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壁橱里的意外 在蒙帕纳斯的一家咖啡馆里,拉德克半躺在一把椅子上,唇边浮起一缕比往常 更显得吓人的阴笑,嘴里叼着一支哈瓦那雪茄。他正在打量一个卖报的老太太。 可怜的老太婆从这张桌转到那张桌,把当日的晚报送到顾客面前,嘴里还念念 有辞,听不清是在乞求什么。她从头到脚都让人觉得可笑,但也容易引起人们对她 的怜悯。拉德克故意问她: “你卖报能赚多少钱啊?” “我?……多少钱?……她有些茫然,呆滞的眼神里已看不出有什么智慧的光 芒。 “你在这儿坐下来!……跟我一块喝一杯吧。伙计,给这位太太来杯查尔特勒 甜酒!”说话的同时,拉德克用两只眼睛寻找梅格雷,他知道探长就坐在离他不到 几米远的地方。 “好吧!我先把你的报纸都买下来……不过你得数一数有多少份……” 老太婆手足无措,不知应该遵命呢,还是应该赶快走开。但是捷克人拿出一百 法郎的一张票子,在她面前一晃,这一下她就不再犹豫了,开始狂热地数起报纸来。 “喝酒呀!……你说一共有四十份吗?每份五个苏……等一等!你还愿意再挣 一百法郎吗?” 这些情况梅格雷既听见了也看见了,但是他却不动声色,好象根本没觉察眼前 所发生的一切。 “二百法郎,三百……喂,看这儿!……你想要五百法郎吗?……不过你得给 我们唱点儿什么才能把钱挣到手……先别伸手拿!你得唱个歌儿。” “我唱什么呀?”傻老太太已经心慌意乱,一滴口水流下来,挂在下额上。邻 座的人互相碰肘,交换极不满的眼色。 “你愿意唱什么就唱什么……唱点儿欢快的曲子吧……如果你再跳个舞,还可 以多得一百法郎……” 这种折磨真残酷!可怜的老太婆,两眼始终没离开那堆钞票,当她开始用颤抖 的嗓子低声唱起一个不成调的、没有人能听出来的歌儿的时候身不由己地把手伸向 那堆钱。 “够了!够了!”邻座的人们忍无可忍,嚷起来。 “唱下去!”拉德克毫不理会地命令道。他一直在窥视着梅格雷的动静。周围 抗议声四起,一个侍者走近老太婆身边,要把她轰走,而她却执拗地不肯离去。这 样一笔钱真让人动心,她抓住了这一线希望是怎么也不肯放弃的。 “我是给这位年轻先生唱的……他答应给我……” 事情的结局更令人愤恨。警察进来把老太婆带走了,她连一个生丁也没得到。 咖啡馆的一个伙计从身后追上她,把报纸又都塞到她手里。 三天来,类似的情景发生了不下十次。探长梅格雷硬着头皮,固执地紧紧跟踪 拉德克,寸步不离,夜以继日地盯着他。 捷克人首先想和梅格雷再搭上话,他多次重复道: “既然您打算寸步不离我的左右,那么,咱们一块走吧,这可能还有点儿意思 呢。” 梅格雷拒绝了,无论是在库波尔或其他什么地方,他总是坐在拉德克邻桌;在 街上,他也公开地步步紧随捷克人的身后。 被跟踪的人忍耐不住了,这毕竟是一场神经战啊! 威廉·克罗斯比已经下葬了。参加葬礼的人是很庞杂的,其中有居住在巴黎门 第最高贵的美国侨民,也有蒙帕纳斯一带的各色人物。 两位女士,正如拉德克所预言的那样,带了重孝。而捷克人自己,则跟随送殡 行列,一直到公墓。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也不向任何人说什么话。 三天以来的生活,宛如梦魇一般,令人难以置信地过去了。” “您还是什么都弄不清楚!”拉德克不时回过头来,冲梅格雷说道。 探长装作没听见,木然住立,简直象一堵墙。拉德克难得跟他目光相遇一两次。 梅格雷不管别的,也不象在搜寻什么,心中只有一件事,跟踪这捷克人。他就是这 样,不放过每一分钟,执拗地、奇迹般地出现在捷克人面前。 拉德克无所事事,每天上午都在咖啡馆里度过。有时候,他突然唤来侍者,命 令道: “去把经理叫来!” 当经理出来的时候,他说道: “招待我的侍者手太脏了,你们可要注意啊!” 他付钱时只用一百法郎或者一千法郎的大票子,找回的零钱随便往哪个衣袋里 一塞了事。 在饭店里,上的菜稍不合口味,他就退回去。一天中午,他花一百五十法郎吃 了一顿。饭后,他对饭店领班说: “我不给小费,因为你们服务得根本不热心!” 