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对于蒲田调车场杀人案中被害人的“东北口音”和他所讲的“加美达”,今西 荣太郎始终无法忘掉。 被害人的身份虽然已经弄清楚了,但并不像他最初所想象的是东北出生的人, 竟然出乎意料地是完全相反方向的冈山县人。 虽然也曾担心是目击者错听成了东北口音,但今西却不相信会是这样。他固执 地坚持认为是“东北口音”。 今西买来了一份冈山县地图。 被害人三木谦一的现住址是冈山县的江见镇,在地图上围绕江见镇,今西瞪大 了眼睛寻找发音为“加美达”的地名。 他首先在地图上查找发音为“加美”的汉字的地名。一边嘟囔着“加美、加美”, 一边搜寻着。 突然找到了一个“龟”字。今西心里一阵紧张,眼睛里跳进来的是“龟甲”两 个汉字。龟甲在冈山至津山的津山铁路线上,离津山不远。发音似乎为“加美—诺 —冠”。 今西陷入了沉思。发音为加美达的“龟田”和这里的“龟甲”,在字面上极为 相似。主要是指“田”和“甲”这两个字。然而,目击者们并不是看到了文字,而 是听到的谈话。“龟田”和“龟甲”的发音在语调上差别是很大的。 不过,也有另外一种可能,即被害人和他的同伴会不会在言谈中把龟甲这个地 名误说成龟田了呢?但这种情况是不大可能发生的。 今西判断这两个人必定与龟田有很深的关系。所以,倘若是其他地方的人尚可 另当别论,但要这两个人把“龟甲”说成“龟田”,则是不可想象的。 今西又进一步在地图上把整个冈山县都仔细查找了一遍,发音为“加美”的汉 字地名却再也没有第二个了。偶然间冒出来的“龟甲”,真好像老天开的一个玩笑, 宛如在嘲弄寝食不安的今西。 今西的情绪一落千丈。他叠起地图,从家里走了出去。已经到了上班的时间了。 早晨的阳光照在小巷子里,十分清爽宜人。 今西刚走到那幢公寓前,便想起了昨天晚上在这附近碰上的那位吹着口哨转来 转去的贝雷帽男子。但这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马上就丢开了。 国营电车挤得一塌糊涂。今西被推挤着夹在人群中间,一不小心就只能一条腿 单立着。 人墙把窗外挡得严严实实。他心不在焉地瞧着吊在车厢里的宣传画。从窗子进 来的风把宣传画吹得晃来晃去。 宣传画是一家杂志的广告,其中“旅行设计”几个字映入了眼帘。 旅行也有设计呀?近来的广告标题真古怪,所以根本弄不清在说些什么。 今西在新宿站下车换乘上地铁。这里也悬挂着同样的广告。 这时,今西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与广告毫无关联的念头。 今西一到警视厅便立即跑到公关科去了。公关科长是今西过去的上司。所谓公 关科,其实就是警视厅的公共宣传科,设置该科的目的就是要将警视厅的工作内容 从总体上向社会大众彻底公开。 所以,这里经常要印发一些宣传小册子,因此便搜集了各种各样的书籍来作参 考资料。 “哟,真稀罕哪。”公关科长朝躬身致意的今西笑着,“没想到你还会出现在 这种地方。”接着,又开玩笑说:“噢,对了。你是来找俳句之类的书籍吧?” 科长知道今西一直在创作俳句,今西是他当搜查股长时的老部下。 “不,不是。我是来向您请教点事的。”今西有些拘谨地答道。 “那好,先请坐吧。”科长让今西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然后取出香烟,给今西 也递上一支,自己也点上了火。 在早晨清澈透明的空气中,腾起了两条蓝色的烟柱。 “什么事?”科长望着今西。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因为科长您见多识广,才想到来向您请教的。” “谈不上什么见多识广嘛。”科长谦虚地笑了,“只要是我知道的事情,说不 定都是可以告诉你的。” “是关于东北口音的事。”今西开门见山。 “什么,东北口音?”科长挠了挠头,“真不凑巧,我是出生在九州,东北口 音来不了。”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问的是,讲东北口音的,除了东北地区以外,还有哪 些地方?” “哎呀,”科长歪着脑袋想了一下,“你所说的意思不是指一个人,而是指一 个地区,对吧?也就是说,不是指东北地区出生的人到别的地方讲话的口音,而是 指那一大片地方所有人都用的方言吧?” “是这个意思。” “啊,这个就不好说了。”科长吸着烟,脸上一副否定的表情。 “这个问题有点不好想呢。”他把考虑的结果说了出来,“因为,东北口音是 那个地方独有的。恐怕只有福岛、山形、秋田、青森、岩手和宫城这六个县吧?当 然,群马和茨城的北部,也就是靠近福岛的那一带,感觉上也都是受这种口音影响 的呢。” “这么说,其他地方就再没有讲这种方言的?” “这个还不能肯定。”见多识广的科长眨了眨眼睛。 “方言的分布终究还是比较固定的。从北往南数,大致可以分为东北、关东、 关西、中国、四国和九州这几大区域吧。所以说,像你刚才问的那样,比如东北口 音在四国的某一个地方,或者在九州的某个区域在使用,这种情况恐怕是不好想象 的吧?” 听了这个回答,今西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不过,这个观点与他想的还是完 全一致的。 科长又好像想到什么似的,立即说:“我这里有一样好东西呢。” 说着起身到后面的书架上抱来一大本厚厚的书。那是百科辞典中的一册。科长 啪一声将那本大辞典放到桌子上,自己一页一页地翻着,当翻看到某个地方时,先 粗粗地浏览一遍。 “快来,你来看这。”说着把那本大辞典递给了今西。今西把那部分从头至尾 看了一遍。上面的铅字排得密密麻麻的。 但这些见解中哪种最能站得住脚,这个问题尚待方言研究取得更进一步的进展 之后方能作出决定。就当前的情况来看,在方言的所有研究课题当中,走在最前面 的当属重音领域。经服部四郎和平山辉男等学者的潜心研究,已基本弄清全国几乎 所有市、镇、村在重音方面的特性,还对彼此之间的亲近关系作出了基本预测。全 国的方言可划分为四大类:与东京语相近的方言、与京都大阪语相近的方言、具有 其他典型区别的方言(例如分布于九州西南部的方言)以及不具备典型区别的方言, 其分布状况相当复杂…… 今西读完上述内容后,把头抬了起来。 