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国营电动机车调车场发生的杀人案,自搜查本部设置在所辖警察局开始侦查以 来,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一个月。 侦查完全陷入了停顿状态。从警视厅搜查一科派来支援的侦查员有八名,当地 警察局的刑警有十五名,总共有二十三名警员投入了这项案子的侦查工作,却始终 未能找到一条真正有用的线索。 整个侦查队伍都遇到了重重困难,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境地。 案件发生二十多天以后,搜查本部的士气就已明显开始低落。包括了解情况和 追查犯人踪迹在内的所有侦查手段都已用上,再也找不出其他办法了。 最近,在警视厅管辖范围内又连续发生了多起凶案。那边的工作开展得十分活 跃,因此,蒲田这方面的进展就显得格外缓慢了。每天早晨,由本部外出去办案的 刑警的脚步也显得毫无精神。 被设置在当地警察局的搜查本部,一旦案件进入无绪的状态,一般一个月左右 就要将本部解散。接下来就变成了随意侦查的阶段,实际上就等于宣告侦查终止。 一天傍晚,设在当地警局练功房的搜查本部办公室里,二十四五名侦查员齐聚 一堂。担任部长的是警视厅的刑侦部长,但到场的,却只有担任副部长的搜查一科 科长和当地的警察局长。 刑警们全都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每个人面前都放着斟满了酒的茶碗。各处都 摆放着小盘子,盘子里装着一份份用调料煮好的鱼、贝之类的海鲜小菜。 刑警之间根本没有人谈笑。逢到案件侦破然后解散本部时,这才算是高高兴兴 的结束仪式,但像如今这样陷入迷宫状态却要宣布解散,简直就如守灵一般令人心 情沉重。 “差不多都到齐了。”警部主任朝人们脸上扫了一圈,然后向搜查一科科长报 告说。 科长站了起来。“各位,大家这段时间辛苦了。”科长以沉闷的声音首先致辞。 “自本案设立搜查本部以来,一个月过去了,在此期间,诸位的辛苦实在是一 言难尽。不幸的是,由于始终未能抓住确凿的线索,因而决定暂时撤销搜查本部。 不过嘛,”科长的视线在与会者身上扫了一遍,“本案的侦办工作并不等于到此就 宣告结束了,今后也还要继续进行随意侦查。倘若对这一案件进行反省的话,我认 为还是存在一些问题的,由于第一现场的条件过于完备,多少产生了某种期待值过 高的心理,以为依靠这些条件很快就可以破案。尽管并不清楚被害人的身世,但毕 竟处于具备那么多有利条件的状态,所以一直以为轻而易举地就能很快找到线索。 谁知干起来才发现,这件事根本就无法取得突破。既找到了曾经亲眼见过被害人和 类似行凶男子的目击者,也发现了犯罪现场使用过的凶器。本以为案件会一举突破, 尽管有各位的种种努力,最终却出现了这样的结果。现在引起我反思的是,这里面 有两个原因,要么是在侦查的初始阶段内心抓得不够紧,要么就是考虑得太简单了。” 今西荣太郎一直在低着头听科长的感言。 科长讲话的语气好像还挺有精神,仿佛要故意振作大家的情绪似的。然而,给 人的感觉却是内容空洞,纯属不折不扣的失败者的辩白。 虽说有随意侦查,不过,迄今为止,在搜查本部被解散后,嫌犯在随意侦查阶 段浮出水面的案例极为罕见。 近来实施公开办案还是很有成效的。但这种情况只限于罪犯已被锁定,靠公布 其普通照片来寻求帮助的案例。至于眼下这个案子,不要说凶手,连被害人的身份 都一无所知。 正像科长所讲的,案发当初确实给警方提供了相当丰富的资料。本以为靠这些 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破案。对于科长的这种反思,人们都表示理解。实际上,今西也 是起初认为会很快侦破的人。 当从目击者口中得到“加美达”这一线索时,甚至以为案件已几乎接近于破案 了。特别是有关“加美达”这条线索,今西感到自己要比其他刑警负有更大的责任。 是他挖掘出了“加美达”这一地名,由此才跑到老远的秋田县去出了一趟差。然而 最终却一无所获,空手而归。 有了这趟经历,今西差不多又改变了自己的看法,认为“加美达”并不是地名, 而很可能如当初所估计的,也许是一个人的名字。这还是有道理的,虽说到秋田县 龟田镇后曾听人讲到过一个怪男人的事情,但却无法认定此事与案件有任何关系。 说来说去,“加美达”莫非真的是人名? 然而,事到如今,纵使重提这件事也毫无用处了。一旦失败,就会产生各式各 样的疑惑。 科长讲完话后,当地警察局长又讲了一通表示慰劳的话,内容与科长讲的大同 小异。 二人讲过话之后,刑警们一边喝着碗里的酒,一边开始了闲聊。不过,聊得并 不起劲。要是在案件侦破的情况下,在场的人都会放开嗓门谈笑风生,但今天却根 本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大家都习惯性地保持着沉默,只有脸上挂着深感不堪回首 和浓重的疲劳神色。 兴味索然的宴席很快就散场了。科长和局长提前退席后,大家也立即树倒猢狲 散地走开了,连一个提起精神留下来喝酒的人都没有。 今西一个人朝回家的路走去,再也不必每天到这里上班了,从明天开始,就要 重新回到警视厅的刑警办公室了。 今西缓步朝蒲田车站那边走去。街上的灯光已经亮起,刚刚入夜的天空还残留 着一抹澄明的深蓝颜色。 “今西前辈!”忽然有人从后面叫了一声。 回头一看,原来是吉村。他正跟在今西的身后追上来。 “是你呀?”今西停下脚步。 “去国营电车那边刚好跟今西前辈顺路,所以想和您一块儿走走。” “哦。” 赶上来之后,两人便并肩一同朝车站方向走去。站台上挤满了人,电车里也拥 挤不堪。 今西和吉村已无法并排站到一起。现在正是人流的高峰期,车内连转身都很困 难。尽管如此,吉村还是在离今西不太远的地方紧紧抓住头顶上的皮带。 从车窗可以看到下面快速向后移去的东京的街道。虽然有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在 闪烁,但所有景色都失去了情趣。 吉村在代代木车站下车,而今西还很远。 “吉村君。”当涩谷车站出现后,今西高声提议,“在这儿下吧。” 吉村还没来得及回应,便被挤到拥挤不堪的站台上,刚拨开人群来到往下走的 入口处,今西追了上来。“怎么啦?您突然———”吉村两眼瞪得溜圆。 “不,我只是想和你再说一会儿话。准备到这边再来喝上一杯,才突然想要下 车的。”今西一面顺着人挤人的台阶往下走,一面说,“把你拉住不大合适吧?” “不,我没问题。”吉村笑了,“其实,我也正想跟今西前辈再多聊一会儿呢。” “那可太难得了。总之,不能这样直接回家去。喝了那么一通像守灵似的大碗 酒,根本没心思回家。我们再去哪儿轻轻松松地喝点儿啤酒吧。” “太好了。” 两人穿过站前广场,进入一条小胡同。这附近有很多杂乱无章的小饮食店。吊 在房檐下的红灯笼也早都亮了。 “这边有你熟悉的店吗?”今西问。 “不,没有什么特别熟悉的。” “那就随便找一家钻进去吧。” 于是便进了一家门很窄小的卖五香菜串儿的小吃铺。因为刚入夜,客人还没那 么多。两人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两杯啤酒吧。” 正在煮菜锅边忙活的老板娘手拿长长的筷子低着头应道:“知道了。” 举起还在冒泡沫的啤酒杯子,两人清脆地碰了一下。 “真好喝!”今西一口气喝了半杯说,“碰到你真是太好了。” “我也是。反正,在工作上与今西前辈到今天为止就该分开了。” “谢谢你的关照。” “哪里。我要感谢您才对。” “要点什么吃的吧。” “好。那我就要魔芋串好了。” “你也喜欢这口味吗?”今西面露微笑,“我也喜欢这东西呢。”今西把啤酒 喝进肚里,耸起肩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年轻的吉村偷偷地瞥了今西一眼。 在其他公众场合是不允许谈论破案方面的事情的。虽然两人都尽量避免触及这 个话题,但谈话还是不可避免地要朝这方向进行。不过,只要以彼此都明白的语言 和表达方式,浅浅地交谈,还是可以心领神会的。 “明天您就要去厅里了?”吉村喝了一口啤酒,问道。 “是。这些日子承蒙你的帮助,不过我又得回到原来的老窝去了。”今西将穿 成串的魔芋咬下来,嚼着说。 “前辈大概马上就会接手其他案子吧?” “很有可能。真是一件接一件,我们的工作没完没了哟。” 新的工作总是接踵而来。既有新发生的,也有长期未破的,总有办不完的案件 在等待他们。 “不过,即使去干别的事情,我们做过的这件事也还是会搁在心里放不下的。” 今西提到这个案子,“到现在为止我干这行已经有好多年了,变成悬案的也经历过 好几个了。说起来有的确实已经够长的了,但却始终无法从脑海里抹掉。一旦碰上 点儿什么事情,那些案子肯定还会从脑海里冒出来。真是不可思议。已经查出来的 案子脑子里就不会再留下任何印象,唯有未破的案子,连被害人的面孔都记得一清 二楚呢。说来就来,你瞧,这一次又增加了一个令人做噩梦都不想见到的家伙。” “今西前辈,”吉村拍了拍今西的腕部,“这些事就不要再提了。今天就要与 您结束合作了,我们还是痛痛快快地喝一顿再告别吧。” “太对了。啊,也真遗憾。” “可是,今西前辈,该怎么说好呢,与在市内一起查访时相比,还是跑到老远 地方那次给人留的印象更深哪。” “是啊,是这样。毕竟还是到偏远地方去的那次更令人终生难忘。” “东北地区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历其境,那次见到的大海景色太美了。” “确实很美。”今西因讲到这件事而微微露出了笑容,“所以说,一旦退休离 开了工作岗位,我真想清闲自在地再去玩一次呢。” “是,我也正这么想哪。” “瞎说。你还年轻呢。”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想的是,对于跟今西前辈一起去过的龟田,下一次我 要无拘无束地轻轻松松地一个人再去走一趟。”吉村那年轻的脸庞现出很怀念的样 子,仿佛那里的景色又浮现在眼前一般,“对了,当时我还听到今西前辈念了三首 俳句呢。后来又有什么新作么?” “唔,新作倒是有,不过才十来首。” “噢,请念给我听听吧。” “不行不行。”今西一个劲儿地摇头,“如果此时此刻公布那些蹩脚俳句,好 不容易凑到一起喝的啤酒就变味了。等以后再说吧。不过,你还是再来一瓶吧。” 这时,店里也开始嘈杂起来了,客人们谈话的嗓门也更大了。正因此,在这里 说话反倒更方便了。 “今西前辈,”吉村扭过上身凑近今西说道,“蒲田那件案子———” “唔。”今西飞快地朝两边扫了一眼,没人注意这边。 “今西前辈您推断凶手的老巢就在附近。我也认为有道理。” “哦?” “我也认为完全有这个可能。凶手身上肯定溅上了不少鲜血,所以,我认为他 不可能跑得很远,很可能就在现场附近。” “可我们已经抱着这个想法搜索得相当仔细了。”今西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 “凶手不换掉血衣根本就无法乘坐出租车。”吉村仍在讲述自己的看法,“据 目击者讲,凶手的穿着并不太讲究。事实情况是,他们俩是在属于城市近郊的蒲田 一带的酒吧里喝着廉价威士忌,所以大体上可以判断出他们的生活水平———根本 就不像是拥有私家车的人。” “也许吧。” “这样一来,假定凶手无法乘坐出租车,那他就只能步行回家。从作案时间来 考虑,街上已经变得很黑了,所以步行时完全可以不被人察觉。不过,只要是步行, 活动范围在距离上毕竟还是有限的。” “这倒是。即便是走到天亮,由于是用两条腿,所以也远不到哪里去,最远也 就是十公里左右。” “今西前辈,我是这样想象的。如果说这个人就以那副模样回到家里,也许出 乎我们的意料,他很可能还是个单身汉呢。” “嗯,有道理。”今西给吉村倒上啤酒,顺便也把自己的杯子斟满了,“这倒 是个新想法。” “今西前辈也这么看吗?如果满身鲜血回到家里,家人肯定会起疑心,当然就 必须十分小心地顾忌到这点。由此判断,凶手应该是单身,而且是一个不大跟邻居 交往的人,并且还是个工人模样的人。