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当他们到达了裹尸布上标着一个大十字的迷宫中的位置时,大卫大大地失望了。他 自己也说不准,他究竟想找到什么。也许是想找到安放在高台之上的一座豪华石棺,一 个用死人骨头拼接而成的箭头,这个箭头可以为他们指明正确路线的,要不然就是一道 进入天堂的大门———若是他们将圣人遗物送回到主的陵墓,这道大门就会立刻为他们 开启。反正就是某种东西。 在这个他们依照路线图的指引走进来的高高的空间里,见不到他们所预期的东西, 也看不见使之与其他许多在他们的来路上所经过的空间不一样的东西———也许只有一 样不同,那就是在这里,堆成一个圆顶的很多粗刻而成的石头之间的尸体残留物要少一 些,还有,这里没有与之相接的通道或者空间。在大卫左面的墙上,有一颗牙齿残缺不 全的死者头颅,好像是讥讽一般地朝他狞笑着。死胡同!这死者头颅像是在幸灾乐祸而 无声地嘲笑———你可以想像一下这幽灵列车的精彩场面:突然之间,从四周的远古石 头和古代尸骨堆冒出来一堵堵围墙,与此同时,从后面出现了一伙身穿制服挥舞着钢剑 的活人,他们越来越近了。灯光全亮了,下场,演出到此结束…… 昆廷迷惑不解而又无可奈何地低头死死盯住他的路线图,而施特拉则用手电筒射着 一公尺多高的石墙寻找着,此时大卫终于还是发现了这个厅与别处不一样的地方:在一 面墙上有一个石头的君士坦丁十字。 “终点站。”施特拉小声说道,她的声音里包含着明显的失望之意。很可能她的想 法也和大卫一样,偏离到另外一个方向去了。有好多种可能性:不是这坟墓早就被发现 了,早就被洗劫一空了,就是他们将裹尸布上的符号的含义完全理解错了。但是也完全 可以推想,可能是渔夫茅舍中的光线不足导致在将裹尸布上的图复制到这纸片上时画错 了。 “现在怎么办?”施特拉转向大卫问道。 “是路线图指引我们直接来到这里的。”昆廷又以审视的目光对他的图看了一眼, 而后才确认一般说道。 大卫将剑插入剑鞘,伸手把图拿过去。 “我来看看。”大卫一边说,一边与神父一道再次细看路线图,但他并非是希望真 的找出养父看错的地方,而更可能是为了掩饰自己不知所措的心情。 此时施特拉却从他们的身旁走过,走到入口处右侧的石墙前面,仿佛她的脑子里突 然产生了一个了不起的想法,开始数墙上粗凿而成的几块石头墩子。 “第九名骑士击中了大师的第七块石头……”她神秘地喃喃自语着。 昆廷和大卫都突然转身看着她。 “第七块石头?”修士问道。 “开个玩笑而已。”施特拉满面笑容,双眼闪射出愉快的神色。 连大卫也忍不住笑了一笑。他又一次深切地感受到,有她在自己的身边,自己真是 无比的幸福。他们身陷地下迷宫之中,在一条死胡同里被四周成百上千个死者的遗骨堆 所包围,而在他们身后某处,肯定早就有十几个卫兵正在向这里赶来,但她却能够保持 幽默感,并且以此使他发笑。他之所以爱她,正是因为这一点———并且也是为了她所 能办到的,她所具有的其他一切。 大卫将路线图还给昆廷,然后走到施特拉的身边,伸手搂住她。见此情景,昆廷叹 了一声摇摇头。大卫的目光更有可能是不经意地顺便掠过墙上刚才被她点过数的石头墩 子。昆廷发现了某些异样之处,顿时愣住了。 “一定是在这里。”老人又说了一遍———他本想以一种令人信服的口吻说话,可 是他却未能做到。“我们是百分之百的肯定走对了。” 大卫拿了施特拉的手电筒,直接照射着一块石头墩子上的一道黑乎乎的裂缝,他觉 得这块石头的表面比其余的石头要光滑一些。再一细看,他又发现了一批与第一道接缝 精确平行的其他接缝。若将这些缝合起来看,可以使人想到这是一种扫描码或者基因编 码。在这些缝的下方,大卫又发现了一个平坦的洞,这个洞…… “施特拉,把矛尖给我。”