百科辞典上的这一条目,对他毫无作用。这些具体解释只不过把自己模模糊糊 考虑的事情从科学的角度作了权威性的说明而已。 最终,从这些文字里并没有找到今西所期待的新发现。希望完全落空了。 “结果如何?”科长望着今西沮丧的脸问道。 “了解了很多情况。”今西低下头答道。 “好像没精神,还不够满意吧?” “那倒不是,本以为会找到一些与自己想法一致的线索,才想到要把方言弄清 楚的。” “你最想要的结论大概就是:也有别的地方在讲东北口音这一事实吧?” “对。”今西点点头,“不过,还是了解了不少情况。看完这一条目也就想通 了,其实是没有那种地方的———” “等一下。”科长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这本辞典只是讲了大致情况。也许最 好还是看一下更详细的学术专著。没准儿那里面就有你正在找的东西呢。” “看那种学术专著也能搞清楚吗?”今西还没有看到那类学术专著之前就已失 去了兴致。百科辞典上的这一条目只讲了三种大致情况,就已经够繁琐的了,如果 是学术专业书籍,那肯定会更麻烦,更让人吃不消。 “已经出版的著作有各种版本,现在就看选哪一本了。要是有一本简单明了的 就更好了。”科长的手指在敲着办公桌的桌边。 “想起来了,我大学时的一个同学现在就是文部省的专业技术官员。这家伙应 该是负责国语方面的,弄不好,问问他也许会搞明白的。我马上给他打个电话。” 因为今西对工作实在是太认真了,科长很受感动,便主动为他作出了这样的安 排。 科长在电话里跟对方讲了一会儿,挂断后立即把脸转向今西。“这家伙说了, 让你直接到他那儿去,想听你当面讲一下。怎么样,已经联系好了,你就去一下吧?” “是,我马上就去。”今西当场答应下来。 今西乘市营电车在一桥站下了车。 冒着酷暑朝护城河方向走去,前面有一座已经陈旧的白色小楼,外面挂着一块 写有“国立国语研究所”的牌子。 向收发人员递上名片,很快就有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走了下来。 “我刚才接到了电话。”他看完今西的名片后说道。 “听说您是想了解有关方言方面的问题呀。”这位就是科长的大学同学——— 文部省专业技术官员桑原。瘦瘦的,戴着一副眼镜。 “您想了解哪方面的问题呢?”把今西领进一个既不像接待室又不像会议室的 房间,桑原技官问道。 今西把向科长提出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您的意思是,除了东北地区以外,是不是还有讲东北口音的地方,对吧?” 桑原技官反问了一句,眼镜片上映着半个蓝天。 “是的。之所以来向您请教,就是寄希望于也许会有那么一个地方。” “是啊,该怎么说呢?”专家歪头想了一下,“这种地方很少听说。倒是有东 北出生的人移居到别的地方,还在那里讲东北方言的,这种例子确实有。比如在北 海道的开垦区,由于都是整村整村迁居过去的,因此直到现在讲话还保持着东北口 音。而在内地恐怕就没有这种地方了。”桑原技官以实实在在的语调作了说明。 “是吗?”今西感到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您究竟是在调查什么问题呢?既是贵方关心的事,恐怕还是跟什么案子有关 系吧?”桑原技官问道。 “是的。其实是发生了这样一个案件,因此才一直坚持进行调查的。”今西把 案件的大体情况讲了一遍,然后才把在蒲田小酒吧里讲话带东北口音这件事详细作 了介绍。 桑原略微思索了一会儿,问道:“他们听清确实是东北口音吗?” “您是说目击者吗?据他们讲,很像是东北口音。两个人讲的话不多,事实真 相准确与否还很难说,不过在场的五个人都说很像东北口音。” “哦,那会不会是从东北来的人在小酒吧里聊天呢?”桑原提出了疑问。 “有一段时间我们也考虑到了这种情况。可是,后来经过调查发现,感觉上好 像根本不是来自东北。实际上,那两个人里有一个就是被害者,当他的身份被查明 以后,这才知道他根本就不是东北人,而是相反方向的冈山县人。” “什么,冈山县?”桑原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可冈山县并没有类似东北 口音的方言啊。” 他又考虑了一下,起身说道:“请等一下。”便朝书橱走去,从里面抽出一本 书。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当返回到今西跟前时,已经是喜笑颜开了。 “这是一本有关中国地方方言的专著。”他把一本厚厚的著作拿给今西看, “您刚才提到了冈山县,这里面虽然不是讲冈山县,但却写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 西。瞧,就是这里,请您看一下。” 今西凭直觉知道,桑原的表情说明他已经发现了什么。因此便满怀希望地开始 阅读他指出来的文字。 所谓中国方言,本是指山阳、山阴两条铁路线之间的冈山、广岛、山口、鸟取 和岛根五个县方言的总称。该方言进而区分为两部分。一为出云、隐岐和伯耆这三 个地区的方言,将其命名为云伯方言;而在其他地区使用的方言,可暂时命名为中 国本部方言。 其中出云一地如果细分的话也是永无穷尽的,诸如饭石郡的南部便完全属于中 国系列而非出云方言,然而如石见的安浓郡却反而属于出云系列。在伯耆,东伯郡 自然靠近因幡,指称西伯、日野两郡属于出云系列亦无大错。 出云的音韵类似于东北方言,这是自古以来尽人皆知的事实。为此,学者中间 仍在提出种种假说,试图对这两个地区在音韵现象上的类似之处作出解释。例如在 日本海沿岸一带原本保持同一音韵状态的那些地方,京都方言已开始渗入,并使之 出现了中断现象。这种看法即为其中的一种假说。 读到这里,今西心中不禁有些激动起来。其他地方也有讲东北口音的。而且还 是在与东北地区完全相反方向的中国地区的北部。 “还有一本这样的著作。”桑原又拿出了另外一本专著。砂器是:“出云国腹 地方言研究”。 出云与越后及东北地区一样,都使用“吱———吱———”浊音。