我脑子里浮现的就是这些。” “很有意思。” “照前辈当时的分析,那人自己的家在另外一个地方,而当天夜里躲进去的是 一个隐蔽的处所,是这样吧?” “我对自己的推断早失去信心了。” “哪里哪里,您太谦虚了。不过,前辈,尽管当着您的面,我还是认为:如果 认定有这种隐蔽处所,那只能是凶手的情妇或好朋友的家。可是,凶手并不像是个 手头很宽裕的人。所以,说是朋友还可以接受,若认为他有情妇,我就有点反应不 过来了。” 今西跟吉村告别后,独自踏上了归途。他家在泷野川,离通公共汽车的路很近, 所以每当有公共汽车通过时,家里都要轰轰隆隆地响上一阵。 妻子因为受不了这种噪音,老想着要搬家,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现在 这个家已经住了快十年了。由于薪水不多,根本租不起房租贵的房子。 和十年前相比,这一带的房子愈来愈多,旧房子倒塌后新建起了高楼大厦,在 空地上建起了公寓,已经完全改变了面貌。只有今西家所在的地方是很少见到阳光 的洼地,因而还有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保留着当年的风貌。 今西从一家卖酒小铺子的拐角处走进一条小巷子。路上有一座廉价的出租公寓。 正是这座公寓,今西家三年来全然见不到一点儿阳光。 刚走进小巷子就发现,似乎有人正在搬家,一辆搬家公司的卡车正停在公寓的 入口。一群孩子正堵满了狭窄的小路在玩耍。 今西打开没关严的格子门,说:“我回来了。”随即脱掉了鞋跟已磨损一大半 的皮鞋。 “您回来啦。哎呀,今天可是够早的呀。”妻子满面笑容地来到门口迎接。 今西一声不吭地走进里边。说是里边,其实也只不过是两个六叠大小的房间。 狭小的庭院里摆着从夜市上买来的盆花。 “喂。”今西对正在拾掇西装的妻子说,“从明天开始,不必再到蒲田去,又 回厅里上班了。” “啊,是吗?” “从现在起,暂时会回来得早一些。” 妻子似乎这才发现今西的面颊有些发红,便问:“在什么地方喝酒了吗?” “跟吉村君在涩谷下车喝了点儿啤酒。” “哦。”妻子从不过问丈夫工作上的事。只要今西不讲,妻子从不主动提一句, 这早已成了习惯。 “小宝宝呢?” “刚才他外婆来给接走了。说是明天休息,到晚上再给带回来。” 妻子的娘家在文京区东部的本乡。父母均健在,时常怜惜外孙得不到父亲的关 爱,于是便带他到老两口那边去玩耍。 今西一面系腰带一面在屋外窄廊下坐下。院子外传来附近孩子们的吵闹声。 “我说,”今西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是有人在往那栋公寓里搬家吗?” “嗯,您看见啦?” “来了个搬家公司。” 妻子来到今西身边说道:“对,我想起来了,就是在这附近听说的,搬来的是 个女演员。” “噢?这不是来了位非同一般的人吗?” “是呀。不知道是谁打听到的,反正在附近一带早就传开了。” “搬到这里,恐怕也不会是个多么有名的女演员吧。”今西用一只手拍了拍自 己的肩膀。 “不是电影演员,是演话剧的演员。所以,收入可能不会太多。” “因为话剧还很穷嘛。”今西也还有一点儿这方面的知识。 晚饭过后,今西又冷不丁地问妻子:“今天是几号?” “六月十四号。” “十四号?” “怎么了?” “又逢四了。今天是巢鸭高岩寺地藏菩萨的香火日。好久没去了,该去一下了 吧?” “嗯。” 自从案件发生以来,今西总是要在夜里很晚才回家。妻子立即着手外出的准备。 “到夜市上还会再买花吗?”匆匆准备过后,妻子问道。 “这很难说。” “院子里已经没有地方放了。还是尽量不要买吧。” “唔,好的。” 实际上若碰上喜欢的盆花,今西还是想买的。从今天起只想把案件的事暂时丢 到脑后。 乘坐市营电车在巢鸭下车,通过站前广场,走进一条狭窄的商业街。逢四这一 天是供奉在高岩寺里这尊地藏菩萨的香火日。 狭窄的通道上,摆设了许多夜市的摊位。已经很晚了,许多人已开始返回,但 里面仍然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玩捞金鱼游戏的,卖棉花糖的,卖提包的,变戏法的,卖药品的,各式各样的 摊点都呈现在耀眼的灯光下,吸引了一大堆人。 今西两口子走过狭长的街道祭拜了地藏庙堂,然后就慢悠悠地消遣般地去逛夜 市了。 今西很喜欢夜市上瓦斯灯发出的那种气味。然而最近夜市上电灯多起来了,使 用乙炔的反倒少了。 当年还在乡下的时候,每当神社进行秋祭大典时,都有这种店铺摆出来。在这 些刺鼻的瓦斯气味中就包含着当年那些令人怀念的记忆。 眼前这些摆满漂亮钱包的店铺,还有在地面上铺着席子卖海七腮鳗的小摊,以 及身穿白大褂卖药的人,不禁令今西又回到了童年时代。 今西慢慢悠悠地逛着,不时停下脚步透过人墙缝隙往店里瞧上一通。夜市里的 悠闲自在真是别有一番情趣。 妻子看上去对这一切毫无兴趣,每次都是站在路上等今西从人墙后离开。 卖盆栽花卉的店铺也有好几家。各式各样的花盆在电灯泡下闪闪发光。今西在 这些花盆前停下脚步。尽管妻子偷偷拽了拽袖子,但喜欢盆花的他还是不肯空手走 过去,接下来又在一排花盆前蹲下身去。 这里摆了许多让他感兴趣的花卉品种。虽说其中有两三种自己想买的,但因与 妻子有约在先,所以只买下了一盆。并不是栽在花盆里的,而是连根带土一块儿让 卖主用报纸包起来的。今西用手提着,远远站在一边的妻子无可奈何地笑了。 “院子里早就摆满了。”妻子一路上都在唠叨,“如果不搬家找到一个更大的 庭院,根本就摆不下了。” “唉,你还是不要再发这些牢骚了吧。” 跟在人群后头,又来到了巢鸭车站的那条大街上。虽说只有一个小时的光景, 但确实让人感到很痛快。 这时大马路上已经是人如潮涌了。 巢鸭站前就是通市营电车的大马路,在这条电车道旁边挤满了一大群人,正在 围观什么。一眼就知道是发生交通事故了。一辆小轿车冲上了人行道,车后部已被 撞烂。一辆出租车正停在不到十米远的地方。 有五六个警察正站在那里勘查。 在路边灯光的照耀下,那幅景象不禁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交通警察用手电筒 照着地面,其中一位用白粉笔在路边画出了几个圆圈。 “又撞车了。”