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据地方志记载,风动镇在历史上曾是一个繁华的小镇,有官府的驿道经过这里, 进出蜀地的人都会在这里歇歇脚。镇口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是唐代的杨贵妃入蜀时 停脚休息过的地方。风动镇的萧条始于清朝末期,确切的说法是,距今一百二十多 年前,一场奇怪的大风穿入了这个小镇,风停之后,全镇的人都被吓得目瞪口呆, 然后纷纷收拾细软逃离了这个地方。 祖辈们留下的记忆是,那场怪风是从一天下午开始的。当时天空越来越暗,刚 吃完午饭后一下子就进入傍晚了。一阵阵大风从两山之间的峡谷中吹来,所有的房 屋都被震得“咯咯”作响。街道上做买卖的人都蜷缩在屋檐下,水果啦、鸡鸭啦都 被风卷在半空。村西头的茶铺来不及防备,摆在露天的茶桌被风抬起来,升得比屋 檐还高。全镇的人都惊呆了,他们祖祖辈辈没见过这样狂的风。这风紧一阵松一阵 的一直刮到天黑。半夜时分,停歇了好一阵子的风突然又来了。这一次,人们听见 了漫山遍野的人嘶马叫,还有无数刀剑盾牌碰击的声音。人们在漆黑中搂着孩子坐 在床上不敢出声,后来听见了无数楼房倒塌的声音。天亮以后,人们看见小镇被拦 腰斩断了,镇中心的房屋整整齐齐地倒塌出一条大马路来,仿佛一列马队从镇中横 穿而过。人们吓呆了,大家心里都清楚,穿入小镇的不是风,而是凶兆,全镇的人 开始收拾东西逃离这个地方。 小镇的再次复兴,是从公元1964年开始的,随着代号为903 信箱的这座军工厂 的迁入,繁华一梦重新降临风动镇。20世纪90年代初,工厂在陆续迁出中最后关闭, 小镇重归寂寞,而这次的寂寞可谓一道奇观,上百座空房和无人的街道,将十多年 的光阴弄得虚幻无比,除了嗅觉灵般的摄影家和猎奇者偶尔光顾此地外,残留在镇 东头的十多户人家夜里没人敢踏上镇中的石板路。 然而,刘盛和艾楠进入风动镇的当夜,还是有阵阵传闻不知道在小镇的什么地 方流动着,针对刘盛的传闻是,这个看似有教养的中年男人可能是一个欠下人命的 逃犯、证据是他的裤脚上粘有血迹,能嗅出各种名贵中药材质地的万老板说那是人 血,在小饭馆里他坐在刘盛的对面一嗅就知道了,至于艾楠,传闻判定她极可能是 一个狐仙,证据是她天黑时一身洁白,后半夜却变成一身腥红,并且从屋子的后门 出来,经过流淌的山涧,在山野里游游荡荡的像一团火。艾楠几天后听见这个传闻 时非常奇怪,在那个月光惨白的后半夜,谁的眼睛从什么地方看见了她呢?她当夜 确定穿着红色的睡裙,除了听见“妈妈”的叫声从草丛月色中传来外,周围就只有 朦胧山野混沌宇宙了,她相信这座本就是空城的地方在后半夜绝无目光跟随着她。 这是风动镇的后半夜,绝无空城的阴毒,却有火星遗迹般的凄美。也许是月光 太好的缘故,艾楠的白色肌肤红色睡裙化作了山野中的精灵。睡梦中的刘盛并不知 道她已悄悄打开后门享受月光去了,刘盛在梦中看见她的睡裙落在岩石上,慢慢地 溶化后变成了一摊鲜血,这血从岩石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岩石下还躺着几具模 糊不清的尸体,有汽车的碎块和脱落的车轮在冒着大雾般的蒸气。刘盛哭喊着扑在 艾楠的遗体上。天旋地转中,他突然记起该给保险公司打电话,这种常识是他从艾 楠那里听来的,发生车祸等意外伤害事故时,保险公司会在第一时间赶赴现场,以 便确认相关理赔事宜。艾楠是个工作狂,同时是一个极谨慎的人,她给自己买的各 种保险,加在一起的保险额已达160 万元。刘盛曾反对过她花大把的钱买保险,可 艾楠说,你以为我们现在买了跃层住宅和汽车就安全了么?我心里可一点儿也不踏 实,虽说现在我有高薪收入,身体也没有病痛,可谁能保证永远是这样,我们一定 得给未来买一个安全系数。没想到,艾楠的话说准了,刘盛的手离开已经冰凉的艾 楠的遗体,拿出手机给保险公司联系,可是手机没有信号,这该死的深山峡谷,将 任何通讯信号都阻断了。正在这时,血泊中的艾楠突然动了一下,刘盛的心狂跳着 俯身去扶她的头,同时大声叫道,艾楠,艾楠…… 刘盛喊叫着从梦中惊醒,看见艾楠穿着红色睡裙坐在床边。