外界将其称 之为“出云口音”和出云方言,或者称之为“吱———吱———”浊音腔,并轻蔑 地视之为发音不清。 今西把这段文字仔仔细细地反复看了两遍。 在出云腹地,仍有人在使用与东北地区相同的语言。今西把这篇带有论文性质 的文章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 谁知道,桑原不知什么时候又找来了另外一本书,那是东条操编撰的《日本方 言地图》。 “看着这份地图再对照那段解释也就好理解了。” 桑原把手指按到地图上。日本各地的方言区域均以红、蓝、黄、紫、绿等不同 颜色标示出来,而东北地区涂的是黄色。中国地区是蓝色。不过,在中国地区的蓝 色当中,也还有出云那一小块地方单独涂着与东北地区相同的黄颜色。也就是说, 只有出云那一小块地方孤零零地和东北地区颜色相同,宛如在一大片蓝色中冒出来 的一个黄点。 而在其他地方就再也没有与东北地区相同的黄颜色了。 “真是不可思议呀。”今西长出了一口气说道。 “根本没想到在出云这种地方还会有跟东北地区一样的‘吱———吱———’ 腔。”今西压抑住内心的喜悦说道。 “是啊。其实我这也是头一回听说。正好因为您的提问使我受到了教育。”桑 原满脸笑容。 “实在是太感谢您了。”今西郑重地道过谢后站起身来。 “对您有帮助吗?” “太有帮助了。谢谢您给帮了大忙。” 今西被桑原技官亲自送出国语研究所。到这里来还是有收获的,而且超出了期 望。 今西内心很振奋。被害人三木谦一是冈山县人,那里紧挨着出云。 在搭乘市营电车前,今西趁便拐进附近一家书店,买了一份岛根县地图。 他连回厅里也等不及了,立即跑进书店旁边的一家饮食店,点了一份根本不想 吃的冰激凌,把地图摊到桌子上。这次是要在出云找出“龟”字。 地图上密密麻麻地印满了大小不等的文字。要把这些字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对 于已接近老眼昏花的今西来说,实在是一件吃力的事。他靠近窗子一个接一个地去 找那些小字。他首先从右边开始按顺序细心地查找。 突然,他看到一个地方,内心不由得一震。这不是印着“龟嵩”二字吗?发音 应该是“加美达卡”吧?今西刹那间有些茫然了,期待已久的东西竟然如此平淡无 奇地冒出来了。 “龟嵩”所在的位置是这样的:从鸟取县的米子往西,有一个叫道的火车站。 从那里分出去一条支线,叫木次线,一直向南部中国山脉方向延伸过去,而“龟嵩” 就是从道车站往前数的第十个车站。 龟嵩所处的位置恰恰是出云的腹地。就是刚才在国语研究所看到的资料中所记 载的,至今仍在讲“吱———吱———”浊音腔的那片地方的正中央。 从地图上看,龟嵩背靠中国山脉,东西为山地所夹,仅有一块平原伸展至道方 面,是一块很狭小的地方。 龟嵩的读音应该是“加美达卡”。“加美达”与“加美达卡”在读音上十分相 近。最后面的“卡”,因为在语末,发音不是很清晰,所以估计并没有传到目击者 的耳朵里。 出云口音,加上“加美达卡”这一地名……而且与被害人所在的冈山县是紧挨 着的邻县。条件已经完全具备了。 今西此刻不由得想起了被害人养子所讲的一句话:“听说我父亲曾经当过警察。” 如此说来,三木谦一该不会是在岛根县任职当警察吧? 今西已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这一次总算找到了真正的线索,他感到浑身都 充满了干劲。 在返回厅里的电车上,他脑海里装的全是这次的新发现。车内拥挤不堪,但周 围谈话的声音根本就没进到他耳朵里去。 回到警视厅,他立即直奔股长那里。他让股长看着地图,一面瞅着自己记事本 上摘抄下来的有关方言参考书上的字句,一面详详细细地作了说明。 “这回总算找到宝贵线索了。”股长的眼神也在闪闪放光,“我和你的想法刚 好不谋而合。下一步有什么考虑?” “按照我的想法,”今西勉强使自己镇定下来说道,“那位养子说过,被害人 在冈山县江见镇开杂货铺前曾经当过警察。据我的推断,他当警察时或许就是岛根 县派出所的巡警,所以估计很可能在龟嵩这里也干过一段时间。可以想象,谦一与 那个在小酒吧里见面的男人很可能就是在这段时间里认识的。也就是说,我判断跟 他在一起的那个男人过去曾在龟嵩住过。” 股长深深吸了一口气。“也许吧。”他说道,“那就赶紧向岛根县警察本部发 出公文,请他们查一查三木谦一是否在那边当过警察。这才是先决条件。” “请务必先发函了解一下。”今西低下头真心恳求道。 “时间不短了呀。”股长嘟囔了一句,“被害人当警察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了吧?那个时候的事竟然还会成为今天这个案件的起因。” “这些还不大清楚,但说不定在他当巡警那段时间里就存在着这个案件的关键 线索呢。” “好吧。时间够久的了,县警察本部那边调查起来恐怕也会很费时费力的。不 用警察专线电话,还是用正式公文通知对方吧。我现在就找科长说一下。” 从岛根县警察本部寄回来的答复三天后就收到了。 这天早上,今西荣太郎一到厅里,股长就赶忙把那份复函拿给他看。 “告诉你,好消息!”股长甚至拍起了今西的肩膀。 今西迫不及待地看起了那份复函。 警搜一第626 号关于贵函件之回复。 关于三木谦一我方调查的结果:已查明该人自1930年至1939年在岛根县警察本 部任警察。兹将该人所属情况奉复如下。 1930年2 月受命任岛根县警察,配属于松江局。1931年6 月调任至大原郡木次 局,1935年1 月升任巡查部长,同年3 月被配属于仁多郡仁多镇三成局,常驻于该 镇龟嵩派出所。1938年升任警部补,担任三成警察局警备股长。1939年12月1 日依 本人意愿退休。 谨将调查结果报告如上。 今西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果然不出你所料吧?”股长在身边说道。 “被害人到底还是在出云的深山坳里当了好多年警察。” “时间还不短哪。”今西仿佛处于半做梦状态一般。这一次肯定不会再错了。 已经开始走出混沌迷惘的状态,感到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了。 今西连忙从口袋里掏出地图。