今西看到这个场面,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 “哎呀,太危险了。”妻子也皱着眉头瞧着。夫妻俩在那里停了一会儿。 “好像事故发生没多久。”今西往半个车身已驶上人行道的轿车里瞧了一下。 这是一辆私家车,里面空无一人。他又朝对面的出租车望去,同样既无司机也无乘 客。 “好像都被拉到医院去了。”今西瞧着车子自言自语。 “照这个样子,伤势肯定不轻。” “只要坐在车里的人不死就好。” 妻子仍然紧锁着眉头。今西把手里的花交给妻子。在现场的几名警察里他认出 了一位熟悉的面孔。今西朝那几个警察跟前走去。 “嗨,辛苦了。”警察朝他这边望了一眼,发现是今西,立即低下头致意。 以前搜查本部设在巢鸭警察局时,今西曾在本部值过班。因此,在该局警员中 认识了几个人。 “够严重的。” “是很严重。”正拿出手册记录要点的交警指着肇事车辆说,“撞得一塌糊涂。” “怎么弄的?” “车速太快了。出租车司机似乎是精神溜号了,根本就没发现前面停着小轿车, 就以原来的速度撞上去了,所以才酿成事故。” “受伤的人怎么样了?” “出租车司机和乘客立即送到医院去了。不过被追尾的私家车却只有一定程度 的擦撞。” “出租车司机受伤程度如何?” “司机头部撞到了前面的挡风玻璃上,脸上的伤势不轻。” “乘客呢?” “那是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在追尾的一瞬间他也狠狠地撞到了前面的座 椅背上,胸部撞得不轻,好像昏迷了一段时间。不过听说到医院时就醒过来了。” “哦。”听到没有人死亡,今西这才松了一口气,“乘客是干什么的?” “听说是个什么音乐家哩。”交警回答道。 天色放亮以后,今西荣太郎睁开了眼睛。 遇上在搜查本部上班整天有工作时,既有天不亮就跑去上班的时候,也有不到 深更半夜绝回不了家的时候。然而在正常情况下却不必如此奔波,只消从从容容地 按时到厅里去上班就成。 能够从一项工作中脱出身来,纵使回味起来还留有许多遗憾,也仍然是一件十 分难得的事情。看看手表,已经七点钟了,就是八点起床也完全来得及。 “把报纸拿过来。”今西躺在被窝里朝发出响声的厨房喊了一声。 妻子一面擦干手一面把报纸拿了过来。今西仰面躺着打开了报纸。第一版登的 全是政界热热闹闹的动态,标题很花哨,版面上带着鲜活的气息。 在脑海里还残留着某种舒适睡意的状态下,今西一版一版地翻看着报纸。两只 手拿着报纸,仿佛在撑起遮阳篷一般。 围绕着一个主题,集中发表了各界人士的观点。在每个人谈话记录的上方,都 分别刊登了一幅小小的头部照片。正在漫不经心地浏览时,今西突然一怔,原来在 最末尾处出现了“关川重雄”这个名字。 关川的观点对今西来说根本就无所谓。引起今西兴趣的是他被印在圆圈里的头 部照片。另外十二三个人全都是上了年岁的老者,唯有关川重雄的面孔显得格外年 轻。 今西想起了在秋田县羽后龟田车站见到他的模样。当然,究竟是不是跟这张照 片一样,已经记不清了。感觉上好像就是这副面孔。 当时一同去的吉村曾说关川是“新艺术团”的一员,这么年轻就能列入知名人 士,就这一点来看,肯定是一个早就得到普遍关注的人物了。年纪轻轻的,连三十 岁都不到,实在是令人羡慕。今西再次感叹。 下一版是体育栏目,根本没有他要关心的事情。近来年轻的刑警们都热衷于体 育消息,对此他很难理解。心想:难道棒球就那么有趣吗?实际上,坐在电车上看 到别人正读的体育消息,全都是用大字标题在报道比赛的整个过程,简直就像打仗 一样,形容词也全都是最高级别的战争用语。 今西根本不感兴趣,翻开了社会版。一个分成三段的标题立即映入眼帘: 作曲家和贺英良 因交通事故受伤 昨夜出租车追尾酿横祸 上面还有一张人物照片,长相十分年轻。今西心中不禁一惊,原来这个人就是 在羽后龟田车站见过的那群年轻人中的一个。 今西赶紧仔细看了看报道的具体内容。这段报道记述的正是昨晚从夜市回家途 中碰见的,在巢鸭站前发生的那起汽车追尾事故。 今西又仔细端详那张年轻的头像,不禁感叹人生机缘的巧合。 今西唤来妻子:“喂,快来看看这个。”他将报纸上的消息指给她,“昨晚那 件事登出来了。” “真的吗?”妻子也目睹了事故的现场,因此颇感兴趣地探头瞧了一眼,“到 底还是没有死人嘛。” “好像是。这个人也被抬进了医院,但似乎伤得不重。” “太好啦!”妻子接过报纸,把报道的内容快速扫了一遍。 “虽然没有死人,但乘客是位知名人士,所以才这么大肆报道呢。” “怎么,你也认识吗?”今西别过身去点上一支香烟。 “嗯,只知道名字。在我读的妇女杂志上也时常有照片登出来呢。” “噢?”今西知道自己疏忽了。近来很少翻阅杂志,所以根本就不了解这方面 的动态。前些日子到东北地区出差,也是从吉村那才知道了不少情况。 “这位先生,已经跟一位女雕刻家订婚了。”妻子仍然兴致勃勃地仔细端详报 纸上的那张头像。 “这种事杂志上也登吗?” “嗯,记得有一次在彩色插页上还曾刊登过这两个人的合影呢。那位女雕刻家 长得好漂亮。她父亲曾经当过内阁大臣。” “要说也是。”今西不无感慨地回应了一句。仿佛感到唯独自己被时代潮流给 抛弃了。 “那件事先不说,眼前这个人我还见过呢。”今西想要用这件事挽回自己孤陋 寡闻的面子。 “哎呀,您见过吗?还是那件案子吧?”妻子颇感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不,不是那件案子。你忘了,前些时候我们不是到秋田县去过一次吗?我们 到火车站的时候,刚好这个人也来了。当然,我是根本不认识的。是吉村君告诉我 的。” “啊,是这么回事呀。怎么会跑到那种地方去了呢?” “我们去的地方是一个叫岩城的镇子。那附近有一个T 大学的火箭研究所。听 说他们是去那里参观,正要返回东京。当地一大帮新闻记者围着这伙人。”今西说, “还有这个人当时也在。”今西翻开报纸,让妻子看关川重雄的照片。 “虽说还很年轻,但却很了不起了。即使到了偏远的小地方也还是那么受人瞩 目。” “那当然了。如今这些人都组成了年轻的团队,正声名大噪呢。杂志上也经常 出现这些人的名字哪。” “是啊。” 今西把剩下的烟头又吸了几口。妻子离开去准备饭菜了。 看了看手表,已经挨到非起床不可的时候了。