他颇为激动地小声说道。 施特拉迷惑不解地皱起眉头,但并不开口发问,而是从背上把背包取下来,找出圣 人遗物。大卫拿着矛尖审视着石头上的洞。 他没有失望。这矛尖与三角形的洞分毫不差地准确相配,可是他又迟疑了片刻时间, 还回头向昆廷和施特拉缺乏自信似的看了一眼,而后才将矛尖慢慢地朝洞里推进。 过了几秒钟之久都没有出现任何奇迹。大卫的肩头抽搐了几下,似乎打算放弃了, 正准备把矛尖从洞里抽出之时,却听见轻轻地一声咔嚓。接着墙面的一部分就发出一种 使人听了很不舒服的响声,先向前,后向左动了起来,瞬时,夹杂着腐臭霉味的热空气, 从石墙后面大约已经被封死几百年的空间中,向他们扑了过来。 施特拉一时之间如哽塞了不能呼吸一般向后倒退,退到昆廷身边才站住。她难以置 信地凝视着在他们面前打开的这道门。当手电筒的光芒照射到石墙里面竖立着的两根似 乎高入云霄的圆柱时,大卫的手突然十分厉害地颤抖起来。他的心跳既快且响,以致他 觉得自己的耳朵里回响着隆隆的雷声。难道就是这里吗?难道在巨大的圆柱后面真是耶 稣之墓吗?是圣杯吗? “是君士坦丁纪念柱!” 大卫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使昆廷得出了这个他以敬畏的口气所道出的推断。但是这 并不重要。在这个如此巨大的地下灵堂里,最初究竟是哪个皇帝的灵柩停放其中,都是 无关紧要的,反正这灵堂之巨大,使人根本无法揣测其隐没在黑暗之中的另一侧是什么 景象,因为自极其久远的古代以来,始终一动不动地滞留其中的阴影,是不会被一支手 电筒所发出的可笑的微弱光亮一射就飘散而去的———圣杯就在这里……他感觉到了。 “主的陵墓!”从他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证实了他的猜想。 这是他母亲的声音! 大卫、昆廷、施特拉同时猛然转身凝视着鲁茨娅———她是刚才跟在他们后面跨进 灵堂前厅的———她微笑着站在他们的对面,右手举着一支火炬,身后紧跟着那个阿拉 伯屠夫。大卫空着的那只手条件反射一般一下子摸到挂在身边的宝剑,可是在大卫拔出 武器之前,舍里夫已经窜到了施特拉的身后,粗暴地揪住她的头发,使她不得不仰着头。 他的大弯刀的刀刃对准了她的喉咙。 大卫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立即松开了剑柄。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惊恐变成了 绝望,变成了一种羞愧与痛恨自己的心情交织而成的复杂情绪。他怎么会如此的幼稚, 竟然相信,在发生最后那次战斗的同一座湖边过夜之后,在他最后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以 蜗牛般的速度周游列国之后,隐修会已经找不到自己的踪迹了?他怎么会如此的愚蠢, 竟然没有能够预见到,在他像个最笨的大傻瓜一般,完全公开地宣告了自己的计划之后, 鲁茨娅或迟或早都一定会想到这个很容易想到的悄悄跟踪他的主意呢?即使他站在她的 角度来考虑,很可能也不会有不同的举措。他简直就是给她提供了方便嘛!倘若施特拉 被害了,那这并非舍里夫之罪———他只不过是盲从,鲁茨娅让他干啥就干啥———而 是他大卫自己的过失,完全该他一个人承担罪责! “见到你我很愉快,大卫。”鲁茨娅露出笑脸,温和地说道,不过这一次,这套表 演———也许真是一个母亲的挚爱,也许只是一个谎言———对大卫干脆就没有任何作 用了。大卫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而只顾凝视着架在施特拉脖子上的那把弯刀。 “把施特拉放开。”大卫拼命控制住自己,咬着牙说道。犹如在大沙漠里行走了很 长时间一般,他觉得自己的喉咙特别干涸。他说话的声音十分沙哑。“这是我们之间的 事情。” “只要你把剑放下就行。”他母亲点头说道。 这很可能是一张空头支票。她可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交易伙伴。绝对不是。但这对 施特拉可是一个机会,大卫不能不利用它。他对她负有责任,而且他爱她!除了他的疯 子母亲和一个思想僵硬而又不能公开表示对他的爱的修士之外,施特拉便是他所有的一 切。 大卫解开皮带扣子,将皮带和插在皮带上的武器都扔过去。剑从鞘里滑了出来,又 在地上丁丁当当地滑了一段距离。鲁茨娅真的心满意足地乐开了花,她示意舍里夫把施 特拉放了。阿拉伯人粗暴地将姑娘一把推开,站在一个离得不远的位置上,不仅可以监 视施特拉和神父的一举一动,而且还能截断惟一有可能逃掉的出路。 鲁茨娅向大卫伸出空着的左手。 “我的儿呀,你陪我去主的陵墓好吗?”她求他道。 “您现在不是得到了您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了吗!”昆廷此时声色俱厉,与其说他 是挺身而出,还不如说他是愤激而言,他一边口吐谴责之语一边用食指指着通向灵堂的 过道。“您为何要让大卫不得安生!?” 鲁茨娅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她转身面向神父之时,满脸洋溢着一副 高傲与尊贵受到了伤害的表情。 “谁给了你与我对话的权力,你个破修士!?”她以训斥的口吻质问昆廷。“闭上 你的臭嘴!”她一边说一边又转身对着大卫,随即拉着他的手。“我们走吧。”她笑吟 吟地以命令的口气说道。 大卫的喉咙里似乎有一团又干又硬的东西,他使劲把它咽了下去,同时微微点了点 头。他已经到达了一个转折点,从这点出发,显然是可以踏上通向顺从的惟一路径的。 他斗争过,他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凡是他能够做的事情他都做完了,但是他却不会把施 特拉也献出去,不会为了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将她拱手相送,绝不会为了圣杯而将她出卖。 他和母亲并肩走进灵堂的洞口。当鲁茨娅将火炬递给他,而后对他点头示意,要大 卫将固定在圆柱旁边的其他火炬都点燃时,眼睛里闪烁出疯狂的光芒。看起来,似乎不 可能按照她的要求做到的事情,事实上他却毫不费力地做到了。这灵堂里面既潮湿而又 霉味刺鼻,但是这些燃烧的火炬犹如只是为了这一时刻而燃烧———这个时刻终于来临, 它们得以用跳动不已的火光照亮了围在四周的宝物。大卫对什么都觉得无所谓———对 宝物本身无所谓,同样,对可恨的圣杯无所谓,即使他明知自己失败了,明知鲁茨娅马 上就会得到隐修会怀着权力欲望想了数百年之久的、圣殿骑士迄至今日为止成功地保护 着的东西,他也无所谓。 至少在他将目光从最后一支火炬上转回来,并且亲眼看见自己根本不想看见的景象 之前,是这样认为的。 他先前也曾预料,这座灵堂的规模一定十分宏大,可是他却远远想像不到实际上展 现在他周围的这种规模。单是他脚下的黄金装饰的玛赛克的面积就相当于一套小型住宅。 尽管如此,这件绘制有罗马皇帝弗拉维乌斯·瓦列利乌斯·君士坦丁* 的肖像并且配有 拉丁文诗句作铭文的艺术品,夹在———围绕着这座穹顶大厅中央区域的———巨型圆 柱之间,却显出一副十足失落而沮丧的模样。