木次警察局也好,三成警察局也好,全都在龟嵩 附近,都在出云的同一个深山坳里。这些地方都讲出云方言,出云方言的“吱—— —吱———”腔跟东北口音很相似。 三木谦一就在这块地方度过了十年的警察生涯。他讲这个地方的方言也就不足 为奇了。 需要注意的是,公函里给龟嵩标的日语发音是“加美达剋”。龟嵩的读音不是 “加美达卡”,而是“加美达剋”。 然而,目击者当时听到的“加美达”,实际上讲的可能就是“加美达剋”。在 国语研究所看到的资料上也写道:这一地区的人讲话尾音不清。 今西打电话叫吉村出来。 “有点事想跟你聊聊。今晚下班后能见个面吗?”今西以轻松愉快的声音说道。 “好的。在什么地方见面呢?” “还是在上次那个五香串小吃店吧?” “嗯。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一点点啦。”今西禁不住在电话里笑了,“见面后再说。” 六点半两人在涩谷车站会合。 “究竟是什么事?”吉村跟今西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句。 “别急,慢慢说嘛。”今西也很高兴,满心想着要把这个重大发现告诉给曾经 付出心血的吉村。他纵然不去笑,脸上也会自然地流露出笑容。 “看样子是有什么喜事吧?”吉村捧着杯子向今西问道。 “其实呢,就是被害人与东北口音的关系现在弄清楚了。还不止这些。‘加美 达’也出来了。” “噢,真的吗?”吉村瞪大了眼睛。 “那得赶快讲给我听听。” 于是,今西便把讲东北口音的方言分布情况详细讲了一遍,这些知识都是从国 语研究所提供的资料里学来的。然后又把特意带来的地图在吉村面前铺开,让吉村 看“龟嵩”所在的地方。 “你看,就是这里。你把这两个字仔细看看。”他用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 “瞧瞧,就是这些地方,讲话还带东北口音的‘吱———吱———’腔。我们 一直被错牵着鼻子走了。那两个人,其实就是这个地方的。”今西加重了语气, “目击者硬说他们讲的是东北口音。再加上三木谦一曾在岛根县当过警察。还有哪,” 今西进一步加重了语气,“他毕竟在龟嵩这一带任职,当过十年警察啊。” 吉村那年轻的眸子一动也不动,始终在认真地听着,不过最后还是激动得把前 辈的手抓住了。“了不起!”他叫出声来,“太了不起了!前辈。” “你也是这么想的吗?”今西放下手里的玻璃杯,紧紧握住吉村的手,“这次 我要到那个地方去一趟。真想把你也带上一起去,不过跟追踪嫌疑犯不一样,这回 可是要搞一大套调查的。” “我也很想去。但没有办法。只好等前辈的好消息了。不过,进展还是蛮顺利 的。”吉村的声音很激动。 “唔,不错。可话又说回来了,关键还在后头哪。”今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今西荣太郎登上了从东京发出的“出云”号快车。开车时间是二十二时三十分。 通常都是跟别人在一起的,而这趟却是单独出差。因为不是去监控或接收犯罪嫌疑 人,所以还是很轻松的。虽然这些都算不上原因,妻子还是到车站来送行了。 “什么时候才到那边?” “明天晚上,大约八点钟左右。” “哎呀,要坐二十一个小时以上呢,真够远的。” “是啊,很远,是够远的。” “好辛苦,连着坐那么久的火车,够累的了。”妻子有点不忍心。 “今西先生!”这时,后面有人喊了一声。扭头一看,原来是早就认识的S 报 社的年轻记者。 “去哪儿呀?”记者知道今西要搭乘火车,两眼意味深长地闪着光。 “去大阪。”今西以漫不经心的样子答道。 “大阪?有什么事吗?”记者脸色有些变化。 “有个亲戚要举行婚礼,无论如何得去露个面。你看,妻子也来送行了。” 记者认出今西的妻子,慌忙低头致意,也就相信了今西的话。“我还以为您是 要去逮捕什么犯罪嫌疑人呢。”记者笑了。 “只要跟警察坐在同一个车厢里,你们这些记者就总是会这么胡猜乱想的。人 嘛,有时总会有点私事的。” “是啊,祝您一路顺风。”记者举手告别,从站台上走了过去。 “还真得小心呢。”妻子说。 “今晚就我一个人还好说。这要像上次一样跟吉村在一起,你瞧吧,那麻烦就 大了。”今西沉着脸说道。 火车离开站台时,妻子挥起了手。今西也从车窗探出头去回应。跟往常不一样, 还真的涌起一股外出旅行的心情。 座位很空。今西取出妻子买的小瓶威士忌,喝了几口。 对面坐了一位带孩子的中年妇女,已经不管不顾地靠着座位睡着了。今西浏览 了一会儿报纸,很快也来了睡意。 旁边没有人,他便横躺在坐席上把双臂交叉放在胸前。用扶手当枕头枕了一会 儿,却又觉得后脑勺很疼。便转了个身,还是觉得伸展不开。国营铁路二等车厢的 配备,是无法让乘客舒舒服服躺着睡觉的。 尽管如此,不知不觉中他还是进入了梦乡,睡梦中听到有一连串声音喊叫名古 屋的站名。 迷迷糊糊中又觉得身体很疼,便再次翻身换了个姿势。 今西在早上七点半睁开了眼睛。米原已经过去了。 从车窗往外一看,早晨的阳光正照在大片大片的水田上。水田的尽头,远远地 隐约看见有水在闪闪发光。那就是琵琶湖。 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再来过这里了。以前曾到大阪去接收过犯罪嫌疑人。旅行途 中记忆里冒出来的全都离不开这些办案的事情。 那次的嫌犯是抢劫杀人罪,逃到了大阪,就是要去把他领回来。那还是一个二 十二三岁,长着一副娃娃脸的小青年。 在京都车站买了份盒饭把早餐对付过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昨天夜里睡觉的姿势不对,脖颈有点疼。今西一会儿揉揉脖子, 一会儿又敲敲肩膀。还有好长时间呢。过京都以后,在抵达福知山之前,一路上都 是在山里行车,实在是憋闷无聊。 在丰冈吃完午饭,已经是下午一点十一分。到达鸟取是二点五十二分,米子四 点三十六分。从左侧车窗可以看到中国地方的最高峰———大山火山。到安来是下 午四点五十一分,松江是五点十一分。今西在松江下了车。 如果就这样用两条腿走到龟嵩,大概需要三个多小时。即使到了那里,警察局 的值班人员也早就下班回家了,即便今天赶到了也没用了。 今西是第一次到松江。他住进站前的旅馆,要了一个便宜的房间。刑警的出差 费很少,无法讲究舒适。