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由于验尸侦讯准时开始,班丁太太出来时,时间还不算太晚,但是她已经没有力气 前往依苓区了,她觉得筋疲力竭,脑中一片空白。 她慢慢踱步走着,仿佛自己已是个很老的老女人,正无精打采地拖着沉重的步伐回 家。她觉得呼吸新鲜空气比坐火车好多了,虽然这会延迟回家的时间。现在,她有点害 怕回家,因为一回到家,她得编一套合理的情节以符合看医生的过程,还有医生对她说 的话。 和许多其他同阶层的人一样,班丁很关心别人的病况,尤其他自己是那么的健康。 如果爱伦役告诉他医生所说的每句话,班丁会觉得受到伤害。 她沿路走着,似乎每个转角处都有人在贩卖下午的报纸给欲一睹为快的读者。 “复仇者验尸侦讯!”他们叫卖着。“最新的证据!” 人行道上铺了一排报纸,她停下脚步看了看。“揭开验尸侦讯,什么是复仇者的庐 山真面目?”还有其他一些讽刺性的标题:“复仇者验尸侦讯,你认识他吗?” 这些斗大的字和标题令班丁太太极为不悦,这辈子从没这么不舒服过,她转身走进 一家酒馆,花了两便士买了杯冷水喝。 走在亮着街灯的路上,她心思所系,并不是刚才的验尸侦讯,也不是复仇者,而是 那些被害人。 她仿佛看见两具冰冷的尸体躺在太平间,似乎也看见了第三具,虽然它仍是冰冷僵 硬,但总比前两具稍微温暖些,因为昨天这个时候,那个被害人还好端端地活着,就像 报载她友人所说的,她还显得特别地高兴开朗呢! 在这之前,班丁太太的脑中从来不曾有受害者的影像,如今,这些人在她脑中挥之 不去,她不知道这鲜活的恐怖感,是否会加深那原本已日夜盘据她心灵的恐惧。 快到家了,远远看见这房子,她的精神突然轻松了起来,这土褐色、窄小的房子被 其他类似的房子所保护,似乎能够深深隐藏住所有的秘密。 有好一会儿,复仇者的被害人从她脑海中消失。她不再想这事,只惦记着班丁和史 劳斯先生,不知道她外出时发生了什么事?房客有没有摇铃,如果有,班丁是如何应付 他的?当他见到班丁时又有什么反应? 她慢慢地踱步走着,内心汹涌着回家的喜悦。她猜班丁可能已从窗帘后看到了她, 因为在她敲门之前,班丁已将大门打开。 “我很替你担心,”他说:“爱伦,快进来,你一定累了一天了,你很少出门的, 你看过医生了吗?他怎么说呢?”他关心而焦急地问。 班丁太太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她不疾不徐地说: “没看到医生,依文大夫正巧不在,我等了又等,他一直没有回来。这是我自己不 对。”她很快地补充着。她心里告诉自己,虽然自己有权对丈夫撒谎,但并无权去低毁 这位数年来一直很友善的大夫。“我应该在昨天送张卡片给他,不应该这样贸然前去, 以为医生一直都会在那儿看病。他们有时候也会出诊呀!” “希望他们招待你喝了茶。”他说。 她又犹豫了,自忖如果这医生有位称职的仆人,一定会招待她喝杯茶,尤其在她表 明与医生是旧识之后。 “是啊!他们给了茶。”她的声音微弱而疲倦。“但是,班丁,我当时并不想喝。 现在倒想喝,你能否为我准备一杯热茶?” “当然没问题。”他忙说。“你进来坐下休息,亲爱的,先别急着放东西,喝了茶 再说。” 她听了他的话。 “黛丝呢?”她突然问:“我以为这女孩会在我回到家之前回来。” “她今天不会回来。” 班丁脸上带着奇怪又神秘的微笑。 “她有没有拍电报回来?”她问。 “没有。是千德勒刚刚到这里告诉我的。他去了那里,你相信吗?他竟和玛格丽特 成了朋友。爱情的力量真伟大,不是吗?