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这是一桩真实而又离奇的故事。 酷暑的一天,交警大队副大队长刘永平依旧被闷在县城西端马路旁一间炮楼式 的小洋房里。他像避难的灾民一样躲在防晒洞里,又怕再次被那恶毒的太阳强光噬 住不放,因为这是他勘察完第五起交通事故现场才躲进去的。可麻烦事就偏出现在 这个时间。 两个男人抬着一副担架,冒失地闯进了办公室。抬担架的两人差异很悬殊:一 个是身材高大,面带杀气,两腮鼻嘴之间留着寸须,略微驼背,上着黑色T 恤的武 夫;一个是面带和善的矮弱男士。担架上的人笔直地躺着,左侧裤筒挽在膝关节的 上面,膝盖以下胫、腓骨的部位全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显得很臃肿,头部一股渍 出纱布的血水,顺着左腮已淌到了脖子。右肘关节也被擦破了皮,洁白的衬衫已被 点点血斑染红了几片。 刘永平瞅着伤者那张难看的面孔,不爽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 干什么工作,伤是怎么碰的,请您详细地说一下经过。” 王蕾擦着与血几乎混杂了的泪水,说他今天中午拖着拖鞋,骑着两轮摩托车, 准备到城里买些生活日用品,不知怎么搞的,那阵儿心情特别好,一出厂门就唱歌 儿。 这句话逗乐了刘永平,他问:“你唱的是什么歌儿。” “我唱的叫什么的爱。反正我只知道唱词里有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 …”刘永平竟然捧腹大笑起来:“歌儿的名称叫《纤夫的爱》。纤就是拉船的绳; 纤夫就是拉船的人。”王蕾接着说,他车骑得像飞一样快。正唱在兴头上,不料从 路的南边窜出一条狗来,是一条很恶的黑狗,看样子是条狼狗。狗“唿”的一下就 撞上了他的车,翘起前面的两只爪子,猛地向他扑来。他没有防备,想加快速度甩 掉它,可车骑得越快,狗也就跟的快,骑得慢,狗就慢。于是,弄得他一时慌乱了 手脚,毛骨悚然,两条腿也酥软的像植物人,只觉得头“轰”的一下炸了,车和人 就碰上了路边的电杆,当时他就昏了过去…… 王蕾虽受了重伤,然而说起话来却是一套一套的,滴水不漏。他弟弟王广早就 等得不耐烦了,在办公室里边踱来踱去,唠叨着:“我们在县医院里已撇了五百多 元了!” 王广刻意打造了披肩黄发,但仍然不像艺术家。在警长刘永平眼里,他就是一 个十足的闲痞。他再扭过头来,望望那“噫嘻噫嘻”正在呻吟的王蕾,憋在肚子里 的一团火,就直涌了上来,瞪着眼说:“你兄弟两人,一个急着要上墙,一个躺着 吆喝,要马上处理办不到。你发生事故的现场还在不在,狗是那个单位的,还是那 个私人的?王广你能不能抬着你哥到现场,领我们去看一看!” 王广眨了眨眼皮,和他哥商量后就答应了。 五人一起来到了事故现场,刘永平和小王仔细勘察了现场的交通环境,对马路 旁北侧的电杆擦痕,做了具体的测量和鉴定,鉴定的印痕高度、宽度与摩托车基本 吻合。又疲于奔命似的调查了解一番,才找到了狗的着落。 狗的主家是在铁路立交桥下一条巷子的旮旯儿,门牌是光明巷253 号。刘永平 一瞥这很眼熟的门号,就像电击棍猛击了头部,心里颤动了一下。这不是舅舅家吗? 他眼前当即浮现出为母亲送葬那天装殓时的一幕。按照阴阳先生占卜的起丧时间 (九时)刚封了棺盖,刘永平他舅——吕文杰等叔侄贤孙一伙才风尘仆仆地赶到他 家。照规矩说:入殓时他舅家来人后才能封棺盖。刘永平他们家触犯了这一戒律。 舅父领着10多名孝侄贤孙闹腾了半响,恼怒时还出言不逊,整得刘永平兄弟四人和 媳妇们下话不迭,才平息了这场风波。自那以后,刘永平只是在春节才背着妻子偷 偷地看望一次舅舅。就这样,妻子还说他是一个没有记性、没有志气的人。 然而舅父就是舅父,刘永平就是他的亲外甥。