今西把后脑勺枕到枕头上,那伙 年轻人的情况无意之中深深地印到了脑海里。 和贺英良住在K 医院的特护病房里。 枕边摆满了一束束鲜花,还堆着水果篮和点心等。刚进入病房的一瞬间,那些 五颜六色的东西简直令人眼花缭乱。屋子里还摆放着电视,各种陈设十分豪华,甚 至会给人一种错觉,倘若去掉病床,简直就会以为这是一间高级公寓了。 和贺英良身穿一套西式睡衣坐在病床上。新闻记者正地对他进行采访,一旁的 摄影记者则正从不同角度拍摄照片。 “在工作方面,您暂时就无法进行了吧?”新闻记者发问。 “来到这里刚好可以充分休息一下。在一段时间内就准备躺在病床上打发日子 了。” “听说是胸部被撞伤,还疼吗?” “对,还有些钝痛,不过已经没有大碍了。”和贺微笑着做了回答。脸色略有 些苍白。 “这太好了。”记者说,“那么,在这次休养期间,您会对未来的工作作出种 种考虑吗?” “不,还没想那么远。至少在这段日子里,想保持一种轻松的心情。” “可是,和贺先生的艺术是属于直观感受型的,而且属于抽象派范畴,所以, 在病床上的这段日子里,也许会得到某种特别的灵感呢。” “对。”和贺眯起眼睛,作出注视远方的神态。他五官端正,轮廓分明。“不 能说没有这种情况出现。比如到了夜里,这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躺在床上就会 想到各种问题,有时也难免会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也就是说,如果您下一阶段的工作能因此而取得进展,因交通事故而住院的 事就根本不会有什么影响了吧?” “是这样的。可是,有谁知道事情会不会进展得那么顺利呢?”和贺老老实实 地笑了。新闻记者把目光投向装饰在枕边的一束束鲜花上。 “嗬,送来的漂亮鲜花真不少哇。” “哦,马马虎虎。”和贺脸上的表情好像根本就没把这些放在眼里。 “恐怕都是和音乐有关的人送的吧,好像还是以女性居多呢。” “反正都是音乐爱好者们送来的。” “可是,说到今天了,”新闻记者有意向四周看了一下,问道,“田所佐知子 小姐还没有来过吗?”记者眼里充满了兴趣。本意是以提和贺未婚妻的事来调侃他, 谁知对方却毫不介意。 “刚刚来过电话,大概过一会儿就会到这里来了。” “啊,这下可麻烦了。还是赶快撤退吧。不过,和贺先生,最后还是请允许我 们再拍一张以这些鲜花为前景的照片吧。” “可以。请。” 摄影记者以拘谨的动作在鲜花丛中架起了照相机。 新闻记者刚要出门,外面响起了敲门声。进来一位头戴贝雷帽的高个男子。 “哟。”他一只手拿着花束举过头顶在摇晃着,“怎么回事啊?” 原来是画家片泽睦郎。这个人习惯穿黑色衬衫。 “真是祸从天降啊。”片泽坐到床边的椅子上,跷起了长长的二郎腿。 “谢谢。谢谢你特地来看我。”和贺说。 “刚看报纸时吓了一大跳,以为出了什么事呢,但看到你现在这样就放心了。 你住的这间房子可实在是够奢侈啊。”年轻画家朝豪华的房间看了一圈。“根本不 觉得这是医院。我说,恐怕相当贵吧?”他伸长脖子向和贺问道。 “不,不算太贵。当然,究竟是多少,具体我也不清楚。” “怪不得!”年轻画家使劲拍了一下巴掌,大声叫道,“不是你出钱嘛。大概 是佐知子小姐的老爷子付款吧?”他露出了调皮的笑容。 “也不一定呢。”和贺眉宇间微微皱了一下,“我也是有自尊心的,不会让人 家全部负担。” “嗨,算了吧,最好还是让有钱人去支付。”片泽说完这句话又将一支香烟插 到烟嘴上,然后客气地问道:“可以抽烟吗?” “没关系,又不是真有病。” “不过,你可是真够幸福的,未婚妻的父亲属于资本家。别介意,我可不是在 说俏皮话,而是在羡慕对你的艺术慧眼识珠的佐知子小姐。”片泽说到这里又歪头 思考了一下。“当然,佐知子羡慕的可能不仅仅是你的艺术。说不定还有更多未知 的因素哩。” “哎!” “别急,我说的是真心话。这个问题明摆着,作为刚刚出名的女雕刻家田所佐 知子,她是赏识作曲家和贺英良的。可是,还远不止于此。我认为还是你的人格魅 力在发挥巨大作用。” “什么呀,我对那些资产阶级才不抱任何希望呢。谁知道他们究竟会怎么样呢。 总之一句话,现代资本主义正处于加速没落之中。你认为指望这帮人,我们这些年 轻的艺术家还能有什么出息吗?” “有这种志气是好的。可我却经常有怯步的时候。跟你说吧,我的画作确实总 是遭到各种批评。不过嘛,没有钞票的评论家即使把我捧到天上去,我的画也还是 一幅也卖不出去。我历来对毕加索是不买账的,可这位老先生的画却能换来大把的 钞票,只有这一点最令人羡慕。我也希望自己早点儿有那么一天哪。” “真是言如其人。”和贺苦笑了一下,“最近,大家都怎么样了?” “嗯,自从上次聚会以后就没再见过面。虽然见面时都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面 孔,其实都在拼命呢。对了,武边要去法国的事,你听说了吗?”片泽睦郎提起了 伙伴中的一位年轻剧作家。 “噢,他?”和贺眼里现出吃惊的神色。 “听说最近已经决定了。似乎要从法国一直转到最北边去呢。这是那小子一贯 的主张嘛。他总是说:要对斯特林堡和易卜生重新加以审视,也就是想要在此基础 上重新推出未来的话剧。现代社会早就把近代戏剧的内涵忘得一干二净了。这小子 还认为倘若把这些近代戏剧的自然主义改换成抽象观念的话,就会再次展现出日本 新一代戏剧的方向。从这个意义上讲,武边这家伙的心愿已经愈来愈现实了。” “你老兄不也是这样吗?”和贺听完这一大套议论后反问了一句。 “当初你也是很向往北欧画家的嘛。要把现代流行的抽象手法再拉回到北欧的 现实主义,由此作为追求新理念的起点,然后再将其扬弃。画家真是不好琢磨。对 了,凡·戴克和布留盖克曾是你的偶像吧?” “我这号人,再怎么折腾也不会有机会出国的。若说到这件事,你是没问题的。” “好了好了。”和贺摆了摆手,“你不要老是每件事都提到田所吧!其实还没 有正式定下来,所以对任何人都还没公开呢。我今年秋天说不定还要到美国去一趟。 前些日子开始就一直在交涉。说是有一位音乐评论家对我的新式音乐很感兴趣,要 我务必到美国去演出一次。” “噢?”