他到那里准备帮黛丝提行李,玛格丽特却告诉 他,主人给了钱让她看戏剧,问乔晚上要不要一块儿去。结果他们一道去看了哑剧,你 听过这种事吗?” “真好。”班丁太太心不在焉地说,但她心里很高兴。“那么,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耐心地问。 “千德勒明天早上好像也放假,今晚得通宵工作。他明天一早会带黛丝回来吃早餐, 你觉得怎么样,爱伦?” “好的,没有问题,”她说,“我不会剥夺她那少许的欢乐,毕竟年轻只有一次。 对了,我不在时,房客有没有摇铃?” 班丁本来在烧开水,转身回答: “没有。说来真有意思,爱伦,我根本没想到史劳斯先生,千德勒回来告诉我关于 玛格丽特的事,我们又说又笑,谈得很高兴。你不在的时候,还发生了些事。” “还发生了些事?”她吃惊地问,同时站起来走向丈夫,“发生了什么事?有谁来 过吗?” “介绍所的人来了消息,问我今晚能不能在一位年轻女孩的生日宴会中服务,他们 一位瑞士籍的侍者突然离职,要我去取代他的工作。” 他憨厚的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接掌了班丁朋友在贝克街生意的那个人,对班丁极 不友善,虽然班丁登记工作有好一段时间了,而且过去颇得好评,但是这人从来不给他 工作,连一次机会都不给。 “希望你索价没有太低。”他妻子嫉妒地说。 “不,不会,刚开始我要求较高,这家伙面有难色,最后,他答应给我十二便士再 多一些,我很满意。” 这对夫妇开心地笑了,他们有许久不曾如此开心了。 “你不介意一个人在家?我不信赖房客,他不太好——” 班丁担心地看着她,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也是因为爱伦最近很怪,不太像她自己,否 则他不会担心她一个人在家。过去班丁工作忙的时候,她也是一个人在家。 她怀疑地看着他: “你认为我会害怕?当然不会!有什么好怕的呢?我向来都不怕,你问这问题到底 是什么意思,班丁?” “哦,没什么,我只是以为你会觉得一个人待在楼下很奇怪。昨天千德勒打扮成那 个样子前来敲门时,不就把你吓得半死?” “如果他只是一般的陌生人,我也不会吓成那样,是他说了一些话才把我给吓到的。 现在,我已经好多了。” 她喝了口茶。外面听起来很吵,传来报童的叫卖声。 “我现在就出去,”班丁抱歉地说,“去看看今天验尸侦讯发生了什么事。还有, 他们或许对昨晚发生的恐怖案件掌握了一些线索。千德勒除了谈到黛丝和玛格丽特以外, 还和我谈到这些。他今晚要到十二点钟才上班,看完戏后还有充裕的时间护送她们两人 回去,如果时间太晚,他也会送她们坐上计程车,并为她们付好车资。” “他今晚要上班?为什么?”班丁太太问。 “你看,复仇者习惯接二连三地作案,他们认为他今晚会再度动手。反正乔只是值 十二点到五点的班,他还是会把黛丝接回来的。年轻真好,不是吗?爱伦。” “真不敢相信他会在这样的夜晚外出!” “什么意思?” 班丁问,眼睛瞪着她,爱伦说话很奇怪,好像是说给自己听,语调又那么激动。 “什么意思……” 她重复着班丁的话,心里感到非常惊恐。刚刚她说了什么话? “为什么奇怪他要出去?当然,他得出门。他还要去看戏呢,如果警察因为天冷就 不出勤,那还真是笑话一则呢!” “我……我是想到了复仇者。”班丁太太说。 她看着丈夫,有点忍不住想吐出心中的话。 “他才不在乎什么天气,他只是一心想要复仇。” “这就是你对他的看法吗?”她看着丈夫。这两人之间危险的对话相当吸引她,让 她很想继续下去。“你认为他就是那个女人看见的那位?