基于这一点他还得给舅点儿面子。 他脑袋里乱的像一团麻,那几天一直理不出头绪,后来他思忖:是顾情面,还是秉 公办案,两者总不能像放在戥子上半两和五钱的位置。要哄弄王蕾很简单,说那是 条野狗,找不到主人,这场官司不就结了。况且,王蕾兄弟他们似乎还不知道这事 咋么办,如果没有赔钱的办法,也就只好认命了。可王蕾也是一个可怜巴巴的工人, 不为他落实赔钱的主家,能说是为群众利益着想吗? 他怕当着他舅的面会形成尴尬的僵局,只好用电话做了通知。电话里吕文杰听 出了外甥那柔能克刚的铿锵语气。他心里想,是不是外甥还在嫌弃那年闹腾大姐丧 葬的事。他以长辈的口气,大不咧咧地“哼哼”了两声,就算答应了。刘永平凭他 的感受也感到了对方那不太搭理的架势。可这些都是次要的,只要舅答应参加事故 处理会就行。 划分事故责任的那天晌午,两个事故当事人和王广准时跨进了事故股调解室。 调解室正前方横挂着“秉公办案,执法如山”的长方形牌子,牌子下横放着像用墨 汁泼过,黑得怕人的高高桌椅。那天勘察事故现场的小王和另一位交警的脸也严肃 得跟这张桌子一样。两个当事人就坐在桌子前面的木椅上。 吕文杰刚进调解室先是一怔。这种表情只闪了一下就消失了。他心想,这是狗 的错,能把我怎么样,何况有我的外甥在场。他显得胸有成竹,因为他查遍了《道 路交通安全法》,对狗没有规定。于是他就牛逼哄哄,狠狠地坐定在竖放的黄色排 椅上。王蕾瞅了瞅吕文杰那张拉长了的脸,憋着满肚子的气,但又很快换成恳求的 目光移向了小王,和他弟慢腾腾地坐在了对面的排椅上。 小王板着面孔,庄严宣读:“经股务会6 月16日研究决定,狗的主人吕文杰未 栓系好没有驯服的狗,致使上了公路。根据《道路交通安全法》第60条和《道路交 通安全法实施条例》第73条规定精神,应负事故的主要责任;王蕾违反了《通路交 通安全法》第51条规定,未戴安全头盔、穿拖鞋操作不便,负事故的次要责任。” 这心疼的决定,激恼了刘永平他舅。他扭动着腰走到小王身旁,怒目瞪视着, 指点着小王的鼻子,高声厉色地吆喝:“60条是给畜力车的牛和马规定的,对狗没 有什么规定,更没有规定狗是怎么个走法!”他嘴像喷泉一样,唾沫星夹着话音全 喷了出来。 刘永平知道今天是小王他们处理他舅的事故,有意关了隔壁勘察组办公室的门, 拉了窗帘躲起来,想回避这场与舅有关的狗官司。可他舅那撕心裂肺的吆喝声,使 刘永平屁股在椅子上如坐针毡,心乱如麻,坐着不好受,就索性踱起步来。 小王面对这种糟糕透顶的场面,无可奈何地敲开了隔壁的门,请求刘永平援助。 实际上刘永平早就憋不住了,他也想助小王一臂之力。 刘永平刚跨进门,吕文杰就好象溺水的人见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似的,一下子 挤到刘永平的身旁把《交通安全法》没有给狗的规定、他不负责任的理由又重述了 一遍。这时刘永平不禁想到近几年长搞普法教育。公民的法制意识确实提高了,就 连没有上过几天学的外行舅父,也懂得实施没几年的《交通安全法》,对狗没有明 确的规定,然这阵儿,就与自己不利了。他脸上挂着笑,心里说,那年E 县交通监 理所(1987 年9 月1 日前公安交通管理机关体制未改革的名称) 一位老成的交通里 手,在处理一起狗追一个男囡时,被汽车撞残,他竟然做出了捉襟见肘的主张,狗 负事故的全部责任,使社会舆论界大哗,县城大街小巷贴满了大小字报、标语。贬 斥老成的交通人是位红头糡子官。我们不能因为你是我舅,我就像那位老成的交通 人一样,说这全是狗的错。刘永平先“哎哟”了一声,试图缓解一下气氛。可这次 确实起到了预期的效果,舅父的言语举止犹如嘎然而止的刹车,刹闸了。回到他坐 的长排椅北端,缓缓地坐了下来。 “家畜就是牲口,牲口就包括狗,关于没有驯服的狗走的路线,当然是和非机 动车一样要人牵着靠右边走。