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沈婕察觉到哭声的源头,脑袋里嗡地一声,瞬间膨胀了好几倍。一颗心在那 一刻飞出腔外,牵动着她的人。这种牵动是在遇到危急时刻时,一种本能的自救 方式:逃离! 她急速转身,眼睛根本不敢看洗手台的下方,然后向门外冲去,头重脚轻, 脑海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逃出那个小小的洗手间的。 直到有人扶住她。她在恍惚之中认出那个人是哥哥沈力。她勉强地看了他一 眼,感觉浑身一丝力气都没有,那身体似乎不再属于自己,生命似乎也不再属于 自己。 然而就在这摇摇欲坠的一刻,腹中的小生命在她子宫里挣扎了一下。正是这 一挣扎,让沈婕即将失去知觉的身体在一刹那体会到强烈的震颤,体会到一份责 任的存在。 哦,我不能倒下!我还要行使一个准妈妈最后的职责,将那个小生命带到这 个世上!我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倒下呢?无论遭遇到何种可怕的事情,我都不能 够抛弃我的孩子! 这一份信念支撑了她濒临崩溃的身体。她挣扎着站稳了,回头望了一眼卫生 间的门,心有余悸。 而她似乎听不到那个婴儿微弱的哭泣声了。只有洗手池里的水还在哗哗作响 ——她忘记了关水龙头。 她更加用心地听着,还是没有听到婴儿的哭声。可是,凭一个即将做母亲的 人的直觉,她清楚刚才听到的并非幻觉。 她用虚弱但还算镇定的声音说:“哥,洗手间里,有一个婴儿在哭。” 沈力用惊疑的目光看看她,然后松开扶着沈婕的手,转身走进了女洗手间。 他一伸手,先关掉了沈婕没有关掉的水龙头。 洗手间里一下安静了很多,似乎只有窗外的风声了。 然而只是安静了那么片刻,一个细小却清晰的声音便传入沈力的耳朵。他一 激灵,再听,却没有了。 而他听出来了,是一个婴儿弱小的哭声! 他循着哭声的源头,终于发现,在洗手台下面不远的角落里,有一个层层包 裹着的襁褓。 他走过去,弯下腰,拾起那个小小的襁褓。 这不是个普通的襁褓。因为那薄薄的棉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根本就没有容婴 儿呼吸的地方! 沈力心头一紧,急忙去拆那个襁褓。因为不得要领,他手忙脚乱。随着他用 力一扯,那襁褓打开了,一双婴儿的小脚露了出来! 他顾不得多想,冲出洗手间,甚至没有跟沈婕打声招呼,便冲向医生值班室。 他不知道这个小婴儿是否还有救,但他刚刚听到他(她)还能发出哭声,那么, 就还有希望! 值班医生与护士诧异地望着这个手持襁褓的男人忽然闯进来。还是刚才那个 女医生,她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接过沈力怀中的襁褓,放在铺着雪白布单的床上, 几下便拆开来。 众人一阵惊呼,里面蜷缩着一个浑身青紫的婴儿!婴儿双目紧闭,嘴角淌着 涎水。 女医生嘴里骂了一句什么,朝旁边的人说:“立即送急救室抢救,徐护士长, 你去找一下孩子的家属!”然后,这些人风风火火地走了,留下傻在那里的沈力。 女医生甚至没有问沈力,那个婴儿是在何处发现的。也许,这样的事在这样 一个地方太过正常? 那个婴儿才出生,大概还不足二十四小时。那是一个女婴,皮肤还没有完全 展开,本来应该呈粉红色的皮肤因为窒息而变得青紫。是谁抛弃了她?哪个刚刚 做了母亲的人,忍心抛弃自己怀胎十月的孩子? 沈力的心痛了一下。他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受惊的妹妹,急忙 走出值班室,迎面碰上一位护士。那护士看着他说:“那个婴儿死了。你迟了一 步!” 沈力的心仿佛被猛击了一锤,疼痛让他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来。然后, 被敲痛的心渐渐下落,落到一个深深的峡谷里。