他吃完晚饭就到街上去了。 有一座大桥。道湖在夜幕下一眼望不到边,沿湖岸是一圈孤寂的灯光。桥的下 方露出亮着灯的小艇。来到陌生的地方,一下子就观赏到夜间的水上景色,不禁让 人产生一种身在异乡的惆怅。 他感到很疲倦。昨天晚上睡得很不舒服,根本无法踏实入睡,而且今天白天又 一直坐在火车上,浑身又酸又痛。 今西立即返回旅馆,让人叫来了一位按摩师。以刑警的出差费来讲,请人按摩 是很奢侈的,但现在也顾不了许多了。回想年轻时,再怎么过分也不会有这种情况 的,毕竟还是到了一定的年纪了。 来按摩的是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今西提前支付了工钱,并说:“按摩过程中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睡着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看情况,随时都可以回去。” 躺在被子上伸开四肢接受按摩,很快就真的瞌睡起来了。实在是太累了。 虽然按摩师一直在不停地找话说,但在稀里糊涂随便应答的过程中,连自己都 感觉到那声音有点怪怪的了。今西就在这种状况下沉沉入睡了。 第一次醒来是凌晨四点左右。枕边还亮着弱光的灯。 今西趴着吸了一支烟,然后拿出记事本开始思索。在构思俳句过程中又睡着了。 今西从道换乘木次线的列车。 本以为可能是落后于时代的旧式火车,谁知却是柴油机车,因此便有了一种意 外的新鲜感。然而,一路上的景色却全都在今西模模糊糊的预料中。山势陡峭,水 田很少,河流始终时隐时现。 柴油机车上的乘客几乎全都是本地人。今西竖起耳朵仔细听那些人讲话,确实 语音语调都不一样。听到的都是尾音高的调子。并没有听到如预期那么明显的“吱 ———吱———”腔。 夏天强烈的阳光把山上茂密的草木烤得发白。一路上经过了不少车站,只有在 车站附近才聚集了一些人家。一转眼就又进入了山区。 在出云的三成车站下了火车。 这里就是仁多郡仁多镇,龟嵩就在设立于这个镇子上的三成警察局的管辖范围 之内,那里只有一个派出所。所以,有必要先到三成警察局去一趟。 车站很小。但仁多这个镇子看上去似乎是本地的中心,有一条商业街。顺着站 前的缓坡下去就进入了商业街,仿佛处于睡眠状态的店面上摆放着电器,各种杂货, 做和服用的绸缎布匹等等。映入眼帘的“名酒八千代”的招牌表明,这很可能是本 地酿造的一种酒。 今西从桥墩上走了过去。 前面还是一家挨一家的房子。虽然也有用瓦铺的屋顶,但用柏树皮盖的屋顶却 格外地多。走过邮局,再经过一所小学,马上就到了三成警察局。房子很漂亮,甚 至让人想到根本不是在一个如此偏僻的山区小镇上。大小跟东京的武藏野警察局和 立川警察局差不多。 作为这栋白色建筑物的背景,仍然是耸立在眼前的高山。 走进局里,里面只坐着五个人。今西刚把名片递给担任传达的身穿制服的警察, 坐在最里边的一位穿着翻领衬衫的肥胖男子,马上主动起身走了过来。 “您是警视厅的警官吧?”他满脸笑容,“我是局长。请,请进。” 今西被请到摆在最里边的局长办公桌前。 今西在那里鞠躬致意。看上去也就只有四十岁左右的胖局长,向风尘仆仆远道 而来的今西表示了慰问。 “您要了解的问题县警方面已经通知下来了。”局长从抽屉里取出文件,“您 来这里是要调查有关三木谦一先生的情况吧?” 今西点点头:“是的。我估计大致情况局长您可能已经知道了,三木谦一先生 是在东京被杀害的。我一直在参与这个案子的侦破工作,随着案件调查的逐步深入, 发现三木先生早年曾在三成局当过警察。才特地赶过来了解一下三木先生在这里工 作时的情况。” 警员送上了斟好的茶。 “说来话长。”局长说道,“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警员里没有一个人了解 三木先生的情况。不过,我还是尽可能地打听了一下。” “百忙之中打扰您,实在对不起。”今西低下头表示感谢。 “哪里,我们了解得并不太详细。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局长把话题转到介 绍情况上,“不知道会不会对您有帮助,我还是把大致情况从头说一下。三木谦一 先生于1931年6 月转任至木成局,1935年3 月来到我们三成局,然后就一直在龟嵩 派出所执勤。不过这时他已经当上了巡查部长。1938年晋升为警部补,担任这里的 警备股长,1939年便正式退休了。” 这些都是今西离开东京前,从岛根县警察本部的回复里已经了解到的情况。 “局长先生,”今西说,“从这份简历来看,我感觉三木先生晋升得好像非常 快呢。” “是的。也许是有点不常见。”局长也点了点头,“这是因为三木先生对工作 非常热情,再加上可能是为人特别好,同时还做过许许多多的好事。” “哦,是这样。” “比如,来到三成局后就受过两次表彰。这上面都有记载,我们可以照着读一 下。” 局长把目光落到文件上:“首先,第一次的情况是,这一带经常闹水灾,大概 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第几号台风吧,因此造成河水泛滥。啊,对了,您到这里来的 途中可能已经看到了,那条河就叫斐伊川。” 今西想起了火车驶过那座桥时,下面流淌的那条河。 “那条河发大水,再加上还有山崩,造成很多人死伤。就在那次,三木先生积 极投身抢险救灾,共救出了三个人。其中一次是救出了被河水冲走的孩子;再一次 就是由于山体滑坡冲倒了房屋,他挺身而出冲进水里,救出了一位老人和一个小孩。” 今西一直在作着笔记。 “另外一次是,这附近发生了火灾。这一次三木先生也是不顾个人安危,冲进 大火燃烧的房子里,救出来一个婴儿。当时的情况是,刚跑出来的母亲又想返回大 火中去救孩子,三木先生阻止住这位母亲,自己冲进大火中把孩子救了出来。这次 也获得了县警察部长颁发的奖状。” “确实令人感动。”今西把这件事也作了记录。 “确确实实是一位深受大家欢迎的人,而且凡是记得三木先生的人都对他赞不 绝口。说是再也没有像他那样的好人了。今西警官,接到您那边的通知我才知道事 实真相,但我心里实在是无法接受这个现实,那位心地善良的三木先生竟会在东京 遭遇如此不幸。” 