晚上他钻小酒馆,逛夜总会,请姑娘们喝酒,弄得她们紧张到了极点,然后突 然把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丢在大厅中央,宣布: “谁抢到就归谁!” 于是爆发一场名副其实的“争夺战”。最后,某个女人被轰出门,乱子才平息。 每当这时,拉德克又象以往一样,窥探梅格雷的神情,看他作何感想。 他并不试图摆脱对他的监视,相反,如果他先叫了一辆出租车,那么他要等到 探长也叫来一辆以后再走。 十月二十二日安葬了克罗斯比。第二天,十月二十三日,晚十一点钟,拉德克 在香舍丽榭大街的一个饭店里吃了晚饭。十一点半,他从那儿出来,梅格雷紧随身 后,他仔细挑选了一辆舒适的出租车,把要去的地址低声告诉了司机。一会儿,两 辆汽车一前一后,向奥特伊尔方向奔驰而去。虽然探长已经有四天没睡觉了,可是 在他的宽脸庞上看不出一点激动、焦躁或疲惫的痕迹,只不过他的目光比平时略显 呆滞而已。 第一辆车沿着河岸前进,从米拉波桥过了塞纳河,就颠颠晃晃地行驶在通向西 唐盖特的路上了。 在离小店一百米远的地方,拉德克让停车,跟司机耳语几句,然后两手插进口 袋里,一直走到小店对面的卸货码头。他坐在一个系缆桩上,点燃一支烟。确信梅 格雷已经跟上来,他就安然不动了。 直到午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小客店里有王个阿拉伯人,正在掷骰子赌博, 还有一个人,看样子是喝醉了,正在墙犄角酣睡。老板在洗杯子。楼上一点儿亮光 也没有。 夜十二点五分,顺着马路开来一辆出租车,到了小店的橱窗前,嘎然停车。有 个女人的身影跳下来,犹豫了片刻,然后快步闪进小店。 拉德克眼里闪着讥讽的光,以更急切的心情寻找梅格雷。小店里没有罩子的电 灯照在那女人身上。她穿着一件黑色大衣,围着一条深色皮毛的宽围肩。虽然裹得 很产,但是不可能认不出来,那是克罗斯比夫人! 她俯身在锌面柜台上,跟老板低声说着话。那几个阿拉伯人停下手里的赌博, 打量她。外面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是从表情上可以看到,老板满脸惊愕,美国女 人也很局促不安。 过了一会儿,老板向正对柜台后的楼梯走去,那女人也跟过去。接着,楼上的 窗子里亮了灯,那正是约瑟夫·厄尔丹刚越狱出来时,曾经藏过身的房间。 下楼来的只有老板独自一人。几个阿拉伯人都过去问他,只见他不断耸肩回答 他们,意思可能是: “我也一点儿都不懂。算了吧,这和咱们没关系!” 二层的房里没有百叶窗,窗帘很薄,外面几乎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美国女人 在房间里过来过去的一切举动。 “吸支烟吧,探长!”拉德克打招呼说。 梅格雷没理他。楼上那位少妇走到床前,把床上的床单、被子都拉开了。可以 看到,她掀起一个很重的东西,然后专心致志地干着什么。突然,她来到窗前,好 象感到不安似的。 “她大概注意的是厚床垫子,是不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现在她正在拆那垫 子呢……对于一个整日有女佣服侍的夫人来说,干这个简直太奇怪了!”拉德克跟 梅格雷说着话,他们两人相距至少有五米远。就这样,一刻钟的时间又过去了。 “情况越来越复杂了,是吧?”捷克人的语气里,流露出急躁不安;梅格雷仍 然闭口无言,保持缄默。 十二点半多了,克罗斯比夫人又出现在咖啡厅里,她往柜台上丢下一张钞票, 出门的时候把皮围肩拉起来,然后赶紧朝等着她的出租车走去。 “咱们跟上她吗,探长?”拉德克问道。 三辆出租车相继开动了。然而,克罗斯比夫人的车没有驶向巴黎。半小时以后, 来到圣克卢,她让车停在别墅附近。 她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迈着碎步,犹犹豫豫地向前走,突然又穿过马路,从提包 里找出一把钥匙。