就是带着报纸包裹经过她身旁 的年轻人?” “让我想想!”他慢条斯理地说,“你说的是那个从房间窗口看到他的女人?” “不,不。我是说另一个为丈夫送早餐到仓库的女人,她是两人当中比较端庄的那 一个。”班丁太太不耐烦地说。 她看见丈夫惊讶无言的表情,内心有一股莫名的慌乱,她一定是一时昏头才说溜了 嘴。她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 “得去准备房客的晚餐了,竟然还在这里闲扯瞎聊。今天在火车上,有人和我谈起 看到复仇者的那些目击者。” 没等班丁开口说话,她很快一个人跑回房间,开了灯,关上房门。过了一会儿,她 听见班丁出门买报纸,刚才危险的对话让两人一时都忘了要买报纸。 她慢慢地脱下轻暖的外套及披肩,不禁打起哆嗦,这种时候还这么冷,真是反常。 她的目光落在壁炉上,它现在被洗手台的架子堵住了,若是移走这架子,升起炉火 会多么舒服啊!尤其是今晚班丁要外出。他这会儿得换衣服了,班丁太太不喜欢他在起 居室里换衣服。等会儿班丁出门后,她打算升起炉火,让自己心情好些。 班丁太太晓得今晚自己不会足眠。她看着那张舒适柔软的床,待会她就会躺在这儿 竖起耳朵倾听…… 她走到厨房,史劳斯先生的晚餐差不多就给了,那是在她出门前就先做准备的,免 得回来后太匆忙而措手不及。 她将餐盘斜靠在楼梯栏干的顶端一会儿,耳朵聆听着,尽管有温暖舒适的客厅及火 炉,但当房客坐在桌前阅读时,一定感到非常寒冷吧?然而,不寻常的声响自门后传出, 史劳斯先生不像往常坐在桌子旁看书,而是不安地在房里走动着。 她敲门,等了一会儿。传来一个“喀啦”的声音,是钥匙在咖啡橱里转动。停顿了 一下,她又敲了门。 “进来!”史劳斯先生大声说,她开了门,将餐盘带进来。“班丁太太,你比平常 早了点,是不是?”史劳斯先生声音中似乎有些不悦。 “我倒不觉得,但是刚刚我才从外面回来,或许忘了计算时间,我想你会想早点用 早餐?” “早餐?你是说早餐吗?班丁太太。” “对不起,先生,我是说晚餐。” 他盯着她看,在他深送的眼中,仿佛有种质问的可怕目光。 “你不舒服吗?”他慢慢地问,“你看起来不太好,班丁太太。” “是的,先生,我不太舒服。下午才去依苓区看了大夫。” “班丁太太,希望大夫能对你有所帮助。”房客的声音转为和善,语气也柔和多了。 班丁太太逃避似地说: “每次看完医生,我都会感觉好一些。” 史劳斯先生的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笑容: “医生是披了狼皮的羊,”他说,“很高兴你为他们说了好话。他们已尽了力,班 丁太太,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相信他们已尽了全力。” “这点我确信,先生。”她真诚地说。 医生们对她一向十分友善,甚至是慷慨大方呢! 接着,她铺了桌巾,将刚才端来热腾腾的食物放在上面,然后走向门口。 “这里愈来愈冷,要不要我给你多带点煤炭上来?这样的夜晚还要出去真是可怕— —”她不以为然地看着他。 这时候,史劳斯先生做了一件令她震惊的事,他把椅子往后一推,跳了起来,在她 面前站得又直又高。 “这是什么意思?”他结结巴巴地说:“班丁太太,你为什么这样说?” 她瞪着史劳斯先生,吓得愣在那里。他的脸上仍是一副质询的表情。 “我是想到班丁,他今晚有份工作,要在一个女孩的生日宴会上服务,他不得不外 出,衣服又那么单薄,真是可怜。”她反应敏捷地说出这番话。 史劳斯先生似乎得到了抚慰,又坐了下来,他说: “唉,真是遗憾!