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天●第六夜 脖子上的手在收紧,陶颜听到自己喉咙发出脆弱的咯咯声,还有舌头不自觉地伸了 出来,泪水沁出眼角。对于即将来临的死亡,她并不害怕,只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 己是死在她的手里。 石宁的脸呈现一种狰狞的苍白,平时柔婉的表情荡然无存,她的眼睛泛着死鱼眼的 珠灰色,没有焦点,没有神采,没有力度。她收拢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就在陶颜快 要晕迷的刹那,一条人影出现在石宁的背后,跟着石宁发出一记闷哼,松开了锁在陶颜 脖子上的手,缓缓地倒了下去。 陶颜萎顿在泥地里,双腿无力,双手护着喉咙。那人从窗子里探出身来,抓住她的 衣领,将她拎进窗子里。好一会儿,她才缓过劲来,眼前的人其实她见过,一张烂茄子 一样的脸,身上的衣服撕成条条缕缕,全身皮肉外绽,只有这双眼睛还依稀有着旧时的 模样。“唐绍?”那人点了点头,在梳妆台前的沙发上坐下,喘着粗气。 陶颜顿了顿,又问:“你是人还是?” 唐绍痛苦地眨着眼睛:“我就要死了。” “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唐绍的眼睛虚虚地落在不知名的地方:“他不相信我,他说是我杀了她,我真的没 有杀过人。那天的浪真大,我以为他是来拉我上去的,谁知道他居然用氧气瓶砸我。真 的没想到。原来他早就想离开我了,我恨呀,我对他从来没有二心过……”陶颜起初听 得云里雾里,到后来终于渐渐地明白过来,又是惊愕又是唏吁。 “我潜水去洞里,我要证明给他看,她不是我杀的,可是他要杀我,他早就想离开 我了。石宁说他们要结婚了,这事他都没有告诉过我。石宁还怀孕了,我真是愤怒,我 扮成海鬼去吓石宁,除了我他不可以再爱其他人……”唐绍的声音慢慢地变得尖锐,掺 杂着不甘心、愤怒、怨恨…… “死在他手里也好,一辈子他都休想忘记我,哈哈哈……”笑声戛然而止。陶颜一 惊,连呼:“唐绍,唐绍……”唐绍头微微后仰,眼睛未闭,光芒却已黯淡。陶颜小心 翼翼地伸手推他,他头一歪,身子半垂下来。陶颜慌忙伸手将他扶正,怔了一会儿,满 心不是滋味。 一低头,才发现蜷在地上的石宁不知所踪了。陶颜骇然四顾,背后的窗子是关紧的。 那么石宁是从房门离开的。陶颜举着蜡烛小心翼翼地往门口走去,边走边低声呼喊: “阿宁,阿宁……” 刚到门口,打横里忽然闪出一人,吓得陶颜连连后退,不小心前脚踩到后脚,顿时 站立不稳跌倒在地。蜡烛也掉在地上了,陶颜伸手去抓。一只穿着雨鞋的脚踩在她手上, 烛蕊跳了几下暗了下来。陶颜抬头,到了雨帽下阴沉的脸,一呆:“峰少。” 林乐峰弯腰拾起蜡烛,走到唐绍尸体旁边,细细地打量了几眼,喟然长叹:“如果 不是你这么逼我,我又怎么会杀你呢?你杀了沈菡,又吓石宁,你逼我实在太甚了。” 一幕幕旧事在眼前闪过:他与唐绍在潜水俱乐部一见如故;两人在海底比蹼双游;那次 他的脚抽筋唐绍用同伴索拉他回海面;订做含有各自名字缩写的F 。S 白船…… 两天前,他潜到峭壁,墨绿色的海水翻滚如潮,唐绍被因在洞穴里,他扔给他的不 是同伴索而是氧气筒,鲜血在海水里扩散,他不敢看他惊愕的眼睛。拉动捆在身上的绳 子,得到指令的福伯将他拉回了海面,而唐绍一点点往海底沉去。林乐峰以为他必死无 疑,想不到唐绍居然能游回来。 林乐峰抹去眼角的泪,转眸看着坐在地上的陶颜。“陶颜,我让你去找福伯,是想 让你远离是非,你干吗跑到这里来?说心里话,我不想杀你,可是你活着,又是我的心 病。陶颜你让我怎么办?” 陶颜瑟缩着身子,眼泪吧哒:“峰少,我不想死,求你别杀我呀。” “我也不想杀你,可是……”林乐峰看着跳动的烛火发呆。一声清亮的晨啼响起, 天将要明了,林乐峰幡然一惊,看着靠着墙角满脸哀求的陶颜。他一咬牙关,愧疚地说 :“陶颜,对不起。”