不成还有明天,此次不成还有下一次。然 而刘长林就没那么多找到妻子与情夫幽会被捉的机会。总之,他一点都没往邢怀良 身上想什么。 邢怀良消失在黄色玻璃旋转门里,刘长林估摸他此刻不在大厅,于是便走了进 去。 保安照店规迎接客人时,多加了一句:“刘老师您好!” “呃?葛……”刘长林邂逅他十几年前教的学生,一时叫不出他的名字。 “我叫葛洪军。”保安自我介绍道。 “洪军,你认识夏璐吗?”他试探地问。 “认识,我师、师娘。”尽管说得拗口,保安很会说话,“高中时我们同年级, 不在一个班。您教我们体育。” “方才夏璐进来,你知道她到哪个房间吗?” 保安摇摇头,他一晃看见昔日同学进电梯的背影,彼此没打招呼。 “帮我查一下……”刘长林以老师的口吻请学生帮助,显然是不能拒绝。 保安到总台询问,很快便回来告诉他:夏璐在8081。本店房间编号有点怪,8081 不在8 楼,却在5 楼。他乘电梯上去,问楼层服务员8081怎么走?服务员朝走廊深 处指指:“前边!” 8081房间里边插着,球形把手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刘长林在客房门前犹豫 些许时候,最后敲门,是女人的声音:“谁?” “夏璐,是我,长林。”刘长林希望她立即来开门,然后向他解释为何来此房 间。但得有个前提:必须是她独自一人在房间,如果还有一位男士……门并没立刻 打开,隔音很好,听不见里边的声音,他再次敲门:“开门,夏璐你开门!” 时间一分一秒地向后拖延着,他有些等得不耐烦了,用威吓口气说:“再不开, 我叫保安啦。” 门开了,夏璐惊讶、紧张,脸涨彤红。她见到丈夫一时不知说什么,这反倒暴 露出她心虚。他拨开挡路树枝似地弄开她,径直朝里走去,眼前的男人令他错愕: “是你?” 穿戴整齐的邢怀良表现出十分沉稳的样子,他有足够的精神准备、多种方法应 付情人的丈夫:发怒、气恼……无非如此。两个男人在目光对峙几分钟后,刘长林 开口,令邢怀良没想到,他说:“对不起邢总,打扰你们了,请原谅。”然后像走 错房间的人,连声道歉,倒退出去,并随手关上房间的门。 房间里的两人会怎样做呢?人们自然能猜想到,作为当事者夏璐,记忆犹新当 时的情景。每每回忆到这个时段,最先跳出来的便是子花酒店8081房间。 戴红贝克帽的简爱一出现,引来无数双在温柔夜茶吧喝茶顾客的目光。洪天震 已在一张桌子前等候,她径直朝他走去。 “你自己?”简爱时装的襞褶里有某种雅致的风韵,落座后,问。 她显然在寻找另一位刑警,洪天震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丁广雄咋没来?她的着 意打扮完全是为丁广雄,人有时真是莫名其妙。 “他有任务,没来。”洪天震说。 她调整一下神态,掩饰住淡淡的怅然。或许,她以为坐在自己对面的不是一个 人,是两个人,其中一个让人感到特别愉快。既然他没来,算是小小的意外,这丝 毫不影响她找他们的真实目的。她率直道:“我怀疑是卢全章杀了曲忠锋。” “啊?”洪天震为她的话吃惊。 “他们有仇。” “什么仇?” “我能理解的,也是女人对男人的理解,说白了,为抢夺情人两个男人争风吃 醋,殊死搏斗。” 简爱很坦率。她向洪天震叙述的往事,带着生动的情感,他注意她的表情,激 动、奔放、冷漠、怅惘,大起大落,变化急骤。 “我是被逼才投入到卢全章怀抱的。”简爱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她与曲忠锋 在一起很开心,相互吸引。 “爱,我有种和月亮相伴的感觉。”曲忠锋是学医的,大学时代在诗刊发表过 抒情长诗,“你通体透明,如水……” “你可别像只狼,对月嚎啕。”简爱说。 在她的家乡,那个大山深处的小村,到了夜晚,尤其是飘着浮云的夜晚,月亮 升起时,便可听见呜嗷——呜嗷的悚然嚎叫。 “那是祭月,苍狼祭月。”曲忠锋知道苍狼的习性,尽管它们没有人类那么丰 富的情感,但它们怀念死去的同伴,在月亮升起时,用嚎叫的方式呼唤它们,称之 为祭月。他曾写过苍狼祭月的诗,她肯定没读过。 “如果是那样,当我……愿听到你的……”她的话被一只手捂在嘴里,好像咽 食物似的咽下去。 “不许你这样说。”他无法接受她说的那种情况,“没有月亮,我孤独在夜晚 里干什么?” 她曾多次想像孤立在漆黑夜晚荒山上,寻找月亮的苍狼,感到恐慌,这世界多 么冷酷无情,多么空漠。她发誓今生今世不离开他,做他的情人、二奶、性伙伴, 怎样都无所谓只要不失去他。 简爱把人世间的事看得一碗水般地清纯、见底。当曲忠锋跪在她面前哀求: “你离开我吧!”的时候,她声嘶力竭地喊出:为什么?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他说,“你真的爱我,就把身体交给卢全章,同他上床,不 然,我的一切都毁了,救救我吧!” 说到这,简爱接过洪天震递过的纸巾擦了擦泪。她说:“他求我的事情,我会 不惜一切去做的。” 洪天震看到一个女孩疯狂爱上一个男人,为了那个男人,她什么都不顾及了。 在后来,她上了一张散发着刺鼻消毒水味的床——院长办公室里的床。简爱最终离 开他的原因,她对洪天震说了:“并非是卢全章老婆上官靓星发现了我们,而是, 我喜欢上卢全章的司机。” “你至今仍然爱那个司机?” “是喜欢,仍然!”她纠正洪天震的用词,强调是喜欢而不是爱,“我这一生 不会再爱第二个男人。” “我没弄懂,卢全章为什么要杀曲忠锋呢?动机是什么?”洪天震问。 “曲忠锋像似知道卢全章什么事。”简爱说,她讲她在一个夜晚,同卢全章的 司机骆汉全在郊外的车上野合,然后睡在面包车里,他们经常这样做。 夜半,有一束灯光朝面包车照射,骆汉全摁下欲起身的简爱,说,“呆在车上 别动。”他说完下车,朝停在近处的一辆桑塔纳轿车走去…… “从桑塔纳车走下两个人,卢全章身旁的那个人我不认得。”简爱说,“我摇 下车窗,听不清他们三人谈什么。突然有股风刮来,断断续续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 :‘整残他不就结了。’接下去是卢全章的声音:‘不行,他把我们的事捅出去就 坏了醋……’最后听到一个锋字。” “你怀疑那个‘锋’是指曲忠锋?” “确实是他,两天后曲忠锋被人砸死在街头。”简爱说,“我总觉得与郊外他 们三人见面有关。” “骆汉全呢?你认为他也参与了此事?” “我现在还不能确定,可我知道他渴望做一件事——废了曲忠锋,他些微露过 曲忠锋坏过他的事,是什么事我没弄清楚。”简爱一副如释重负的口气,“说出这 些,我心里不那么堵啦。” 他希望她说出更多的有关曲忠锋、卢全章、骆汉全的内容,希望她把所知道的 都讲出来。曲忠锋的案子,可能由此突破,这是他的预感。 “噢,”简爱准备结束谈话,说:“到了接班时间,我得走了。”一盏玫瑰色 壁灯照着她,年轻的脸庞、衣服上有片片红光,她离开桌子,红光慢悠悠地暗淡, 直至消失。 在她开门放进强光和喧闹,又切断光线和喧闹,茶吧再度沉浸霏微般的空濛中, 洪天震拨了窦城斌的手机,约他到三六九小餐馆,把简爱讲的及时告诉他。 