对于三木谦一被杀害的原因,今西正要从他担任警官的那个年代去寻找。这就 等于必然是要期待他会有一个见不得人的过去。听完刚才有关三木谦一种种良好表 现的介绍后,不禁又感到落空了。 “说起三木谦一先生,”局长说,“越了解越觉得是位了不起的人物。有这样 一位前辈曾在敝局工作过,实在是我们的荣幸,但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会遇上这 样的不幸呢?这太令人伤心了。” “是啊。”今西想起了三木谦一养子讲过的一句话,他说父亲是个像菩萨一样 的大好人。 “但是,只凭我讲的话还不一定真能帮上您的忙。”局长又补充说道,“关于 三木先生的情况,您可能还想从各个方面作更进一步的调查。说起来还真有一位合 适的人选。不过,不是在这个镇上,而是在三木先生曾担任过派出所常驻警员的龟 嵩。我已经把您要来的消息事先通知那里的人了,所以这两天很可能正在恭候您呢。” “太好了,那是一位什么样的人呢?” “您也许知道,龟嵩出产算盘。”局长解释说,“高级算盘都是在龟嵩这个地 方制作出来的,这就是全国有名的出云算盘。这个人就是从事算盘制造业的桐原小 十郎先生。他开了一家最大的老店。这位桐原先生跟三木先生当年关系很好。您也 是好不容易才从东京赶过来的,与其我问了情况再向您转达,还不如您直接去询问 他。” “那好,就让我来跟桐原先生见上一面吧?” “龟嵩离这儿还有一段路。虽然也通公共汽车,但很少,局里的吉普车已经准 备好了。请您坐车去吧。” “那就太感谢了。”今西致谢后说,“还有一件有意思的小事要问一下。” “哦,什么事?” “局长您讲的话,腔调上跟标准语没有一点差别。听说您是本地出生的,却根 本没有本地腔,让人觉得您并不是本地人。” “这件事啊。”局长笑着说道,“我是故意不讲本地话的。如今的年轻人好像 都慢慢地不再讲乡下话了。” “为什么?” “这个地区的人都对自己的乡下腔有一种自卑的心理。所以,跟外地人讲话时 都尽量使用标准语,坐上那趟内燃机车到道去,当快要到镇里的时候,人们都有意 识地不再讲乡下话了。唉,自卑心理大概都到这种程度了。其中一个原因可能就是 因为交通已经发达了。总之,一旦用本地口音讲话,那就是明显的‘吱———吱— ——’腔了。现在,除了特别偏僻的山里人或上了年岁的人,一般人好像都不用这 种方言了。” “龟嵩还用不用?” “哦。龟嵩可能比这里用的多。给您介绍的桐原先生就是位上了年岁的人,好 像方言口音比我们要重。但是有您大驾光临,他不会是满口乡下口音的吧。” 其实今西真的很想听听这里的出云口音。 今西荣太郎坐上局长特意安排的吉普车,朝龟嵩驶去。 道路基本上都是沿着铁路线。两侧都临近峡谷,几乎没有像样的耕田。可能就 是由于这个原因,所到之处能看到的村落都显得很贫穷。 从出云的三成车站又走了四公里多,前面就到了龟嵩车站。道路从这里分成两 条,开车的警员说:“沿着铁路的那条路通向横田。” 吉普车顺着河流开进山谷里去了。 这条河半路上又分成两条,从这里开始叫龟嵩川。从龟嵩火车站到龟嵩小村落 大约还有四公里。一路上几乎看不到像样的房子。 进入村落,迎面就是一条比想象还要大的房屋鳞次栉比的街道。 这一带的房屋也大多是用柏树皮铺的屋顶,上面像北方一样压着石头。听局长 介绍说这里是算盘的著名产地,而实际上从街上一走才发现,很多家庭都是以家庭 手工业的方式在制作这些算盘的部分配件。 吉普车从街中央开到一个高宅大院的门前停了下来。用当地的话讲,这是东家 (财主)的府邸。就是局长所说的算盘老店,桐原小十郎的家。 开车的警员走在前面,进了这家的大门。一个整洁漂亮的庭院出现在房舍一边。 风雅的人造花园令今西有点吃惊。 打开正门,从里面走出一位六十岁上下身穿夏季和式礼服的男子,仿佛正在等 待客人的到来。 “这位就是桐原小十郎先生。”警员向今西介绍说。 “这么热的天,您辛苦了。”桐原小十郎很有礼貌地问候道。这位老人满头白 发,细长脸,眼睛不大,如仙鹤般的清瘦。“弄得很脏乱,还是请到这边来吧。” “给您添麻烦了。”今西跟在主人后面,从打磨得很精细的走廊穿过去。走廊 有护栏,从这里也可以观赏山石耸立清泉细流的漂亮庭院。主人把今西请进茶室。 在这里也有一件事让今西大感意外,那就是实在没有想到,在如此偏远的小山村里, 竟然还会有这般正规漂亮的茶室。在来的路上,看到的全是贫寒的农舍。 主人将今西让至上座,并动手沏茶。天气很热,但茶道中特有的那种似甘若苦 的细末茶的味道,还是让今西的疲劳得到了些许缓解。 茶具也很精致。对茶道一窍不通的今西也不由得发出了赞叹。 “这些都不值得您夸奖。”桐原正正规规地鞠了个躬。只是讲话还是满口本地 腔。 “虽然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小村子,根本没有什么好东西,但唯有茶道规矩自古 流传到今天,只是因为有出云松江藩主老爷松平不昧公的关系,这种风俗才保存下 来了。” 今西点了点头。对于与这种深山小村落很不相称的庭院竟然颇具有京都格调, 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面对您这样从东京光临的贵客虽然很不好意思,可是……要说嘛,本地的风 俗一向就是这个样子的。”桐原说到这里好像才刚刚意识到似的,仔细瞧了瞧今西 的表情,“哎呀,您瞧瞧,尽说些没用的话了。局长先生早就给我打了招呼,说是 有关三木谦一先生的情况,让我毫无保留地讲出来。” 今西从一开始就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细听,到底还是上了年纪的人,桐原的乡 音很重。语调上与东北口音稍有不同,但同样都带有“吱———吱———”腔。 “我想您从局长先生那里已经听到了,”今西说,“三木谦一先生最近在东京 已不幸身亡。” “哎,真是太遗憾了。”老人保养得很好的脸庞上浮现出悲戚的神情。 “那么好的人,不知是出于什么冤仇,竟然突然被人杀害了,简直连做梦都想 不到。这么说,凶手还没有找到吗?” “很遗憾,还没有找到线索。就我们的立场来讲,因为三木先生也曾当过警官, 大家都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把凶手找出来。