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陶颜,陶颜沿着墙根往旁边移动,哀求: “峰少,不要杀我,峰少,不要杀我。” 林乐峰站在她面前,犹豫再三终究下不了手。忽然他侧耳聆听:“什么声音?”陶 颜早吓得神魂不守,哪里听的到其他声音。 “不好,是风暴潮,可能还有海水墙。” “快,我们上屋顶。”他拉起陶颜。陶颜有些发懵,被他一把攥到屋外。林乐峰蹲 下,指着自己的肩膀对陶颜说:“快,跳我肩膀上去。”陶颜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依言跳上他肩膀在。林乐峰站直将陶颜送上屋顶,跟着他又跑回房间里,抱出被他打晕 的石宁递给陶颜,陶颜将石宁拉上屋顶。这时,她听到惊天动地的声音由远及近,站直 身子远眺,灰蒙蒙的天空下,东南面一道白线由远处滚了过来,有如千军万马奔腾不息。 陶颜几时见过如此彪悍的自然景观,惊得目瞪口呆。 林乐峰站在屋下着急地大叫:“快拉我一把。”陶颜弯下身子,将林乐峰拉上屋顶。 再站直时那道白线又近了,水声哗然,震耳欲聩。所到之处,白茫茫的一边。 林乐峰脸色死白,喃喃地说:“完了,完了。”陶颜被眼前异象所惊,浑然忘了刚 才自己性命在生死边缘徘徊。“什么完了?” “白亭岛完了。” 那道白线滚近,陶颜终于看清楚它本来面目。一堵两米多高的海水墙,借助着强大 的风势推了过来,浪花在最上端跳动翻腾。海水墙狠狠地撞在林家老房子上,水花四溅, 站在屋顶的陶颜浑身一震,站立不稳几乎跌倒。 风势凌厉,挟着雨气象一团团的雪花,从树梢屋顶打着卷儿滚过。海水墙继续往前 推进,发出哗啦哗啦的巨响。林乐峰嘴巴蠕动,可是陶颜一个字也听不到,她惊得下巴 都要掉了。巨浪从远处不停地滚过来,水位还在继续增高,翻滚的海水象是巨大的搅拌 器,白亭岛本地的居民尸体在海水里载浮载沉。 旁边的林乐峰眼晴都红了,嘴角不停地颤抖,拳头握的紧紧。这是他的家乡白亭岛, 这是他热爱的白亭岛,是他期许建成潜水者天堂的白亭岛,他不得不亲眼看着它受尽风 暴海啸的蹂躏。 脚下的石屋不停晃动,这房子太旧了,又久未修缮,承受不住海水持续地撞击。林 乐峰凑近陶颜耳边说:“房子快要倒了,我们得到那棵树上去。”他指着旁边的一棵大 树,可是那树离着这里有些距离,不过有一条支干高高地横在他们头顶。 林乐峰脱下身上的雨衣,凑近陶颜耳边说:“你站到我肩膀上,先爬过去。你拉不 动我,得把雨衣挂在树干上,我拉住雨衣自己就能过去。”陶颜依他所言站到肩膀,低 头一看,四周全是土黄色的翻腾的海水,一不小心掉进去就会万劫不复。她爬上树,林 乐峰又将石宁递给她,她咬着牙费尽全身力气将石宁弄到树上。石宁一直没醒来,不知 道是幸还是不幸?陶颜将雨衣挂在树干上,林乐峰拉住雨衣试了试树干承受力,然后脱 掉雨鞋,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跳过去。忽听轰然一声巨响,脚下一空,老房子倒塌了。 林乐峰还没有准备好,措手不及之下吊在半空荡来荡去。浪花涌过来,舔着他的脚 心。他深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双腿上扬勾住树干。这时,下面的海水汩汩冒泡浮上一个 躯体,伸手抓住林乐峰的脚踝。林乐峰大惊失色,低头一看是唐绍,他的眼睛睁着,直 楞楞地瞪着林乐峰,依然没有神采,但是执著地抓着林乐峰的脚。百种滋味浮上林乐峰 的心头,令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在他的前半生里,曾经在海底遇到了无数的凶险, 他都能冷静沉著应对,摆脱险境。他喜欢挑战,喜欢向大自然证明自己,然而这一次他 确实失去了应对。 陶颜着急地大叫大嚷:“峰少,快上来,快上来。”她趴在树干上,伸手去拉雨衣。 林乐峰仰头,脸上掠过一个模糊的笑容,然后松开了手,直挺挺地掉进了水里。海水汹 涌,将两人卷的无影无踪。 陶颜嚎啕大哭:“峰少,峰少……” 这时,风忽然停了,雨也停了,翻滚的海水安静地撤退。