艾楠问,你做噩梦 了?刘盛在喉咙里“嗯”了一声,他的心还在乱跳,额头上出了汗。他说他梦见昨 天下午看见的车祸现场了。他没说梦见艾楠也躺在现场的死者之中,他觉得这个梦 很不吉利。他如释重负地握住艾楠的手,这手很凉,他问艾楠起床做什么去了,艾 楠说到外面散了一会儿步,艾楠说听见草丛中有小女孩的声音在叫“妈妈”,艾楠 认为她后半夜突然醒来并且不可遏制地想出去走走,一定是受了这个小女孩的迷惑。 “这个叫麦子的小女孩挺奇怪的。”艾楠说,“搭上我们的车后,一直就不怎 么说话,她的婶婶下车后走失了,她也不哭,和我们一起住在雾杉坪的晚上,她就 突然叫我‘妈妈’,刘盛,这事太奇怪了,会不会,麦子就是三年多前我引产掉的 孩子呢?这孩子如果生下来,到现在也刚好3 岁多……” 坐在床边的艾楠神情恍惚,好像外面的月光还没有从她的脸上褪去。刘盛已经 完全从自己的噩梦中清醒过来,艾楠的状态让他有点恐惧,他推了推艾楠说:“你 怎么会想到这些呢?你糊涂了,这怎么会是我们的孩子呢……” “不可能吗?”艾楠喃喃道,“我怎么总觉得有点像我们的孩子,见到她第一 眼时我的心就跳了一下,我说不清楚为什么有这种感觉。” 刘盛叹了一口气,紧紧地抱住艾楠不再说话,自从三年多前将孩子引产掉以后, 艾楠就常有这种恍惚状态,有时半夜会坐起来说,听见孩子在外面房间里玩。这代 价是否太大了呢?刘盛至今认为当时的决定是明智的,不然,艾楠会有今天的职位 和业绩吗?他们拥有的车、房和年收入,即使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里,也名符其实 地跻身于中层,这不容易啊。至于孩子,晚几年再要也可以。只是当时没想到,引 产会让艾楠久久不忘,她偶尔的神情恍惚让刘盛的心有刺痛的感觉。 “睡觉吧,天快亮了。”刘盛爱怜地让艾楠躺下,然后躺在她的侧面,将她的 头抱在他的胸前,这种姿势,艾楠是可以很快入睡的。 月光已经被云层遮去,雾气起了,风动镇层层叠叠的黑色屋檐还来不及被晨光 照亮,又被雾气溶化了。此时如果从半山望下去,风动镇会在天亮前后消失很长一 段时间,没有人,没有屋顶,只有深山僻谷中特有的雾气,使人感到地下仿佛有一 口煮开了的大锅…… “嗯,你身上有种什么气味?”艾楠睡了一会儿又醒了,她推开刘盛,身体往 床边挪动了一下。 “看你,又来了,神经过敏!”刘盛被推醒了,没好气地回答道。结婚四年多 来,艾楠时不时地说他身上有异味,这让刘盛非常恼火。问她究竟嗅到什么气味, 她有时说是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有时说是一种地下室的气味,真是荒唐透顶。刘盛 说她的鼻子有问题,是否该去看医生了,她却坚持说不会错,真有那些气味,但不 是每夜都嗅到,一般是两三个月出现一次。刘盛为此每晚用香喷喷的沐浴液洗澡, 但是没用,她还是阶段性地在夜里嗅到异味,并且很惊恐地想躲开他。 “你别生气。”艾楠坐了起来,揉了揉鼻子说,“也许是我们的衣服上粘了血 迹的缘故。” 昨天在车祸现场,艾楠的衬衣和裤子上都粘上了血迹,现在这些衣物都装在塑 料袋里放在墙角。而刘盛的长裤搭在椅背上,裤脚上也是粘有血迹的。 “明天把这些衣物洗了就好了。”刘盛略感宽慰地说,“你心里一定老想着那 个血淋淋的场面,其实,这些衣服上粘了血不至于有多大气味,是你的过敏反应。” 刘盛这次之所以感到宽慰,是艾楠自己找到了异味的原因,而在以前,她总说 是刘盛身上有气味,给人一种她很厌恶刘盛的感觉。有一次刘盛还和她吵了起来, 刘盛认为是艾楠的年收入比他高两倍,心里暗暗对他不满造成的。其实,刘盛10万 多元的年收入也不算太低了,只因为艾楠太能干,使他在比较之中占了下风,这对 一个男人来说本身就不好受,因此,自当艾楠嫌他身上有异味时,刘盛便恼怒得直 想揍她两拳。当然,他是个有教养的人,他不能那样做。 “快睡吧。”刘盛说,明天还要联系903 信箱安排老爸的事,不知道还有没有 留守处在这里呢。 “唔。”艾楠向床边翻过身去,用手捂着鼻子睡觉。刘盛将心里的火气压了压, 也用背向着艾楠睡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