而在跳动的火光照射不到的大厅天花板所 在的上方,宽阔的石梯旁配有诸多装饰的石头栏杆,环绕而上直达一座供奉世界上所有 皇帝的楼台,楼台上又有一幅超大尺寸的君士坦丁的大理石肖像,无比威严地俯视着宽 阔的楼台和下面的大厅。这灵堂里的一切都是大型的。大卫以前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如 此的渺小,如此的微不足道。 严格地说,他也确实是这样渺小而微不足道。鲁茨娅为何要强加于他?为何要折磨 他,逼他陪她到这里面来?难道这就是她享受胜利喜悦的方式么?他是她的儿子,真倒 霉!尽管权迷心窍,她却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了———她怎么会如此残酷无情?他的 屈从似乎在渐渐消失,他全心全意地抗拒着与她并肩踏上大理石阶梯而登上楼台的要求。 他还是照办了。只要舍里夫以暴力控制住施特拉,他除了盲目听从鲁茨娅———无 论她要他干什么———之外,别的什么都不能做。 楼台上的巨大肖像脚下,有一个无比豪华的皇帝灵柩,但鲁茨娅连看都不看一眼, 而是目标明确地向一个风化了的木箱走去,只见箱子的一半被一件白色的斗篷遮盖着, 斗篷上一个红色的兽爪十字符号十分醒目。这是一件圣殿骑士的披风,大卫无比敬畏地 认出来,这是雷纳·冯·安茹的斗篷。 郇山隐修会女首领一伸手就将斗篷掀开,完全没有一点对圣人的敬意。 “这就是它……”鲁茨娅喃喃说道。每个音节都透露出纯粹的迷醉的声调。“主的 陵墓……圣杯啊。” 大卫有些疑惑。他觉得她是对的,因为他感受到面对裹尸布和矛尖之时所感受到的 那种心情。这是无比敬畏之情,这种心情使他的背上忽热忽冷地掠过阵阵强烈的战栗。 这使他感受到了一种强大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与力图使他下跪的强制力的程度相同。 走近了,越来越近了,他离这个箱子———从箱子上的缝隙和裂纹闪现出危险而又具有 吸引力的金属光泽———越来越近,但是…… 他曾经寻找一座坟墓。但这箱子,连将它称作幼儿棺材都嫌小了! 他的理智早已不想知道,这小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如果鲁茨娅把它打开了,会发 生什么事情。即使迄今所发生的一切忽然间被阻止了而没有发生,即使他在此处毫无思 想准备也毫无预料地从这一秒钟到下一秒钟重新找回了自己,那他母亲的眼睛里狂放不 羁地熊熊燃烧的贪欲之火,以及他的双手和上下嘴唇难以控制的颤抖,都会是对他的一 个明明白白的警告。无论在这箱子里安息的究竟是谁,一旦他亲眼看见了,都可能会惊 得失掉理智的。鲁茨娅已经快发疯了。 “把它给我打开!”鲁茨娅突如其来而且特别粗鲁地要求大卫。 大卫极其恼怒地瞪着她。只见她的胸部正快节奏地上下起伏着。她的额头上冒出了 一颗又一颗大汗珠子。情绪的激动使她的眼睛里的一些毛细血管破裂,她的眼球表面布 满了殷红的血丝。贪欲吞噬了她的美丽。她显得老了许多,比几分钟之前显然疲惫多了。 “不!”大卫脱口而出,但是对那小箱子里可能会伺机袭击他的软弱的灵魂的恐惧, 因施特拉在灵堂外面始终还处于屠夫的威胁之下而感到的害怕,对与鲁茨娅有关的事件 的害怕,使他的一声叫喊略微有些乏力。 “大卫呀!” 此时鲁茨娅的眼睛里原有的疯狂神色又添上了一些乞求的以及不算很淡薄的恐惧色 彩。大卫明白,她是真爱自己。她彻底疯了,她因梦想获得永生而丧失了灵魂,但她确 实是想和他一同分享这美梦。 “现在它属于我们了,”她悄悄说道,“属于你和我……” “太妙啦。结合成一个完整的亲爱的家啦。” 鲁茨娅像听见了惊雷之声而万分惊骇地猛然转身。大卫的目光也迅速转向了这个他 十分熟悉的声音。