三六九小餐馆因水管子坏了歇业,他们两人重新选择一家饭馆,正值用餐高峰 人很多,不便交谈,草草吃完饭往警队里赶。 车上窦城斌说:“池局找我们……”他把池然同他谈话的内容转达给洪天震, 最后说,“种种迹象表明,曲忠锋的死可能与市中心医院里某件肮脏交易有关。” “简爱讲的证明了你推断的合理性。”洪天震说,车进了刑警支队的院,他的 谈话中断。 窦城斌支队长办公室,洪天震接续下车前的话,说,“她听到那句‘他把我们 的事捅出去坏了醋’是什么事?一定是见不得人,违法乱纪的事。” “是不是彭力佳说的使用旧心脏导管的事呢?”窦城斌分析道:假若有人使用 旧心脏导管,牟取暴利。身为副院长的曲忠锋,他可能很快就发现了,他的态度是 同流合污,还是坚持正义予以抵制?据我们了解的曲忠锋,他肯定采取后者,这就 是他招之杀身之祸的根源。 “简爱说同卢全章那晚在一起的那个高个子男人,”洪天震语调有些亢奋, “显而易见,就是杀害曲忠锋的凶手。他个子高,手也不会小,能握住硕大水泥块。” 顺着洪天震的思路想下去,窦城斌兴奋到了极点,他将手中茶杯往桌上一蹾, 说:“啊哎!宁光灿就是个大个子!” 他们俩人一致认为宁光灿可能是杀死曲忠锋的凶手,在没弄清宁光灿与卢全章 的关系前,难以断定宁光灿杀死曲忠锋的动机。没怨没仇、无缘无故杀人,有误杀 的可能。除此,受雇的杀手,也可为钱财杀人。宁光灿属于哪一种呢? “查宁光灿,细查宁光灿!”窦城斌决定重新调查宁光灿,弄清他同卢全章的 关系,就有揭开曲忠锋被杀之谜。他说,“那样宁光灿自身被杀的谜也揭开了,这 也许是个连环套。” “你怀疑宁光灿死于‘买凶杀凶’?” “对!”窦城斌说,“我想让广雄同小路再跑一趟兴隆镇,找宁光灿的家人, 调查……” “广雄正盯着老鼠。”洪天震说,搭档丁广雄始终盯着黄承剑,“我带小路去 兴隆镇吧。” “彭力佳是雇黄承剑调查医院给他父亲使用旧心脏导管的,因此他肯定掌握二 次使用心脏导管的情况,你再找找他。” “好吧,我去找他。”洪天震说。 将成为私人侦探使用的“线人”邓繁星,是在南湖公园坐上富康轿车的,黄承 剑来接他。 现在他的心思都在想着这远离城里是什么地方?夜间行车,窗外只是一片闪烁、 错落的灯光,再向前行,灯光渐渐稀少,可以断定不是人口稠密区。大约行驶近一 个小时,迎面是巨大影壁似的山崖,摩崖——崖间悬挂着提醒司机减速的灯牌。邓 繁星才弄清他们是在往北山方向走。这石崖他熟悉,白色石板像女人光滑的脊背, 因而得名玉背崖。 “黄组,咱去转山湖吧?玉背崖。”邓繁星朝车窗外指了指。说,“我三姨家 住转山湖。” 转山湖是一个山间小镇,湖水绕山而转,隶属长岭市东湖区管辖。近年这里修 建了玉背花园,许多城里有钱人在此购置住宅,黄承剑有两套房子,今晚他们要去 的只是其中的一套。 “我不是什么黄组。” “呃,黄哥。”邓繁星急忙改口,“那天你说了后,我注意观察3 号别墅,平 常很少有人住。” “进去困难吗?” “小菜一碟!”邓繁星细瘦、十指纤纤的手逗留在黄承剑前面的方向盘上,闪 着微微寒光。这是一双扒手的手,一双撬门别锁的手。他不怀疑这双手的能力,说 :“不能留痕迹。” 卧室样子的房间让邓繁星想到女人,未撂帘子的窗口倾进月光,他朝外瞥眼湖 边夜晚绝美的景色,也许这是一个新奇而浪漫的念头,很快被扼杀了。 黄承剑落下窗帘,把月光赶到窗外。 邓繁星注意到主人的行动细节,先撂窗帘,然后开灯。这就有了一小段时间的 黑暗,屋的一个角落里夜明的东西在发光,图形上看很像阿拉伯数字。 灯光照亮屋子时,黄承剑从保险铁柜里取出些东西,都是邓繁星未见过的。