因此,在下这次才登门,想首先了解一下 三木先生过去的情况。” 桐原用力点了点头,“请务必为他报仇。把那么好的人杀死了,这家伙实在是 太可恶了。” “听说桐原先生与三木先生过去关系很好,但……” “是的,在早些年前,是很好。现在也是这样。我们这里很久以来一直就有派 出所,三木先生曾在那里值勤有三年多。那么出色的巡警实在少见,再也没有那么 好的了。三本先生辞去警察职务,在作州的津山附近当上了杂货店的老板,那以后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也一直在与他通信,不过最近四五年不知怎么回事,慢慢地就不 常来往了。因此听到发生这个案子以后,真如晴天霹雳一般,我还一直以为三木先 生仍在做着好大的买卖哪。” “实不相瞒,”今西毫不避讳地说道,“就我们来讲,始终认为三木先生被杀 害并不仅仅是为了抢劫财物,而是与仇恨有关。三木先生遇害前,说是要去参拜伊 势神宫才从家里离开的,然后又来到了东京,接着就出现了那种不幸。但经过向三 木先生养子询问后才知道,在他现在居住的那个地区,根本就想象不出会是由于这 个原因。与您所讲的一样,那位养子还说,三木先生是一位大好人,受到所有人的 尊敬,根本不会遭人怨恨。”今西见老人听得很认真,便又继续讲了下去,“但是, 对于这个案件属于仇杀的看法,我们始终没有放弃。如果在江见镇找不出这种作案 动机,我们就得考虑把时间往前推一点,其动机会不会是在这个地区当警官时埋下 的?也许有人会认为时间都过去二十多年了,但眼下既然尚未发现明确的线索,那 就只好寄希望于先把这方面的情况搞清楚了。” “啊,这实在让您受累了。”桐原微微点了点头,“说对了,刚才您已经提到 了三木先生,我这里也就只好先对同一个问题作出回答了。” “不,并没有特别指明让您回答某个问题。有关三木先生的情况,您想到多少 就说多少好了。” 今西向桐原老人提的要求并不高。 “好桑俏铱删退挡煌炅恕!蓖┰那樾饕丫飨院昧艘恍K┳藕谘丈 南募境穸泻头桓闭笪W难印?/p> “三木先生刚到这里的派出所来上班时,人还很年轻哪。与我虽然在年龄上相 差不少,但我们后来还是跟朋友差不多。我是老早就喜欢鼓捣些和歌俳句什么的, 所以三木先生也产生兴趣作起了俳句。” 今西不由得眼睛一亮。“嗬,这还是第一次听说。还写过俳句吗?” “是啊,这一带原本就是俳句之乡哩。每年都有一些专门作俳句的诗人从松江、 米子,还有滨田一带集中到这里来。之所以会这样,还要从古时候说起,当年有一 位继承芭蕉传统的名叫子琴的俳句大师,这位大师就曾屈尊来到出云,还在我先祖 那个年代,在我家这座宅子里住过好长一段时间。由于这种因缘际会,就有了松江 藩在文化方面的特定传统习俗,龟嵩在俳句方面也就随之远近闻名了。” “原来还有这么回事。”今西一下子来了兴致。自己也是常以俳句之类的东西 为乐趣的。 然而,这些私事还是先放一放,首先想听的还是最关键的话题。谁知老人看来 却舍不得立即打住这个话头,又接着说下去。 “当时子琴住下以后,中国地区的俳人一下子全都集中到野草丛生的龟嵩来了。 据说这次用来装抽签题目的箱子,现在还作为传家宝由我保存着呢。这是一位名叫 村上吉五郎的木匠拿出看家本领制作的,有点像智慧宝匣一样,不会动脑筋的人是 永远打不开的。就像您所知道的那样,龟嵩这里是云州算盘的出产地,这位吉五郎 就是制作算盘的始祖呢。哎哟,您看,我又扯远了。” 桐原苦笑了一下,“到底是上了年纪,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总之,那个智慧 匣子等一下再拿给您看。由于这些原因,三木先生也常为俳句或别的什么事到我家 里来,我们格外投缘。所以,对他就像自家人一样了解。再没有他那么好的人了。” “到派出所来的时候,他有太太了吗?” “有了。好像都喊她阿文太太。不幸的是,在三木先生调到三成警察局时去世 了。这位太太也是广行善事啊。夫妻俩全都像菩萨一样。说起警察,谁都不太喜欢, 可唯独三木先生,可受大家欢迎了。实际上,像他那样经常帮助别人的人,再也找 不到了。”老人仿佛在回首往事一般闭上了眼睛。 不知是不是鲤鱼蹦出了水面,泉水里发出了声响。 “三木先生,”老人继续说道,“是一位特别谦恭和蔼的人。现在的警官大部 分也都跟早先不一样了,而在当时那种情况下,特别是在这种小派出所里,也有人 耍威风哩。至于三木先生嘛,根本就没有那种念头,从来不给任何人添麻烦。您恐 怕也看到了,龟嵩几乎就没有一块像样的水田。因此,老百姓都穷得揭不开锅。说 到生计,无非就是烧烧炭呀,栽培点蘑菇呀,上山砍砍柴呀什么的,全都是这类名 堂。其余的就是在算盘工厂里上班赚点钱,家境并不富裕。” 强烈的阳光照射在庭院的树丛上。风一丝都吹不进来。 “要是一不小心得了病什么的,连找大夫的钱都没有哇。所以很多家庭都是两 口子出去打工挣钱,孩子多的家庭就麻烦了。三木先生发现了这些情况,就从朋友 那里募捐,让他们把钱寄来,然后就在寺院里办了个类似托儿所的组织。只有到今 天才出现了民生委员会这类负责人,但当时根本就没有这种制度,他甚至为穷人办 了这样的好事。多亏有他帮忙,不知有多少人都得救了呢。” 今西一条一条地全都记到了笔记本上。 “警察的那点儿薪水不用说大家也知道,但他好像还从那微薄的工资里替得了 病的穷人偷偷地垫上药钱。他没有孩子,说起来大概只有一个爱好,就是每天晚上 喝两盅。就是晚饭时喝的这么一点儿酒,有时也要省下来去帮助别人。” “真不容易,确实是个好人哪。” “您说得对。再没有那么好的人了。并不是因为关系好我才特别表扬他,这样 的人实在是太少见了。啊,对了,说到这儿想起来了,那是什么时候啦?当时我们 这个村子里来了个麻风病花子。” “花子?” “就是叫花子,要饭的乞丐。在我们这里都是这样叫的,那乞丐还带了个孩子 跑到村子里来了。三木先生看到以后,当场就把这个癞病乞丐隔离起来了,把那个 孩子托付给了寺院的托儿所。遇到这种麻烦事他也是特别细心周到的。还有在大火 中抢救要烧死的婴儿,在发大水时救助要淹死的人,这些您从局长那里也都听到了, 不过,到龟嵩派出所这里您还会听到许多跟这差不多的故事。