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们往北走,地道的形状一直是方方正正的,可墙壁的材质由原先的混凝土 渐渐变成了石头。我仿佛听见父亲解释石棺这个词的词源时的说话声。 源出希腊语,意为“食肉”……因为希腊曾用石灰石制棺椁,能在四十天内 消融除牙齿之外的整个尸身。 领路的吉尔已经在二十英尺开外了。他和查理一样,熟悉地形,行动迅捷。 保罗的身形在明灭的光线下忽隐忽现。他的头发被汗水沾湿了,乱蓬蓬地贴在前 额上,我想起来他好几天都没怎么睡觉了。 我们又向北走了三十码,发现吉尔在等我们,他一边东瞧西望一边领我们朝 出口走去。他正在琢磨后备计划。我们花的时间太长了。 我闭上眼睛,头脑里竭尽全力想着校园的地图。 “再走五十多英尺,”查理对保罗说,“顶多一百英尺。” 我们到达克莱奥堂附近的窨井口,吉尔转过脸来。 “我去掀盖子看看形势。准备好沿着我们来的路跑回去,”他向下瞥了一眼, “我的表上已经7 ∶29了。” 他抓住最下面的一根铁杠,爬到合适的高度,伸出前臂抵住窨井盖。在用力 之前,他扭过头看着下面,说,“记住,学监不能下来抓我们。他们只能叫我们 出去。呆在下面,别说任何人的名字。知道了没有?” 我们三个点点头。 吉尔深吸了一口气,拳头向上一推,用手肘支起盖子。窨井盖隙开半英寸的 缝儿。他飞快地看了看外面的情况——紧接着,上面传来了喝声。 “别动!呆在那儿!” 我能听见吉尔低声骂了一句:“该死。” 查理攥住他的衬衫拉他回来,吉尔一个趔趄,正好被查理扶住。 “走!到那边去!关掉你的手电筒!” 我推着前面的保罗,跌跌撞撞地跑进暗处。我努力记住自己应该走的线路。 走右边。管道在左边,走右边。 我的肩膀擦过墙壁,衬衫撕破了。保罗摇摇晃晃的,已经被热气蒸得筋疲力 尽。我们挤在一起踉踉跄跄地走了二十来步,查理让大家停下来等吉尔跟上队伍。 远处,一道手电筒的光从敞开的窨井口射进地道。一条手臂下来了,接着又探进 一个脑袋。 “出来!” 光柱四下里乱晃,在地道里撕开一个明晃晃的三角。 又是一个声音,这回是个女人。 “最后再警告你们一次!” 我向吉尔那边张望。黑暗中,我能看见他脑袋的轮廓,他摇着头,叫我们不 要出声。 保罗的呼吸湿湿的,喷在我的颈背上。他倚着枪,看上去要昏倒了。女人的 声音又传下来了,她对同伴说话的时候故意扯大了嗓门。 “通报这事儿。在所有的窨井口都安排警员。” 等了一会儿,电筒光从窨井口收了回去。查理立刻推我们的背。我们撒腿就 跑,到了地道的一处丁字岔口才收住脚步,接着继续前进,向右一拐,进入陌生 的区域。 “在这里,他们看不见我们,”吉尔气喘吁吁,一边低声说着一边打开手电 筒。又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长通道,我觉得它应该通向校园的西北部。 “现在怎么办?”查理说。 “回多德去。”吉尔提议。 保罗抹了抹前额。“不行。他们封锁了那个出口。” “他们会监视所有的主要窨井盖。”查理说。 我朝这条通向西面的地道走去。“这条路是往西北去的最快的路吗?” “怎么说?” “我想我们可以在落基马太图书馆附近出去。那里距这里有多远?” 查理把我们最后的一点水递给保罗,他急切地喝了。“一百来码,”他说, “可能更长一点。” “走这条地道?” 吉尔考虑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查理说。 三人跟着我走进黑暗中。 我们沿着同一条通道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程。我的手电筒电力不足了,光变得 暗弱,查理把他的换给我,可仍旧留心照看着保罗,他的精神越来越混乱。保罗 终于支持不住靠在了墙上,查理架起他,扶着他继续前进,提醒他不要碰到管道。 每走一步,空瓶里最后的几滴水便“叮咚”响一声。我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已经 迷失了方向。 “伙计们,”查理在我们身后说道,“保罗快不行了。” “我只不过需要坐下来歇会儿。”保罗虚弱地说。 突然,吉尔把电筒光照向远处,一道金属栅栏赫然在目。“该死。” “安全门。”查理说。 “我们怎么办?” 吉尔蹲下身子,看着保罗的眼睛。“嗨,”他摇着保罗的肩膀说,“有没有 出去的路啊?” 