他本来以为阿雷斯已经死了———但他还活着,他已走到楼台脚下而 没有被他们发觉,他此刻已迈步登上宽阔的阶梯走了几步。他手里似乎是若无其事却又 不无威胁性地拿着一把剑,刀刃上正在滴血。然而不管是他用自己的武器杀了谁:他还 是远远没有满足。 大卫无比惊恐地越过巨人朝门外的过道看,他希望能够在那里看见那个苗条的身影, 但是什么都看不见。他的心海里发生了爆炸。难道这是施特拉的鲜血?难道粘附在阿雷 斯的刀刃上的,竟然是她的生命,是她的生命之血喷溅到了他的脸上?! 大卫曾经相信,在一个人的脸上,在一个人的双眼里,不可能有比他的母亲决定一 切的无限贪欲还要更加没有人性的表情了。但是他想错了。在阿雷斯的贪欲表情里,还 包含着嗜杀成性的残忍。大卫一下子想到,他杀死了施特拉,并且很可能在他的诛杀黑 名单里,下面两个就是大卫和鲁茨娅了。还值得去拼搏吗? “你总是要我相信,”阿雷斯转身对姐姐咬牙切齿地说道,同时慢慢地走近她, “现在我相信了。我相信,圣杯是属于我的!” 隐修会女首领没有退缩,而是以满含仇恨与蔑视的目光打量着弟弟,流露出倔强迎 战的神情。 “如果你伤害了施特拉和昆廷,阿雷斯……”大卫开口说道,此时他竭力压制充盈 他双眼的热辣辣的绝望之泪,但是佩剑大师却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给我住口吧,外甥!把你的嘴巴闭上……”在他马上转身面对着鲁茨娅之前, 他哀叹般说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下跪吗?”他翘起下巴,以挑战的口气说道,“如 果你现在在我的面前下跪,又会怎么样,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鲁茨娅毫不费力地顶住了阿雷斯蔑视的目光。大卫惊骇不已地断定,她并不相信阿 雷斯。如果不是不相信他,就是她对自己被阿雷斯杀死抱着无所谓的态度。这可恨的圣 杯决定了她的存在。即使阿雷斯从她手里把圣杯抢走,那他也会立即杀了她。她的双眼 此时冷冰冰的,再也不是栗色的了,而是深黑色,犹如当初造物主创造万物之初的时刻 那样,无边无际的虚无。 当阿雷斯走到她身边时,鲁茨娅朝他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紧接着阿雷斯便将他的 剑向上方一扬,打算将她的头从脖子上砍下来。她丝毫没有退缩。 她疯了。她太危险了,她无疑是准备用自己的孩子换回圣杯。但她是我的母亲,现 在肯定值得拼杀一场了!大卫看不见施特拉的尸体躺在何处! 大卫发出一声尖叫,以绝望的力量从鲁茨娅的身旁冲过去,从正在向下坠落的刀刃 之下只有十来公分的间隙中冲过去,撞到了舅舅的身上,他那巨大的冲击力咚地一声撞 在巨人的胸部,使得巨人倒退着趔趄起来,退到阶梯的最高一级,随即失去了平衡。刀 刃虽然没有砍中目标,但大卫却由于他自己的冲击势能而从最高几级上名符其实地飞了 出去,最后与他的舅舅一起无法控制地摔下了阶梯。只听见一声沉闷的巨响,他们便双 双倒在了阶梯下面的地上。重重的一摔,使得大卫眼前金花四溅。他模模糊糊地喘息着, 上气不接下气,但却拳打脚踢了几下———不过使他大难不死的,很可能只是因为他是 落在了阿雷斯的身上。 也许这一来,他的死亡只推迟了很恐怖的几秒钟时间,因为随着阿雷斯如动物一般 大吼一声,他的双脚顿时恢复了力气,同时将大卫一下子蹬开,使他像一个弯弓似的弹 起。大卫挣扎了几下,拼命想爬起来,最后甚至于有点儿像直立的姿势,竟然得以趔趄 着朝阿雷斯那杀人狂似的面孔走了两三步,但他哪有获胜的希望。与他肩阔膀粗、一脸 恶狠狠狞笑表情注视着他一公分一公分向后倒退的舅舅相反,他完全是手无寸铁。 