画家眼睛都瞪圆了,“此事当真?” “我刚才说过了,还没有谈论到具体安排,所以还没有跟任何人讲过。这种事 倘若泄露出去,媒体马上就会扑过来。” “你这家伙真幸运。”画家拍了拍和贺的肩膀。“这趟美国之行,你的田所佐 知子也会跟着一起去吗?” “还说不准。正像刚才说的,还没有谈到具体问题呢。” “根本用不着如此谨慎。从你这种人的嘴里都说出来了,恐怕早就安排妥当了。 真好啊,这趟出国也许会变成你的蜜月旅行呢。不过,我在想,武边也好,你老兄 也好,都这样一个接一个地出国,去为自己的艺术寻求新的发展动力了。真希望你 们好好为大家争一口气。让人感到我们‘新艺术团’孜孜以求的日本艺术革命就近 在眼前了———” “你还是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和贺打断了片泽的话头。 “有句话只能在这儿跟你说,”他把声音压得很低,“我去美国这件事若给关 川那号人听到了,不知他心里究竟会怎么想呢。对了,我问你,关川怎么样了?” “关川?”片泽说,“关川也忙得不可开交呢,这次就同时在两家大报上发表 了文章。” “哦,文章我都看过了。”和贺以冷淡的语调说道。“文章写得确如其人哪。” “最近出现了一股不大不小的关川热。在各个地方的杂志上都有长篇论文发表, 看架势已经完全得到媒体的认可了。” 和贺不屑一顾地说:“我们这些人,大概对媒体都不买账。根本就没把他们放 在眼里,所以才会被人讲坏话的。可是,再也没有比关川更会利用媒体的家伙了。 那小子,自己嘴上整天挂的都是一副蔑视媒体的腔调,然而他却比任何人都更会利 用媒体。我们之所以会遭到别人的恶意攻击,也跟关川的那种表现分不开。” 年轻画家从和贺的表情里似乎已悟出了某种东西,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嗯, 那小子已经有点忘乎所以了。最近有关政治问题的讲话,也多少暴露出一些自以为 是的味道。” “不错,最近那份宣言中那小子就摆出一副唯一代表人的面孔,让大家都签上 名,然后不知带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件事你还记得吗?那种举动正是他那号人典型 的故作姿态。从那件事上也完全可以看出他的居心,就是想让自己在媒体上出现。” “还有人讲了跟你同样的看法。”画家随声附和道,“就在那次开会时,也有 人因为不满他的做法而中途退场。” “大概是吧。”和贺点头表示理解,“不知怎么搞的,那小子总是摆出一副俨 然是新艺术团总代表的面孔。”说到这里,和贺明显现出不高兴的神色。 当他的画家朋友正要做出回答的时候,传来了敲门声。 门从外面轻轻地推开了,一张年轻女子的脸探了进来。“哎呀,有客人?”女 子胸前抱着一束鲜花,花朵贴着她的面颊在不停地晃动。 “没关系,请进。”和贺眼睛一亮,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对不起。”女子穿一身适合于初夏季节的色调明快的粉红色套装,胖乎乎的 圆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这位就是和贺的未婚妻,刚刚崭露头角的女雕刻家田所佐 知子。 片泽慌忙让出椅子站起身来,模仿外国人的样子恭恭敬敬地向她躬身施礼道: “多有打搅。” “哪里,哪里。”田所佐知子朝画家笑着,露出了整齐而又漂亮的牙齿。“您 来探视,十分感谢。”她代表未婚夫表示谢意。“和贺受的伤不重,这比什么都重 要。这样我们就放心了。” 和贺从旁插嘴道:“这家伙,到现在才来探视,没必要这么客客气气地跟他道 谢。” “瞧您说的。”佐知子笑着把抱在胸前的花交给和贺。 “嗬,好漂亮。”和贺把花瓣凑到鼻子上,“真香。谢谢。” 和贺正想把这束花放到枕边,却被片泽从一旁接了过去。他想把那束花放到最 显眼的位置上,可不凑巧的是其他花已摆得满满的,因此他便把其他花拨拉到一边 去,将佐知子那束花摆到了正中间。 “这些花好漂亮呀。”佐知子把目光落到了一束被毫不客气地拨拉到一边的鲜 花上,“是哪位送的?” 和贺露出不屑一顾的笑容,说道:“村上顺子送的。刚才闯进来,死乞白赖地 放到这里就走了。她求我给她作一支曲子,从前些日子就紧盯着不放,很可能就是 为这个来的。为人还算是蛮善良的。她可能以为我的工作就是为她们那个行当的歌 手服务的呢。” 佐知子的表情像是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 “有这种看法的人还不止村上顺子呢。”片泽见缝插针地说道。 “因为总是有那么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想利用我们,不可救药的通俗艺术家满大 街都是。他们满脑子想的就是如何去利用别人。” “会是这样吗?”佐知子很小心地表现出不解的神态。 “当然是这样。为了自己的名誉和地位,就一心想着利用别人。像您这样的人 最好也要小心点。”这句话是冲佐知子说的。 “我这种人有什么好利用的?” “千万不能这么说。”片泽十分夸张地使劲摆了摆手,“像田所小姐这样的人 若不多加小心的话,马上就会惹来大麻烦的。不管怎么说,您父亲的身份很特殊, 您从事的艺术也很新潮……” “您的意思是想说出身名门吧?”佐知子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便十分聪明地 露出了微笑。 片泽慌了手脚:“不,我绝不是那个意思。您当然更不会有这种想法。世事本 来就一片混沌,所以未必会根据本来面貌面对现实。这一点才是最可怕的。像我这 号人,因为对您十分了解,所以才不会介意出身背景什么的。” “我以前也为此苦恼,觉得好像我身后还背着那类光环似的,心里实在不是滋 味。不过现在我已经不这样了。和贺先生对父亲就非常蔑视。可是,因为和贺先生 蔑视我的父亲,我反倒轻松了许多。总感到自己已经变得清醒了。” “有道理。”画坛新秀作出几乎要张开双手表示赞同的样子。 “和贺君的意见是正确的。我们就是要随时打破固有的观念。从这个意义上讲, 我们决不承认现代的制度和秩序。”片泽的语调突然变得强硬起来。 