已经说不上自责,他已经尽了力 了!他只是愤闷! 那护士又说:“其实,唇裂不是个严重的缺陷。可以做手术矫正的,花点钱 就是了,也花不了多少钱的。” 沈力愣了一下。唇裂?他忽然明白了。他想起来,那个女婴的上嘴唇,似乎 怪怪的,有一条细小的缝。哦,原来,那个婴儿是个兔唇,怪不得……他觉得心 里面的愤闷似乎轻了一些,但一些更沉重的感觉涌了上来。 护士还在那里说着,像是冲着沈力,更像自言自语:“把孩子遗弃也就罢了, 又何苦置她于死地!做母亲的心,也太狠了一些!” 沈力不禁问:“那婴儿的父母呢?找到了吗?” 护士看了他一眼,叹口气:“孩子都没了,父母还能找到吗?早溜了!” 沈力心情沉重地回到待产室,沈婕本来躺在那里,见到他便坐了起来,想问 什么,却迟迟不语。 沈力尽量平缓自己的情绪,轻描淡写地说:“哦,是一对父母遗弃了自己的 孩子。那孩子已经没救了。” 沈婕的面色在灯光下异常苍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她的一缕长发零乱地 贴在面颊上,一双明亮而美丽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她的嘴唇动了动,终于问道:“他们为什么不要自己的孩子了?” 沈力拍拍她的肩膀:“小婕,这件事跟你无关,你不要放在心上。那对夫妇 是农村人,一心想要男孩,生了女孩自然不想要了。” 沈婕看着沈力躲闪的目光,依然固执地问下去:“是个女孩?她长得漂亮吗?” 这句话像一条毒蛇一口咬上沈力的心头。他的心抽搐了一下,脸上却笑着: “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可惜这个世界不再属于她。” 然后他觉得莫名的心慌。他自己也说不出心慌的缘由。他忽然看到了沈婕隆 起的肚子,猛然一惊。这个时候,他能够深切地体会到沈婕的心情了,一个即将 成为母亲的女人的心情! 他摇摇头,作为哥哥,他此刻不能有这种想法!他忽然想到:如果一件不好 的事,会有一个概率的话,那么这个兔唇孩子是才在这家医院生下来的话,再生 一个不健康宝宝的概率,是不是小了很多呢?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笑话:有一个常坐飞机的人,害怕别人携带炸药,于是每 次登机必自带炸药。他的理论是:飞机上带炸药的概率本来就极小,同时有两个 携带炸药的人的概率便几乎是零! 他想笑却没有笑出来。不过有时候自欺欺人的方式,也未必不是好办法! 沈力正这么胡思乱想之际,忽然见沈婕捂住肚子,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哥,你去叫医生来,我的肚子开始痛了!” 沈力听到这句话,犹如离弦之箭,一下射了出去。尽管他知道事情远远没有 这么着急,但还是用了最快的速度。匆忙中他看了一下手机,时间竟然已经是凌 晨五点了! 当窗外的树影终于被晨曦照亮时,沈婕肚子里的小生命也苏醒了。那个小生 命在苏醒之后,便开始启用积蓄了十个月的力量,为了诞生在这个世界上而开始 折腾自己的母亲! 生孩子的疼痛,之前沈婕只在影视作品中了解一些。而她总认为那些所谓的 艺术极大地夸张了现实。那些在大汗淋漓中挣扎着的产妇,她们极度扭曲的面容 和歇斯底里的哭叫,总会让沈婕觉得恐怖却又虚假。她始终认为,那一刻不应该 那么目不忍睹。那一刻,应该是一个极其神圣的场面。即使有血光,也如同霞光 一样绚美。 而为了这一刻的神圣,即便有难以忍受的痛苦,也会是可以承受的。这一神 圣的时刻,沈婕向往了很久,她向往那极度痛苦之后的极度幸福。这痛苦,便是 黎明前的黑暗。 而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沈婕才体会到现实永远不会有想像的那般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