阿雷斯朝浸透了上帝祝福的地面吐了一口唾沫,目光里含着暴徒的嗜杀乐趣,悠然 地晃动着手中的剑。“啊哈,嗬,”他嘲弄一般叫道,“还挺厉害———” “大卫!!” 其余的话变成了高声的呼喊———这声音来自于灵堂前端的通道口。是施特拉! 当大卫看见施特拉出现在暗道口前面的火炬的光亮之中后,立刻听出这是她的声音 ———而他伸出去的手则紧紧地握住圣殿骑士大师之剑的柄,此刻他才真的明白了,这 剑是她扔给自己的! 正当大卫十分意外地凝视着自己手里的武器时,那巨人的嘴角已经怒不可遏地抽搐 起来。 “最后一课开始了。”阿雷斯怒吼道。不等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大卫便本能地抵挡 着舅舅的第一次进攻。 他俩激烈地搏斗着。几乎分不清谁在进攻谁在抵挡。这很可能是一场结局难料的短 促战斗,因为大卫已根本不会运用他的老师教他的大部分技巧了。佩剑大师以残酷无情 而难以预料的疯狂对他乱砍乱劈,把大卫的左臂砍伤了,鲜血从一个很深的口子一涌而 出,而阿雷斯的腰部也被劈出了一个并不很浅的伤口。阿雷斯的每次进攻都无法预料, 每个动作都难以预测,或者只能大致猜测。大卫却鄙弃舅舅教他的种种花招与卑劣伎俩, 他本能地抵挡进攻,主动进攻,而后又自卫性防御,这类战法都是以对手用脑子作战为 前提条件。但阿雷斯却是单纯凭借疯狂与愤怒以及匹夫之勇作战;他即使闭上双眼也能 运用自如地挥动他的武器。 这可是错误的战略啊! 当大卫眨眼之间看见对手眼里稍微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几乎可以称之为是害怕的东西 时,他才发现,在他的最后几次劈砍动作中,竟然出现了身体不平衡的迹象———自己 的进攻占了上风!巨人一步一步面对着他向后倒退,实际上大卫是可以赢得胜利的! 可是随后大卫却觉得自己握剑的手背火燎火烧地痛起来。由于疼痛与恐惧,他高声 叫喊起来,武器落地,双眼无比惊骇地凝视着对手忽然拿在左手上的匕首。滚烫的鲜血 滴落在他脚下的圣殿骑士大师之剑上。 阿雷斯的脸上呈现出稳操胜券的神色,他以昭然若揭的愉快心情,几乎是悠哉游哉 地狞笑着走近惊恐万状的大卫,准备发出最后的一击———却不料昆廷怒不可遏地大喊 一声,拿着阿拉伯人的大弯刀向他冲了过来! 大卫与巨人一样,几乎没有看见修士冲进来了,但他却看见巨人吃惊地猛然转身, 举刀准备出手,于是立刻作出反应。大卫鲜血淋漓的手迅速向下方伸出,抓住自己脚下 的剑柄,一扬手便将它举了起来。阿雷斯斜眼看见了这个动作,便在准备将修士劈成两 半的进攻动作已进行了一半的当口儿决定转身来对付大卫。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圣殿骑士大师之剑呼啸着砍了下来,将他脖子上的头颅劈成了 两半。 结束了。大卫筋疲力竭地蹒跚着倒退,他大汗淋漓,由于极其疼痛与十分吃力而气 喘吁吁,而那巨人的躯体还直立着坚持了仿佛是没有尽头的一个瞬间,用他那已然死亡 的相互之间距离越来越远的两只眼睛打量着他,然后才倒地而亡。 施特拉大叫一声,因目睹眼前这极其恐怖的一幕而摇摇晃晃倒退了几步。昆廷闭着 双眼呼吸沉重地靠在两根巨大的圆柱中的一根上。大腿部分的长衫浸透了鲜血———一 定是阿雷斯用匕首将他刺伤了。老人家勇敢地举起手又摇摇头。他的伤势不重,没有生 命危险。 大卫的目光射向楼台上面的鲁茨娅。不行———他在心里纠正自己。事情还远没有 结束。 他的母亲向下看着她弟弟怪模怪样的尸体,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色。然后她满脸笑 容看着自己的儿子。似乎用不着开口讲话便可以告诉他,她希望他做什么。 