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李忠良是六六届高中毕业的学生,刚跄踉地踏上去大学殿堂的台阶,还没有挨 上大学的边儿,就打着趔趄被“文革”撵了下来。他就是这厄运中的不幸者。 “文革”中他在生产队瞎混了十多年。下地劳动拉架子车,每天由六分工升到 十分,那时在生产队就算拿到了强劳的工分。 忠良的母亲刚生下他还没过满月,父亲就病殁了。母亲尿一把屎一把地把他拉 扯大。盼望着他能长大出人头地,干一番大事业,可遇上这绝情的文化大革命,就 没有什么指望了。现在她看着小儿子被生产队的重活累得比以前还要黑瘦多了,心 痛极了。她寻思着:小儿子没黑没明的在生产队干到底,也只不过是没出息、没有 一点技术的农民。她的大儿子是方圆几十里颇有名气的大木匠。于是,她的脑子就 像电磁场一样,被学木匠吸引住了。她觉得木匠手艺是个有巧道既又省力的活儿, 赖好也有他哥这个靠山。她再三叮咛大儿子要好好地去教他,以后也能像他那样成 大气候。 忠良在学木匠不足三个月的日子里,他大哥只让他用推薄,其它的凿子、锯子、 平顶、墨斗、锤子等工具全然不让他去模一把。 他哥给了他一个不足一巴掌长的小推薄,限定三天内要推平十多个床板,床板 面凹凸不平,推起来很费劲,他每天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渍得湿漉漉的,汗珠常常滚 进眼内糊住眸子,酸痛到心里。超负荷地劳动强度,使忠良的肚子像填不满的坑, 老感到秕秕的,每天晚上睡觉前他常要啃个馍充饥,才能安安稳稳地睡着。记得一 天晚上睡觉前没吃馒头,肚子就饿得叽咕了一个晚上,他彻夜未眠。于是,他饱食 终日,两个月就吃完了120 斤饭票。 那天,天刚擦黑,他给哥说要回家用自行车驮粮。可他哥不依,他犟着头说: “你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我吃的是开水煮白菜,没有啥油水,主食再吃不够,还不 把我饿死了。” 说真的,忠良成天攥着推薄推那破玩意儿,就够呛了,还要加班。加班时,他 挣死扒活扛着180 斤重的粮包子,颤栗着双腿,艰难地踏着搭板,一袋一袋地扛上 大卡车,又躬着腰,像骡子一样地驮着包子,一袋一袋地卸下来。他哥又挖空心思 把他拼命挣来的加班血汗钱,装到他的腰包里。 粮吃完了,他要硬犟着骑自行车回家驮粮。气得他哥脸乌青,手也颤抖了,上 去不由分说,就搧了他的耳光,那响声清脆薄亮。他哥的两只手是多年做木匠练的 功夫手,一扇上去,就力大无比,忠良的脸颊,当即就红肿的像两颗熟的透红的柿 子。他捂着灼痛的面庞,潸泪涟涟,愤然骑着自行车,飞奔在回归的苦楚路上。 人过三十不学艺。忠良已到了而立之年,学木匠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加之, 他哥又是那样的虐待他,于是,他就沮丧着脸,索性不学艺了,还把他哥不让取粮, 打他耳光,如何虐待他,领他加班钱的事,全兜给了母亲。 母亲抚摸着小儿子被打的红胀脸,心痛的浑浊泪花闪烁着流出了眼眶。她决定 不让小儿子再去受这个罪了,觉得学木匠这活就不是小儿子干的事,看样子也成不 了什么气候。 在期盼得到好工作的罗曼的克日子里,他像疯了一样,他确实感到了时间地延 伸。每天就像一分钟一张小照片的留影,度日如度年。快一个月了,庄稼地里的麦 和草也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没长似的。村子里还是那样的死气沉沉,参差不齐的木坯 或砖瓦房子、树木、猪、狗、牛、羊,生产队长、小组长,老婆娃娃们,一张一张 的脸和身子都见腻了,还有他那每天只挣十分工的日子,他都厌烦了。他唯有对 “吃皇粮,端铁饭碗”的新鲜。 就在那天晚上,他突然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羸弱得十分可怜的人,可似乎又能 力大扛鼎,和他站在一起的还有一位熊腰虎背、身材高大体格强壮的男人,他仰视 这位男人,就像秃发女羡慕一位如云秀发的女人一样,赞叹不已。 这个契机终于来了。黄粱一梦刚过,曾经打过他一介耳光的大哥,喊醒了他, 递了他一张招工表,朦胧中他竟不敢承认这是事实。就在这天晚上,这位泥腿子, 竟然摇身一变,变成了吃“官饭”的。 忠良命里注定是公社电话员的料。他嘴乖腿勤,公社机关院里的大小人物都夸 他是个憨厚老实的好小伙子。尤其是在公社蹲点的武装部作战科张科长,虽说已被 破格擢任为县革命委员会常委,然他却在小李的眼里却没有那种冷酷、毫无表情的 俨然军人气魄和当官的架子。他特别器重忠良,有时夜深人静时,他俩还在闲谝, 常常把五四式小手枪有意识地显露出来,让忠良周而复始地卸卸装装,不时地扣动 无弹扳机,让他玩个够。 在忠良的记忆里他没有父爱,现在看到像父亲一样的张常委那么关心爱护自己, 也就没有什么顾忌地对张常委无话不说,无话不听。张常委比他父亲还父亲,连鸡 毛蒜皮的小事也管,乃至于每天的日程有什么安排,也由张常委拨弄过来,拨弄过 去。 宝鸡的第一场大雪,自然是美得动人。 李忠良趴在阳台的栏杆上,看呆了。参差不齐的房顶上、树上全白了,咋一细 看前面张常委办公的瓦房屋顶上,似乎积雪更厚。 下了一夜的大雪停了,落定了,也定位了忠良的这场劫难。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