过一小会儿,栅栏门发出一阵锈涩的声音,她已进到别墅院里。 整幢建筑黑洞洞的一片寂静,唯一说明这里还有生命的痕迹,是在二层房间里, 忽隐忽现闪出荧荧微光,就象有人不时划着一根根火柴。 夜深了,天气颇有凉甚路灯照出的光圈蒙上一层水气,好象迷离的月晕。 梅格雷和拉德克的出租车停在离别墅二百米远的地方,而克罗斯比太太的那辆, 却独自停在栅栏门前。探长下了车,两手插在口袋里,信步走着,神经有些紧张, 大口大口吸着烟斗。 “嗨,怎么,您不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吗?”拉德克问道。 梅格雷沉默不语,继续单调地踱来踱去。 “您可能又错了,探长!假如过一会几,或者到明夭,在那里又出现一具新尸 体……” 梅格雷对他的话仍旧漠然处之,连眉头也不皱一下。拉德克用指甲把仅仅吸了 一半的香烟掐灭,丢在地上接着说道: “我已经跟您重复有一百遍了,您什么也搞不清楚,……我现在跟您再重复……” 探长转过身去,背朝着他不予置理。时间又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万籁俱寂, 甚至连别墅窗子里,象火柴一样抖动着的微光也不见了。克罗斯比夫人的司机沉不 住气了,从座位上走下来,一直来到栅栏门的前面。 拉德克又饶舌说: “探长,假如此刻还有另一个人在房子里……” 梅格雷瞪起两眼,逼视着拉德克,迫使他住了嘴。 又过了一会儿,克罗斯比夫人从别墅里快步走出来,钻进汽车里,手里拿着一 件东西,有三十公分长短。外面用白纸或者一件衬衣包着。 “您有没有兴趣看一看那个……” “告诉我,拉德克……” “什么?……” 美国女人的出租车朝巴黎方向驶去了,梅格雷毫无跟踪的表示。 捷克人显得神经紧张起来,嘴唇轻轻地抖动着。 “这回您愿意咱们一起进去吗?”梅格雷问他道。 “可是……,”捷克人犹豫起来,那神情正象一个人费尽心机,安排一场好戏 看,却不料被意外事故给冲掉了一般。 梅格雷的一只手重重地搁在拉德克的肩上,说道: “就咱们俩人,将把一切都搞清楚,对不对?” 拉德克笑了,但是他笑得很不自然。 “您在犹豫吗?怕什么呢?是象您刚说的那样,怕在面前出现一具新尸体?…… 算了吧!死者会是谁呢?昂德尔松夫人已经去世;她的女佣,还有克罗斯比都已人 土为安了;克罗斯比太太刚刚出去,活得好好的;约瑟夫·厄尔丹嘛,他在桑德监 狱的特别医院里。剩下的还有谁呢?埃德娜吗?可是她到这儿来干什么呀?……” 梅格雷侃侃而谈。 “我跟着您进去吧!”拉德克从牙缝里咕哝道。 “那么,咱们就要从头开始了。要进这幢房子,首先得有一把钥匙……” 但是探长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不是一把钥匙,而是一个由细线捆扎着的小纸盒。 他费了好长时间才打开纸盒,最后从里面拿出了开栅栏门的钥匙。 “好吧,既然里面没有人,咱们就象走进自己的家一样,尽管往里走。房子里 没有人,对吧!” 形势怎么会发生这样的逆转呢?原因何在?拉德克再也不是以讥讽的目光看着 他的同伴了,他的眼神里闪动着无法掩饰的不安。 “请您把这只小盒子揣到口袋里,可以吗?果会儿,可能咱们要用的。” 梅格雷拧开电灯开关,把烟斗在鞋跟上磕了磕,清掉烟灰。又重新续了一袋。 “上楼啊……请注意,杀害昂德尔松夫人的凶手在作案的时候也和我们今天一 样,感到轻而易举——这里当时只有两个沉睡的女人!没有看门人,也没养狗,此 外,屋里到处铺着地毯……咱们走哇!” 探长对捷克人不屑一顾,继续说道: “刚才您说的话有道理,拉德克。如果我们碰到一具尸体,那可真要吓我一跳 啊……预审宫科梅利奥,我想您一定耳闻过,他责备我没能防止克罗斯比自杀,而 悲剧发生的时候,可以说我就在现场……他还指责我,无力解释清楚发生悲剧的原 因。 “现在,请您设想一下,又有一个凶手!怎么说呢?怎么办好呢?我放掉了克 罗斯比夫人,至于您,是不可能受到指控的,因为您一步也没离开过我。 “三天以来,我们两个人究竟谁踩着谁的脚印走,这倒是很难说的。是您跟着 我呢?