堆 在他面前的属于“第三只眼”的一部分。 “知道‘针孔’吗?” 邓繁星感到十分陌生的词汇,摇摇头:“没听说过。” 黄承剑说:“如今超市、商场、码头、学校……宾馆的卫生间等都安了‘针孔 ’,私营老板用它来监视员工,还有时装店的试衣间……” “黄哥你用它?” “偷窥,偷窥你懂吗?” “……” 在湖边这间屋子里,黄承剑手把手地教邓繁星如何安装‘针孔’,直到他亲手 操作,达到黄承剑满意时为止。 时间已过午夜,他们离开玉背花园。 “这么晚回保安队宿舍,他们会不会怀疑你?”回城的路上,黄承剑有点放心 不下。“要不我给你在宾馆开间房。” “不用黄哥,歇班我们常到歌厅唱歌,还去夜总会。”邓繁星说他经历的神魂 颠倒的事:休班,尤其发工资的当晚,保安三两人一伙到洗头房、泡脚屋、按摩室, 找“鸡”打洞。 打洞,本是某种动物的行为,借用到嫖娼宿鸡上倒也形象生动。黄承剑想如何 把邓繁星牢牢地掌握在手中,使之死心蹋地的为自己卖命。打洞,邓繁星喜欢打洞, 出钱让他去打洞。 “给你,”黄承剑掏出两张百元钞票,“找个地方打洞去吧。去哪儿,我送你。” “谢黄哥。”邓繁星接过钞票,一脸的兴奋,“红蛤蜊洗头房吧,那儿有我个 铁子。” “哪条街?” “解放大街,太平洋保险公司左侧。” 轿车里看见太平洋保险公司的霓虹灯,邓繁星问:“啥时动手?” “到时候我通知你。” 红蛤蜊洗头房门脸不显眼,差不多被它左右闪烁的霓虹灯牌匾所湮没,邓繁星 乐颠颠地走向幽暗,开门的瞬间,有灯光照在他衣服的某个饰物上,使它宝石般地 熠熠闪光。等闪光消失,幽暗重新回归洗头房门前,他自语道:“没找错人。” 今晚是黄承剑实施偷拍计划的第一步,应该说进展得比较顺利,邓繁星很快掌 握了安装“针孔”的要领,几日后便可得到所需的录像。 车往哪里开他没想好。突闪一个念头:去阿迪达克山。 阿迪达克山本是美国纽约州东北的名胜,有山峡、瀑布和许多湖泊。如今商家 店名五花八门:加州牛肉面、釜山狗肉馆、富士山啤酒屋……可是长岭林林总总的 店名中,确实没有阿迪达克山,黄承剑所称的阿迪达克山,是一所秘密住宅,在市 区某个地方,外人看来极普通的一套居民住房。然而,对他来说是极其重要的地方, 那儿住着一位神秘人物,左右他,成为他灵魂的人物。 阿迪达克山是不能随便去的,他十分清楚这一点。除非得到允许,他才能按其 规定的时间、方式去。他等待允许的时间太漫长了,差不多有3 年。痛苦难熬的日 子啊! 去阿迪达克山的念头很快打消,他开车回到清明事务调查所,常给他安慰的那 个女人回了乡下,空荡荡的房间只剩下自己。他进了办公室兼卧室的房间,坐在高 背转椅上,将穿着皮鞋的双脚放在板台上,手臂交叉在胸前,望着壁画,他喜欢这 幅油画。 一座大山,一条山谷边缘小路朝树丛间一座尖顶的小木屋延伸,美丽的小径有 一位披着红披肩女孩的背影…… 望着望着,他感到自己离开了喧闹、躁动、拥挤的城市,走进山林,一只灰色 椋鸟在鸣叫,小溪淌着温柔的曲调。他抬头望见碧蓝的天空,仿佛听见树梢碰碎云 朵的清脆声音。往事一一涌上心头!一丛丛荆棘挡住行路,蓝紫色小花漂亮迷人, 花卉下却是坚硬的刺,越过它谈何容易? 许久许久,他睡去,梦见自己正越过荆棘丛,不止是荆棘,还有毒树丛。觅着 灰色椋鸟的叫声走去,追赶飘在前面的红披肩,他追呀追。突然,柞树的叶子纷纷 飞落,顷刻间,榆树、栌树、桦树坠满冰霜……太阳融化了树桠上的冰霜,滴向红 披巾,如雨。 他知道自己刚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