这时又响起了敲门声。在护士的引领下,一位西装革履的人走了进来。 名片早被护士接在手里。这位护士基本上专职负责照料这间病房。名片显示此 人是一家杂志社的。 “真没想到您会遇到如此大的灾祸。”头发稀疏的编辑恭恭敬敬地表示问候, 还带来了一篮水果。 “没有大碍,多谢。”和贺英良将身体转向客人。 片泽退到了边上,佐知子则招呼身为病号的和贺与新来的客人面对面坐到椅子 上。 “可是,在先生遇上意外之灾前已经约好的那件事,以谈话的形式就行,只需 十几二十分钟,想请您发表点意见。总之,正赶上您住院跑过来,实在是抱歉,因 为截稿日期马上就要到了,万不得已才找上门来的。” “哦。”因为有约在先,和贺很不情愿地答应了对方。谈话主题似乎是围绕 “新艺术”。编辑在那里逐字逐句地记录,每到一处都会附和几句,或是点头表示 赞同,最后又向和贺鞠躬致谢道:“实在太感谢了。不过,作为我负责的这个栏目 的惯例,还需要附上先生的简历。想请先生再简单地讲一下。不多,简单几句就行。 因为只是用小号字附在文章的末尾。” “哦,”和贺点了点头,“那好,就简单说一下吧。” “好的,请。” “原籍:大阪市浪速区惠比须街区2#120.现住址:东京都大田区田园调布 6#867.1933年10月2 日出生。在京都府立?菖?菖高中就读时来到东京,接受 艺术大学乌丸孝笃教授的指导。这些够了吧?“ “足够了。不过,还要冒昧问上一句,先生与京都的那所高中是一种什么关系?” “哦,是这样的。”和贺微笑了一下答道,“其实,正上高中的时候我得了病, 因为父亲经商的关系在京都有一位熟人,于是就到那里休养了一段时间。接下来又 不知不觉地在京都逗留了一些日子,结果等于学校也是在京都上的了。” “原来是这样,好的,完全清楚了。”编辑用力点了点头。 片泽本来坐在椅子上一直在看书,但听到两人的问答后,突然抬起头把脸转了 过来。 “实在是太感谢了。”编辑向和贺和佐知子道过谢,站起身来,对佐知子的态 度显得格外恭敬。 “我也告辞了。”片泽也趁机站起身。 “您不多待一会儿了?”佐知子问。 “不了,我还有个约会。马上就要到时间了。” “你小子总是这样。你是到这儿来打发等候约会的时间吧。”和贺坐到床边上 说道。 “是吗?片泽先生。”佐知子声音变得很快活,冲着画家在笑。 “哪里,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是一个绘画朋友间的聚会。” “根本没必要隐瞒。就是那方面的约会我们也很高兴啊。” “不,不是。”年轻画家摆了摆手,朝门口走去。“好吧,和贺,多保重。” 说着又回头朝病号看了一眼。 “再见。”和贺也把手举了起来。 佐知子把片泽一直送到走廊里。很快就转身回到屋内,把门紧紧地关上。 两个人眼里都放出异样的光芒。对视了几秒钟,佐知子快步来到和贺跟前。和 贺一下子把佐知子搂进怀里,使劲地吻了上去,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松开后,佐 知子从小手提包里取出手帕替男人擦了擦双唇,甜蜜地长出了一口气。 “今天的客人多吗?”佐知子的目光满含着深情。 “来了不少。片泽之前有报社的记者来采访,接下来就是片泽、你,还有杂志 社。” “什么呀,我不算嘛。”佐知子提出了抗议,“我不能归到他们那些人里去。 我是每天都要准时来的。” “哦,你说得对。总之,待在这里也无法好好休息。” “最好还是推辞一些。现在是住院,总有理由的。与其跟那些没用的人见面弄 得神经紧张,还不如安静地躺在床上,好好思考一下工作上的事呢。” “说的倒是,可是又实在不好意思拒绝,照这样忙下去恐怕会吃不消的。” “到时候由我来负责把关吧。” “拜托了。” “你呀,你是愚笨和城里人的精明同时集于一身。这好像很有点互不相容,不 过反倒显得很有个性呢。” “愚笨吗?” “嗯,有时是有那么一点点。不过,正因为如此,你身上的那种城市人的感觉 才显得既细腻又周到。” “总之很复杂就是了。” “是的。不过,这才是和贺先生的魅力所在嘛。” “这可太难得了,本来我还以为没救了。” 两人同时放声大笑起来。这时桌子上的电话响了。佐知子准备伸手去接,和贺 说:“好了,我来。”当即敏捷地拿起听筒。 “对,是和贺。”作曲家回话。“嗯,是,有一点儿。” 佐知子望着别处,却一心在听和贺打电话。 墙上挂着一幅绘有花卉的油画。 “是的,因为目前我还处于这种状况。”和贺说,“按当初约好的日期恐怕是 来不及了,不过,在正式演出之前肯定还来得及。请跟那边约好就行了。当地如果 有人的话,请立即跟他们商量,然后给我来个电话。明白了吧?好,再见。”和贺 放下听筒,把脸转向佐知子。 “工作上的事?”佐知子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嗯。是前卫剧团求我给他们作曲。他们的意思是要在那部话剧里配上音乐。 这也是受伤之前答应下来的,无法拒绝。对方就是在催这件事。总之,是武边在中 间牵线,看他的面子才答应的。” “这么说,已经构思好了?” “没有,脑子里只有一些大致的想法,毫无进展。真让人挠头。” “既是武边先生,不更好拒绝吗?” “不能,刚好相反,由朋友出面,反倒无法拒绝。” “是呀。可是给剧团作曲,就要考虑到观众,恐怕得妥协一些。” “就是。武边说,只管按自己的主意去干好了,可是也不能完全这样。而且, 剧团本身就很穷,报酬……只能当成是作奉献了。” “我觉得这种事您还是尽量拒绝为好。现在正是商量去美国的时候,我看还是 尽量推掉额外的工作,把精力都集中到这件事情上为好。” “你说得很对。我创作的曲子在美国很受欢迎,还能在那里登台演出。我看这 正是个机会。所以很想把精力都集中到这方面来。从现在开始,欧洲已经不再是音 乐中心了。” “您能这样想,那就更难得了。您还是把精力都转到这方面来吧。说到这里, 美国方面进展得顺利吗?” “嗯,前几天刚联系过,洽谈还在进行,大体还算顺利。” “太好了。我跟父亲也说到了这件事。父亲非常高兴,并且说可以替您支付赴 美的费用。” 和贺眼睛一亮,“噢?太好了,请你向父亲多多致谢。