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有一个跑到这些深山里砍柴的人突然病倒了,如果要把医生带上去,山路崎岖难行, 没办法,三木先生就背着病人翻山越岭,十分艰难地把病人送到医生那里去了。这 里的小老百姓之间即使发生了什么纠纷,只要他一出面也就很容易解决了;有些家 庭里闹矛盾,也都愿意找三木先生出主意。三木为人心肠特别好,作为警察再也没 有像他这么受人爱戴的了。因此,当他要调到三成局去的时候,全村人都很舍不得, 甚至一齐要求他留下。三木先生在这里的派出所一连干了三年,其中一个原因就是 大家硬把他留下的。” 桐原长时间的介绍结束了。总之,把三木谦一的优秀品质作了全面介绍。 然而,今西此刻却不免有些失望。原本估计三木谦一的死因与他当警察时的某 些事情会有联系,但从桐原老人的这番谈话里却找不出一丝一毫可疑的线索。 在三木谦一身上是无法找出与仇恨有关的线索了。根本就不存在仇恨的问题, 因为愈听愈觉得他是品德高尚的人。一想到在这种深山沟里还会有如此优秀的警官, 身为同行的今西不由暗自感到自豪。 他在为这件事感到得意的同时,心里还有一种巨大的空虚感。这种矛盾的心情 他自己也无法解释。 “实在太感谢了。”今西向老人表示谢意,但他的脸上却流露出某种失落的神 情。 “哪里,对您一点用处都没有。”桐原行礼如仪地客气道,“警视厅的大员特 意光临我们这种偏僻的小村落,实在是太辛苦了,但正是这个缘故才要跟您说,唯 独在三木先生身上绝没有那些遭人憎恨,或是存在双重人格之类的事情。他绝对是 心地善良的。在这件事上,凡是认识他的人您都可以去打听,得到的答案肯定都是 一样的。” “我全都听明白了。作为一名警察,听到三木先生的出色表现,我也感到十分 高兴。”今西回答,“也许是我原来的估计错了。” “天这么热,您是够辛苦的了。”老人很心疼的望着今西。 “最后一个问题,”今西说,“龟嵩这里的人,现在还有住在东京的吗?” “这个嘛,”老人歪头想了一下,“这件事该怎么说哪?反正,都是这样的小 山村,跑到外面去的人可是不少呢。不过,到东京去的人一般倒是没有听说过。因 为就是山沟沟里的这么一小块地方,要是有谁家的父母兄弟或是亲戚,就会有书信 寄来的,有书信自然就会传到我的耳朵里,说是谁谁谁现在正在东京。这个地方本 来就不大嘛,但从一直没有这方面的消息来看,我还真想不出会有这样的事情。” “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这么大岁数的人有在东京的吗?” “没听说过。我在这个地方够久的了,而且还开着这么个店铺,一般的事情都 会传到我耳朵里来的。” “是吗?那好,就此告辞了。”今西致意后准备起身告辞。 “您好不容易才来一趟,还是再多坐一会儿吧。有关三木先生的话题已经讲完 了,把刚才提到的那个抽题箱子拿给您看看吧。刚才他们称呼您为今西先生呢,是 吧?您喜欢作俳句吗?” “不,只能说是有一点点兴趣。” “那就更好了。马上就拿过来请您观赏一下。这个箱子好珍贵呢。这可是鼎鼎 有名的古代大家亲手制作的,现在的人根本就仿造不出来。您好不容易才到这里来 一趟,权当鉴赏地方特产,看一下再回去。”桐原老人拍了拍手。 今西在桐原老人那里足足待了有两个钟头。 临走之前,承主人好意看到了抽题箱,以及据说是古代诗人遗留下来的长卷。 纯属业余爱好,能有机会见到这种稀有的东西,立刻就把时间忘到脑后去了, 不过今西的心情却有些沉重。如果观赏古物这件事能达到此行目的,那肯定会更加 令人高兴。但可惜的是,在主要目的上却一无所获。 被杀人三木谦一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大好人。当调查到这一结果时,心里颇有些 期待落空的感觉。说起来产生这种感觉很不合情理,但从破案的角度来说,就等于 被害人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被害人的人格实在是太完美了。 在这个村子里再没有人能像桐原老人这样了解三木谦一了,所以已无须再作其 他访问。今西深深地表示感谢之后,随即离开了桐原宅第。 再次搭上了吉普车。来到镇子拐角时,看到了派出所。今西让警员把车子停下。 探头往派出所里一瞧,一名年轻的警察正坐在办公桌前写着什么。紧挨着的卧 室里挂着青色的竹帘子,正被风吹得摆来摆去。这就是三木谦一曾经工作过的派出 所。虽说已有些陈旧,但给人的感觉似乎仍保持着当年的模样。 今西仿佛有一种在参观纪念馆的感觉。一旦对三木谦一有了深入的了解,面对 眼前的这些景物也必然会产生某种感慨。 又返回到原来的那条山路。 告别龟嵩的村落,行驶在沿着河流的唯一的一条路上。今西在东北地区秋田县 的龟田还得到了一条近乎线索的收获。然而在龟嵩却是一无所获。 今西脑海里浮现出在秋田县龟田听人讲到的那个形迹可疑的男子。那名男子究 竟是什么人呢?与案件有关,还是无关呢? 吉普车顺着既无水田又无旱田的峡谷原路返回。 尽管如此,三木谦一毕竟还是一位出色的人物。这样的人为什么会遭到残忍的 杀害,甚至连面部都被砸得血肉模糊呢? 可以认定,凶手对三木谦一抱有很深的仇恨。品格高尚的人还会招致别人的怨 恨,这其中难道有当事人浑然不知的理由吗? 采取那样一种残忍的杀人手段的凶手,身上照理该溅上相当多的血迹,但他是 如何处理这些血迹的呢?难道凶手会把沾满血迹的衣服藏在自己家里?以前曾经经 手过各式各样的案件,但在那些案子里,凶手处理的办法一般都是把血衣藏到天花 板深处,或是埋到地板下面。 这个案子里会是怎样呢? 今西以前就曾跟吉村说过。今西的判断是,凶手肯定是坐车逃跑的。他没有直 接回到自己家里。肯定半路上还有一个中转的地方,他是在那里把沾有血迹的衣服 脱掉,然后再换上别的衣服回家的。直到现在,今西仍然认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没有 错。 可那个隐蔽的地点在哪里?是否还是如当初所推断的那样,仍旧在以蒲田为中 心的附近某个地方呢?那个隐蔽的地点会是凶手情人的家吗? 龟嵩车站已经出现在眼前,路与铁路线接到了一起。已经可以望到悬挂着小吊 钟的火警瞭望塔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