何况全国各大中城市,包括一些地区都有对狗管理的 详细规定。你老人家要依法说道理,不能别出心裁,请您不要生气,气坏了您的身 子。”刘永平加重语气,特别注重连用了两个带心字的“您”字,确实也够费心思 了。当然这话王蕾和王广倒没有听出什么眉目,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更不知道他们 是甥舅关系。 刘永平加重语气,费尽心思用的两个“您”字,他舅并没有在乎。反倒更躁动 了,他又逼近了外甥一步,又开始用右手二拇指点鼻子了。他认为这样点外甥的鼻 子就够客气了,换了其它地方,他还要狠狠地捶他一顿才解恨。可外甥也不是好惹 的,他想第一次已经忍过了,虫逗急了还会咬手呢!他再不能瞅着舅父这种极度污 辱人格的做法继续下去,他断然地做了点遮挡的姿势。这下舅父才意识到了,收敛 多了。他欲要张开的嘴像哑巴一样颤动了几下,结巴着把话噎了下去。因为他似乎 看到了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外甥,而是比刚才高大得多,像法院审判员。那举止语气 得体,振振有词的答辩,使他那一米八的个子也显得矮得怕人。于是,他那手绝招 儿,就更显得苍白无力了。他低着头,望着门外川流不息的车辆,忙忙碌碌的行人, 赧愧而无可奈何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当然,刘永平他舅没有在责任认定书上签下“同意”二字。 中秋节那天下午刚下班,刘永平一家三口步入西关超市,买了一瓶舅父最爱喝 的太白酒和一袋赠品、一把香蕉,匆匆进了舅父家门。刘永平今天是专门给舅赔罪 的,他不知如何对待猜想中尴尬的场面。妻子为了替丈夫解围。先抱着儿子催着叫 了声:“爷爷。”吕文杰由阴转晴,冷若冰霜的脸上挂上了一丝笑容。这时候,很 会圆场的舅母,倏地从妻子怀里把孙子夺过去,进了里屋。“舅舅,我和永平好长 时间没有见您了,今天过来看看您,再就是向您老人家赔个不是。”刘永平他舅年 轻时遇人说话,总爱把手指关节捏得嘎嘎作响,六旬了还是这样,他今天为应付这 种场面,也只好如此敷衍。舅父和刘永平夫妇都围坐在院里一张小桌旁,沉默着。 还是吕文杰先道出了他的金玉良言:“你外甥案子办得好,真是铁面无私,我是狗 的主人,认输了。”刘永平低头不语,后来他思忖了一会儿,说:“责任是原则问 题,我们不能顾了舅的情面,而放弃了法律的公正性。今天我就是为这事,向舅赔 情道歉的。请您老人家多体谅我的难处。”随即他就拿出这起事故的责任认定书, 递给他舅,尽管他舅满脸的不高兴,还是给了外甥面子,接过了责任认定书,在认 定书上签了“同意”,署上了自己的大名,随后扬长走出家门。 刘永平瞅着舅父的背影,陷入了沉思:法律无情,舅有情啊…… 这桩“狗案”办到了这份上,当然是王蕾左胫腓骨折痊愈后,拿了总损失80% 的钱,兴致盎然地离开了交警大队 在这次临离开交警大队前,王蕾才听到小王他们说:刘永平和吕文杰是甥舅关 系。然而在这种背景下,刘永平却秉公办理了这场“狗案”。于是他很感激,几次 到刘永平家送“礼”,都没有送进去。为此王蕾总感到对不住人家,他思乎着做一 个烫金大匾,选个好日子,送到交警大队去,刘永平总不会拒之门吧。国庆节假后 上班的第一天,太阳亮亮的,街上没有风,真是个好天气。刘永平感到十分惬意, 就站在门外,目不转睛地眺着公路旁绿绿的树叶。突然听到有人喊:“刘大队长!” 刘永平随即回过头来,看到王蕾和几位亲朋,老远放着鞭炮,手里抬着一副巨匾, 走近了他的身旁。刘永平和王治国接过了上书“人民包青天”的金匾。这时,五个 烫金大字在树叶间筛落的余辉点缀下,显得更加光彩耀人。此时的刘永平腼腆地颔 首微笑了。 (完)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