大卫拖着脚步动起来,神情很坚决。 “大卫……”施特拉不知所措地小声说道,但他并不回头看她。他必须把事情办完。 就是现在。 “我就知道你能够战胜他,”当鲁茨娅看见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走到自己的身边 时,小声地说道,“你是我的儿子嘛。” “是的。”大卫声音平淡地答道。他的手紧紧握住剑柄———这是他父亲传给他的 武器,以便他借此来保护圣杯。不让隐修会染指。不让他的母亲鲁茨娅插手。 “正因为这样,我得保护你,免得你自己害自己。”他轻轻地补充道。 鲁茨娅还没明白大卫的意思,大卫便将宝剑迅猛地朝木料已腐朽的小箱子砍了下去。 她一声大叫,尖厉的声音变为震耳欲聋的咔哒声,使得支撑顶盖的大圆柱都震颤起来。 他使劲一砍,将千年古箱子击碎的那一刻,朽木的细粉便一腾而起。然而,他力量极其 巨大的一击所击碎的,并非是闪烁着光泽的传说中的圣杯。 被击成碎片的是他的宝剑! 大卫以不敢相信的目光看着他所继承的遗产变成的值得怜悯的残余碎片,又看看这 个罕见的银光闪闪的东西———看起来,朽木粉尘似乎是特别敬畏地退向两侧为其让开 了路———但是此时他所理解了的,却使他更加迷惑不解:坟墓是圣杯,圣杯却是一块 东西。一块长方形的如水银般闪光的东西,既不是银,也不是钢铁,更不是他所熟悉的 其他材料,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不存在这种东西。它是用权力制成的。是用信仰之不可战 胜的纯粹力量制成的,而这种纯粹的力量,是耶稣基督在其生前以及在他死后的很长时 间里带到人间来的。 大卫先前在石头上的小孔上方所发现的罕见线段密码,是专为当钥匙用的矛尖而设 的,此时他又在圣杯的表面上看见了这样的密码,而且没有任何一粒微尘敢于落在这个 表面。这上面也有一个小洞,不过它更像是儿童所画的太阳或者星星之类。 鲁茨娅慢慢地将自己颤抖的手伸向圣杯。大卫没有设法阻止她。他本来是想把圣杯 捣毁的,然而他没必要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能力把它捣毁而再试一遍。他也不能将自己的 母亲杀死,并且他确信,只有将她杀死,才能阻止她抢走这件支配她生活的东西。 但是她并没有触及圣杯,而是在她的手快要摸到这个世界上最伟大最重要的圣物之 时将自己的手缩回来一点点。她的细长的手指紧紧地握住大卫的右手手臂———而后便 竭尽全力将大卫鲜血淋漓的手按在了那一块长方形的银白色东西上。 大卫的皮肤触及到了圣杯,手上的血也落了几滴在上面,而后鲁茨娅把大卫的手松 开了。大卫惊惶不安地缩回了自己的手。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他仿佛觉得鲁茨娅将他的 手浸入了一盆水中,整个一盆水的温度与他的体温准确相等。既不觉得冷又不觉得烫, 既感觉不到电流刺激,也感觉不到有电阻存在。什么都感觉不到。 然而他滴到圣杯表面上的血滴却在不停地滚动。大卫如着了魔似的凝视着那些小血 滴,看着它们滚进奇特密码的精密刻制的细槽中去,仿佛它们都是有生命的一般。当大 卫的血将宽宽窄窄相互平行的每一条杠子都填满时,杠子就陆续全被染红了。 “你的体内所流动的正是王室血脉!”鲁茨娅小声说道,但她的眼睛却并不看他。 “你就是打开圣杯的钥匙!” 忽然从星形符号中射出一道仿佛能将大卫的眼角膜烧焦的强光,使灵堂笼罩在一片 均匀的白光之中。施特拉叫了起来。当这源自圣杯的强光又返回圣杯里面去时,圣杯的 表面顿时变成某种均匀的非物质的东西,像是一种发光气体凝聚而成的液体。 权力。能量。不死性。