希望你丈夫不要感冒才好,班丁太太。” 她关了门,走下楼去。 没有告诉班丁,她自己就将沉重的洗手台移到一边,点燃了炉火。 然后,她得意洋洋地唤班丁进来。 “该换衣服了。”她高兴地说:“我帮你起了火,这样就不冷了。” 他直嚷着妻子不必如此奢侈。 “我自己也觉得很舒服,而且在你外出时我会感觉有人陪伴;当你回来,房间也是 舒适温暖的。这种天气只需走一小段路就让人承受不住。” 在丈夫换衣服的时候,班丁太太就上楼收拾史劳斯先生的晚餐。 房客一语不发地让她收拾着。 他与平常大不相同,一个人远远坐着,两手放在膝上,眼睛看着燃烧的炉火。他看 起来非常、非常的落寞,不知怎地,一股悲怜夹杂着忧惧,袭上班丁太太的心头。他是 这么,这么地……她遍索枯肠,也只能找到“温文儒雅”一词来形容;他是一个如此善 良、高雅的绅士。最近他身上的钱愈来愈少了,简单算一下,她心里也明白这些钱是由 她经手而逐渐递减的,但是史劳斯先生从来不吝惜食物上的花费,对于房东夫妇,该付 的钱他也从不少给。 班丁太太心里有些难过,因为房客很少用到楼上的房间,但他却很慷慨地多付了房 租,要是贝克街那讨厌的家伙能多给班丁一份工作——一这种可能性很大,因为那人与 班丁的嫌隙已经化解,而班丁又是一个训练有素、经验丰富的侍者——果真能如此,班 丁太太打算降低史劳斯先生的房租。 她对于史劳斯先生佝偻的背感到忧心。 “晚安,先生。”她终于说。史劳斯先生转过身,脸色看来很沉郁。“希望你睡得 好。” “会的,不过我或许会先散个步,这是我的习惯,班丁太太,看了一整天的书,我 需要做点运动。” “我今晚可不会出去,这样的冷天不适合外出。”她不以为然地说。 “不过——不过——”他注视着她,“今晚街上可能会有很多人。” “恐怕比往常多呢!” “真的?”史劳斯先生很快地接口道,“班丁太太,这不是很奇怪吗?人们花一整 天的时间娱乐自己还不够,晚上还要出来狂欢。” “哦!我指的不是出来狂欢的人,先生,我指的是……” 她犹豫了半晌,好不容易说出了“警察”二字。 “警察?”他举着右手托腮两三次,一副很紧张的样子。“只是,人又算什么?比 起上帝,人的力量简直微不足道。” 史劳斯先生看着房东太太,脸上似乎露出得意的笑容。班丁太太觉得松了口气,看 来,她没有冒犯到房客,她暗示性的谈话并没惹他生气。 “您说的一点儿都没错,先生。”她恭敬地说,“但是上帝也要我们自己保护自 己。” 说完她带上房门,走下楼去。她并没有直接走到厨房,却来到起居室,将餐盘中剩 下的食物放在桌子上,不在乎明天班丁回来会怎么想。忙完了这些,她关掉走道和起居 室的灯,走回卧室,关上门。 壁炉里的火把屋子照得通亮,她告诉自己不必再点灯了。 但一上床,她又觉得心神不宁,翻来覆去,很不安适。可能是火光在墙上飞舞着, 让他觉得四周都是影子而难以入睡。 她躺在床上,竖起耳朵,边听边想。突然,她灵机一动,拿了一本书来看。她从班 丁放在隔壁房间的侦探小说中挑了一本,坐了起来,挑灯夜读。 人们总是警告她,坐在床上读书是不对的,但她现在一点都不想遵从别人的谆谆教 诲…… 火焰为什么那么诡异地上上下下跳动呢?看了一会儿,她终于打起瞌睡来了。 突然,她从睡梦中惊醒,发现火焰快烧尽了,这时耳边响起十一时四十五分的钟鸣, 她也听见了睡前一直在倾听的声音——史劳斯先生的声音。他穿着橡胶鞋轻手轻脚地走 下了楼梯,沿着通道出去,悄悄地关上前门。 ------------------ 小草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