还是我跟着您呢?” 他好象在自言自语。两人来到了二楼,梅格雷穿过小客厅,走进昂德尔松夫人 遇刺的房间,接着说道: “请进,拉德克。想到两位女人在这里被杀害,我估计你不会吃惊吧?……有 一个细节,您可能还不知道,就是那把杀人的刀一直没有找到……大家推测是厄尔 丹在逃跑的时候,把它丢进了塞纳河。” 梅格雷在床边坐下来。当初老夫人僵卧的尸体,也正是在这个位置上。 “您同意我的看法吗?嗨,实际上,凶手把刀藏在这里了……他藏得很巧妙, 因此我们都没看到……啊!啊!您注意刚才克罗斯比夫人拿的那个小包了吗?三十 公分长……几公分宽……一句话,一把锋利的匕首的尺寸……拉德克,您说对了, 这个案子极其复杂,但是,……等一下!……” 他俯身在打蜡的地板上,地板上相当清晰地留有几只脚印,可以辨认出一只纤 小的鞋后跟印,一双女鞋后跟印。 “您的视力不错吧?……好,帮助我,想法按脚印的方向跟踪下去。谁知道呢, 也许这样就能查出克罗斯比夫人今夜光临的意图了。……” 拉德克犹豫不定,留神地观察着梅格雷,心里在猜测,到底要让他扮演什么角 色?但是从探长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脚印把我们带到女佣的房间里了,是吧?……再往下呢?请弯下身来看看, 老朋友!……您体重不到一百公斤吧,嗯?……女人的脚印到这只壁橱前为上了吗? 这是一个衣橱吧?杨门上锁了没有?……没锁!等会儿再打开。您谈过会有一具新 尸体……要是真在橱里出现一具尸体,怎么办?” 拉德克点燃一支烟,手指不住颤抖。 “来吧,无论如何我们总得开开橱门啊,您来开吧,我的老朋友。”梅格雷一 边说着话,一边在镜子前面整理自己的领带,但眼睛却一直没放过对手的一举一动。 “怎么样啊?”他还在问。 壁橱的门打开了。 “一具尸体,是吗?”他又追问道。 然而橱门开处,从里面走出一位金发妙龄女郎,拉德克吓得目瞪口呆,往后紧 退三步。少女从她藏身的密室跨步而出,表现得有些不自然,但一点也没有吃惊的 样子。 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埃德娜·赖克白尔格!她交替地看着梅格雷和捷克人, 似乎在等着他们的解释。她自己并不显出有什么慌乱,只不过象一个扮演了不习惯 的角色感到有些局促的演员而已。 梅格雷甚至都没有跟埃德娜打招呼,转身向着拉德克。捷克人呢,却故作镇静, 但看得出,他是在努力克制着自己。探长对他说: “对此您有何高论?我们等着看的是一具尸体——或者确切地说,您让我相信 将看到一具尸体,可是在我们面前的,却是一位活得好好的、美丽迷人的少女。” 埃德娜这时候也转身朝着捷克人。 “喂,怎么样,拉德克?……”梅格雷以欢快的语调又说起来。 一阵沉默。 “你还认为我什么都搞不清楚吗?你有什么话说呢?” 瑞典少女的眼睛一直没离开捷克人,突然她张大嘴巴想要喊叫,但是竟然吓得 喊不出来了。就在探长转身瞧着镜子,用手把头发梳平的时候,捷克人一下子从兜 里掏出手枪,瞄准探长,扣动了扳机。这就是瑞典女郎要叫却又没喊出声的那一瞬 间。 好事、坏事都在这同一瞬间发生了。只听一声微弱的金属撞击声,就跟玩具手 枪的响声一样。枪里并没飞出子弹。拉德克又第二次扣动扳机…… 接下来的事发展得如此之快,连在场的埃德娜都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原先稳 稳站着的梅格雷嗖一下跳起来,以全身的重量砸在倒在地上的捷克人身上。 “一百公斤!”他大喊一声。 其实,他已把对手结结实实地压在身下了,捷克人反抗了两三下,趴在那儿不 动了,双手铐上了手铐。 “请原谅,小姐,”探长一边站起身,一边冲着瑞典女郎喃喃说道,“门外有 一辆出租车,是给您准备的。拉德克和我还有许多话要说呢……” 捷克人站起来,怒不可遏,露出满脸凶相。探长一只沉重的手抓住他的肩膀, 一字一句地说: “这不假吧,我的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