不过,我想我的曲子在 美国会获得相当高的酬劳的。” “大体上定在什么时候?” “我想最好能在十一月前后抵达美国。” 片泽睦郎走出K 医院刚来到停车场,正好有一辆出租车从对面驶进医院,在片 泽睦身边停下了。 片泽吃惊地抬起头,只见剧作家武边丰一郎从车窗伸出手来向他招手。 “嗨。”片泽也笑着打了个招呼。武边旁边还坐了另外一名男子。 “你刚从和贺那里出来吗?”武边从车窗探出头来问道。 “是啊。你刚来吗?”片泽走近出租车。 “对。现在正准备进去探望。” 片泽摇了摇头,“算了,还是先不要去。” “为什么?” “田所佐知子刚来。刚好在我说得正起劲的时候跑来的,挺不自在的,所以我 就抽身走开了。要去的话,最好过一会儿再进去。” “怎么,会有这事?”年轻剧作家吐了吐舌头。 “那好,先下车吧。”武边下了车,一起来的那名男子也跟着下了车。这是位 生面孔,片泽不认识。细高挑的个子,头上戴着贝雷帽,年龄在三十岁上下。他以 目光向片泽致意。 “我来介绍一下,”武边说,“这位是前卫话剧团的演员,宫田邦郎兄。” “请多关照。”话剧演员向片泽躬身施礼。 “我叫片泽,是画画的。” “久闻大名。武边先生和和贺先生常说起您。” “哦?您认识和贺?” “前些天我曾经给他们俩介绍过一次。关川君当时也在场。”武边接过去说道。 这样一来,很可能是武边要去医院,宫田邦郎临时起意才随便跟来的。 “在这儿干站着也没什么意思。还是到那边去喝杯茶吧。”武边朝周围看了看, 发现对面有一家小饮食店。三个人便走进了那家店里。正赶上大中午,店里很清静。 里面只有两三位客人,看来似乎都是来探视病人的。 “和贺怎么样?”武边用毛巾使劲擦了擦脸问。 “据说撞车的时候胸部撞到前面的靠背上了,不过看来并不严重。” “是吗?他整天在干什么?” “仍然不断有人前来探访,不过这次说要去美国,劲头足着呢。” 戴贝雷帽的演员宫田邦郎坐在旁边,拘谨地听着。 “尽管如此,和贺坐出租车毕竟还是很罕见。”武边说,“他有私家车,都是 自己驾驶,这次为什么要去坐出租车呢?” “说的是啊。”片泽想了一下,随口说道,“难道是出什么事啦?” “也许吧。要不然就是违反交通规则被暂时吊销驾照了。总之,这家伙开车的 速度相当快。”说到这里,武边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你听说他是在什 么地方遇上车祸的?” “是在巢鸭火车站前。” “噢?他怎么跑到那个地方去了?”武边有些不解。 “嗯,这倒没有问过。不过也是啊,照这么说,他是有什么事才从那里经过的 吧?” 不过,话题也就到此为止了。 “那辆出租车就和贺一个人吗?” “好像是。那上面若是同时坐着田所佐知子可就有趣了。” “你别犯糊涂了。田所佐知子坐在里面是正常的,而跟别的女人在一起才更有 趣哩。” “啊,是吗?” “出租车上若是有别的女人也一块儿受伤,那可就有好瞧的了。和贺这家伙, 保不准马上就得跟田所佐知子解除婚约。这才叫有意思呢。可惜呀,车上只有他一 个人。” 两个人不禁相视大笑起来。片泽看了看旁边的演员,不知这位老兄在想些什么。 宫田皱着眉头,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然而,当意识到片泽在看他时,他便很懂礼 貌似的马上作出了一副笑脸。 武边望着演员说道:“你这种人最好也多注意点。一不小心跟女孩子乘出租车 碰上事故什么的,那可就不知道会闹出什么麻烦来了。瞧瞧,我们这位仁兄可是相 当受欢迎的呢。” “还是别说这些无聊话了。”宫田苦笑。 他虽然肤色有些黑,但五官端正,很有立体感,给人的感觉很帅气,很有点演 员的样子。 “不对,即便是和贺跟别的女人一起乘出租车这件事暴露了,跟田所佐知子的 婚约也不会解除的。说不定反而会加速结婚。”片泽又把话题转回来了。 “哦,为什么?”剧作家反问了一句。 “你不知道,是佐知子在迷恋和贺,她一直在主动追求。” “怎么,会是这样吗?” “女人哪,一旦喜欢的男人身边出现了竞争对手,她就会格外拼命去追。若正 在相恋的男人跟别的女人有来往被发现了,心里就会又气又嫉妒,这是极其正常的 现象。如果因为男人不正派或是别的什么,彻底分手,从此不再来往,这样的女人 往往都是理智型的。至于那些头脑发昏坠入情网的女人,反倒会更加神魂颠倒,穷 追不舍呢。” “哎呀,这么说好像你经历过似的。”听到片泽的解释,武边不禁笑出声来, 说,“有这么回事吗?田所佐知子对和贺真是这样的?和贺也真够走运的。不管怎 么说,佐知子背后还有田所重喜。只要有他的势力和财力做后盾,就可以随心所欲 地大展身手了。” “可是,和贺对佐知子的老爸却根本不买账。这些话都是佐知子自己说出来的, 还说她很为和贺不把老爸放在眼里而高兴呢。” “田所佐知子也太天真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家伙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和 贺还是要依靠田所重喜的。” 贝雷帽乖乖地在一旁听着。大家随后又闲聊了一些别的话题。 “差不多了吧?”武边看了看手表。 “是啊,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了,现在进去该差不多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那好,失陪了。” “再见。” 演员也慢吞吞地跟着站起身来,冲画家说道:“失礼了。” “哪里哪里。”片泽也客气地回了一句。 三人来到阳光普照的马路上。片泽原路返回停车场,朝停在那里的私家车走过 去。剧作家和年轻演员步行穿过宛若公园般的K 医院的院子,朝病房楼走去。穿过 走廊,他们在一间特护病房前站下。房间号码就在脑袋的上方。认准房号后,剧作 家敲了敲门。 没人答应。武边又重新敲了敲。这次也没有回应。武边和宫田邦郎互相看了一 下。这时,门开了。“请!”探出头来的是佐知子。见是武边,忙笑着说道:“哎 呀,欢迎。” 佐知子面颊红润,显得容光焕发,嘴唇上的口红有少许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