陶颜仰头看天,蔚蓝的天 空飘浮着几缕白云。台风登陆了,就在白亭岛,陶颜知道现在处在风眼范围内,所以才 会这般安静。 “陶颜你在哭什么?”石宁悠悠醒来,“我怎么在树上?”这会儿,她居然恢复了 神智。 “阿宁,峰少他被海水卷走了。” “你说什么?”石宁一把抓住陶颜的手,树干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阿峰他怎么了?” 未待陶颜回答,她看到了树下连绵不断的海水,顿时明白了。她缓缓地松开了陶颜的手, 仰头看着蓝天白云,嘴角浮起了一丝古怪的笑。陶颜还在抽噎,石宁伸出手来抹去陶颜 脸上的泪,柔声说:“别哭了,他那么喜欢大海,早晚是要死在海里的。” 没有强风的支持,海水持续地下落,缓缓退回了海里。石宁轻轻地拍着陶颜的脸, 说:“再见,陶颜。”她纵身跳下树干,陶颜慌忙伸手一捞,攥住了她的衣角。“阿宁, 你要干什么?” 石宁微笑:“从我遇到他的第一天,我就发过誓要追随他一生,即使知道他的不堪, 知道唐绍的存在,我也从未放弃,现在更没有理由放弃了。颜丫头,你松手吧。” “不要,不要,我不要。” “成全我吧,陶颜,再见了。”石宁伸手拨开陶颜的手,身子坠落水里,溅起浪花 一片,倾刻淹没了。陶颜犹然不甘心地伸着一只手:“石宁……” 天暗了下来,墨云重新在天空里聚拢,风声呼呼,不过由东南风转成了西北风,现 在台风的另一面来了。东南面的海水还未完去退去,西北面的海水涌了进来,一样的声 势汹涌,一样的所向披靡。树下的水位又在持续地涨高。陶颜趴在树干上哭的死去活来。 一直到天黑,风才变小,海水缓缓地退回大海。林家别墅里一片狼藉,窗户的玻璃 全碎了,窗帘湿嗒嗒地滴着水,所有的小件物品都浮走了,而大件家具也移了位,被海 水泡的变了色。 朱沁蓝、于重元、苏克三人摘下面镜和呼吸调节器,一屁股坐在湿漉漉的沙发上, 风暴潮来临时,他们穿上了全套潜水设备,各攀着金属防盗窗才没有被海水冲走。在最 危险的一刻,他们选择了相信林乐峰的话,别墅十分安全,不会倒塌。事实也证明如此。 别墅地基也是垒高加固过的,到了傍晚,房间里的海水已全部退去了,而外面还有几十 厘米的水。 “我们出去看看吧,说不定还有人活着。”于重元对苏克与朱沁蓝说。两人尽管早 已筋疲力尽,还是点头说好。三人携带一把潜水灯,淌水走向白亭岛本地人住宅区。那 里已夷为平地,有些侥幸活着的人,正坐在故园上嚎啕大哭,为不幸死去的亲人和自己 的家园。 这一场风暴潮夺走了白亭岛大部分人的性命,活下来的只有二十来人,于重元将他 们全部带回了别墅。在回别墅途中,三人发现了树干上的陶颜,她已晕过去了,额头滚 烫,双颊烧红。三人将她带回了别墅,赶紧喂服药物,收拾出干净的地方让她睡下。晕 晕沉沉里,她还在不停地咕哝:“峰少,阿宁,不要……” “阿峰他怎么了?”福伯一下子老了很多,脸上的皱纹深深象刀刻般。“阿峰他怎 么了?”于重元轻轻地拍着他的肩:“福伯别着急,现在还不知道呢。” 福伯老泪横流,头撞防盗窗:“天哪,我怎么向他爸交待呀?天哪……”阿田哭着 阻止他:“福伯,你不要这样子呀。”这一老一少的哭声又引发新一轮的哭泣,白亭岛 居民们想起自己枉死的亲人,哭得惊天动地。 一直到深夜,大家疲倦了,悲恸才稍减。别墅里挤挤攘攘的全是人,房间里住不下 了,于重元、朱沁蓝、苏克和福伯、阿田都坐在客厅里,大家累极了,或躺或靠一一睡 了过去。半夜里苏克忽然听到奇怪的沙沙声,只见窗前站了条人影,头发长长,她正慢 滋滋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苏克骇然,忍不住推了身边的朱沁蓝与于重元,两人醒来, 倒吸了一口气,不敢稍动。 福伯也醒了,长叹一口气:“这孩子小时候溺水时,说碰到了海鬼,从此就落下这 个病根,总把自己当成海鬼。”福伯站起身来,走过去小声地说:“阿田,来坐下来慢 慢梳。”他把阿田扶到沙发上,阿田很温顺,脸与手涂的雪白,眉眼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