这三样融合成一种物质———其实这根本就不是一种物质, 因为它没有任何尘世上常见而存在期短暂的成分,没有一个分子。是一种特殊的存在。 “你为我打开了通向永生的大门。” 鲁茨娅的话传入他的耳朵里,听起来闷声闷气的,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似的不真 实。接着她笑容满面地弯腰下去用两只手舀水似的贪婪地舀那强光。 她达到了自己的目标。她畅饮圣杯。 当她重新直起腰来笑吟吟地对着大卫时,她闪亮的双眼射出无比幸福的光芒。经过 持续了数百年之久的激烈战斗,权力之秘密终于流进了她的血管里。 但是她的灵魂却在流血。 “谢谢你,大卫。”她轻轻说道。 从她的嘴巴里吐出来的话,从来没有任何一次像此次这样出自真心。 大卫越来越惊惶地观察着她脸上所发生的变化,但鲁茨娅却仿佛既没有察觉大卫在 观察她,也没有察觉他惊惶的神色。 “这个时刻我已经盼望了许久……”她不受任何影响地继续说下去,这是她长长的 一生中第一次彻底感到幸福的时刻。她的双眼饱含着血液汇聚的快乐之泪。从她的白亮 皮肤的毛孔中同样涌出了快乐的泪水。 大卫吓得屏住了呼吸,但他的母亲却转身离开他,开始缓慢地从楼台上走下大理石 阶梯。起初她的步履显得颇为庄严。然后却越来越迟缓了。 “完整的权力是不朽———” 鲁茨娅停下了。她慌乱地用两只手抚摸自己的太阳穴。大卫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事情, 也不想看见。但是当鲁茨娅看见自己两只手上都有血的时候,她便在楼梯的中段停住了 脚步,又回过身来看他。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滴的血越来越快地从她的皮肤毛孔中涌出, 顺着她的额头和脖子往下流,同时在流动途中又新开了毛孔,隐修会的女首领———他 的母亲!———就这样慢慢地从许多毛孔十分痛苦地流出了鲜红的血。她的雪白的丝绒 长裙被染红了。 大卫不想看见她这模样,但是他却无力避免,连动一动自己的眼皮都不行,他根本 不想目睹母亲的死亡过程,目睹她那张脸由于感觉到痛而扭歪成一副特别难看的模样。 直到她开始摇晃起来,快要倒下之时,他才得以摆脱发愣的状态,赶到她的身边,托住 她瘫软无力的身体,使她免于跌倒撞在大理石阶梯上。 但是他却救不了她。他从来都无法救她。 “它……不是……为我……而定的。”鲁茨娅有气无力地小声说道。血红的恐惧之 泪顺着她的双颊向下流,滴落在大卫支撑着她头部的手臂上。她的眼皮忽闪忽闪的,仿 佛她在以最后一点点力气绝望地与不可避免的结局拼搏。 她的拼搏只持续了几秒钟,在这点儿时间里,大卫的眼泪掺和着一股股鲜血汇集在 她冰冷的皮肤上。然后便结束了。强光又闪了一下,接着光亮恢复为最初的形式。 鲁茨娅·圣克莱尔死了。 大卫还抱着她,将她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膛上———他终于可以在这个时刻里哀悼 他从来没有一起生活过的母亲了。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她已经没有生命的躯体放在阶梯 上,又转身向上面的楼台攀登。 你的体内流动的是王室血脉———当他又一次走向圣杯时,脑子里又回响着鲁茨娅 的话。它并非为我而定的…… 对,它不是为她而定的———他在心里无声地确认她的来得太迟的认识。因为它属 于他。仅仅属于他一个人。 他又朝下面的施特拉和昆廷看了一眼。然后他向圣杯走去,慢慢地蹲下去,又用安 茹的斗篷将它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