保罗指了指安全门旁边的蒸汽管,用胳膊颤巍巍地做了一个向下俯冲的动作。 “从下面过去。” 我用电筒扫过那条管道,发现管道下面的隔热材料已经老化脱落了,而它离 地面仅有几英寸高。以前有人尝试过这种做法。 “不行,”他说,“太窄了。” “另一边有个开锁的销子,”吉尔指着墙上的一个机关说,“我们中只要有 一个人过去,我们就可以把门打开。”他又低下头平视保罗。“你以前做过?” 保罗点了点头。 “他脱水了,”查理低声说,“还有人有水吗?” 吉尔递给保罗一个半空的瓶子,他贪婪地一饮而尽。 “谢谢。好多了。” “我们应该往回走。”查理说。 “不,”我说,“我来。” “穿上我的夹克,”吉尔提议,“隔热。” 我把一只手搁在蒸汽管上。即便隔着隔热材料,也能感受到蒸腾的热气。 “你不穿外套,”查理说,“是不行的。” “不穿没事。”我对他们说。 但是当我俯身接近地面的时候,才意识到这空间有多窄。隔热材料热得烫人。 我肚皮贴着地,硬是把自己塞进了地板和管道之间。 “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吉尔说。 我一点一点向前,尽量贴住地面——可当我经过最窄处时,我的手找不到抓 握的东西了,只有一摊摊的湿泥巴。突然,我卡在管道下面,动弹不得。 “该死。”跪在地上的吉尔骂了一声。 “汤姆,”查理说,我感觉到有一双手托住了我的脚底,“蹬我一脚。” 我用力蹬他的手掌。我的胸口狠狠地蹭着水泥地面,一条大腿擦过隔热材料 脱落的那段管道。我感觉到灼热的剧痛,反射性地抽搐了一下。 “你没事吧?”我摇摇晃晃地到达了另一边,查理问道。 “顺时针转动那个销子。”吉尔说。 我照着做,安全门的锁开了。吉尔推开门,查理跟了过来,仍旧扶着保罗。 “你确信自己没事?”我们向黑暗中走去的时候,查理问道。 我点点头。我们走了几步,便看见墙上写着一个粗犷的R 字。我们正朝洛克 菲勒走,那是一个住宿学院。大一的时候,我曾经和一个住在那里的名叫拉纳· 麦克奈特的女孩约会过。那年冬天,在校园暖气停止供应前,我们坐在她宿舍里 慵懒的炉火前消磨了很多时光。现在想来,我们讨论的话题似乎已经相当遥远: 玛丽·雪莱玛丽·雪莱(Mary Shelley, 1797—1851)英国小说家,代表作为著 名的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校园恐怖事件,还有俄亥俄州人的奇闻轶事。 她的母亲和我父亲一样,在俄亥俄州立大学教书。拉纳的胸脯形状像茄子,我们 在炉火边呆得太长久,她的耳朵就成了玫瑰花瓣的颜色。 很快,我就听到头顶传来的人声。很多人的声音。 “上面怎么啦?”吉尔挨近声源,问道。 窨井盖就在他的头顶。 “就是它了,”我咳了两声,说道,“我们从这儿出去。” 他看着我,不明白我的意思。 静默中,我更清楚地听到了外面的人声——吵吵闹闹的;是学生,不是学监。 许许多多学生,在我们的头顶走来走去。 查理笑了。“裸体奥运会,”他说。 吉尔明白过来。“我们就在他们下面。” “庭院中央有个窨井盖,”我靠着石墙,一边喘气一边提醒他们,“我们要 做的只是掀开盖子,扎入人堆,销声匿迹。” 但是,保罗在我身后哑着嗓子说话了。“我们要做的是脱掉衣服,扎入人堆, 销声匿迹。” 大家沉默了。第一个解开衬衫扣子的是查理。 “让我出去。”他说着脱去衣服,憋不住大笑了一声。 我猛地拉掉自己的裤子;吉尔和保罗也脱了起来。我们把衣服塞进一个背包, 背包涨得接缝处快要开线了。 “你拿得了吗?”查理问道,又提出由自己把两个背包都拿上。 我犹豫不决。“你知道外面会有学监,对不对?” 可现在,吉尔已经不管不顾了。他爬上了梯子的横档。 “三百个赤身露体的大二学生啊,汤姆。如果有了这种牵制,你还脱不了身, 那你就活该被逮住了。” 他说着便打开盖子,把一阵冰冷的寒风放进了地道。它像一剂提神药,让保 罗恢复了活力。 “好了,小伙子们,”吉尔又向后看了一眼,往下喊道,“鲜肉要上市啦。” 我记得离开地道后的第一感觉是突然间亮堂了很多。高高架起的电灯照亮了 整个庭院。安全灯在白色的大地上投下扇形的亮色。照相机的闪光灯像萤火虫划 过天空。 然后袭来的是刺骨的寒冷:风在嚎叫,甚至比跺脚的声音和人们的喊声还要 响亮。雪花在我的皮肤上融化,成了一颗颗露珠。 我终于看清楚了。胳膊和大腿成了一堵墙,在我们周围旋转,像一条不见首 尾的长蛇。人的脸忽隐忽现——同学、橄榄球员、穿过校园时引起我注意的姑娘 ——但是他们又仿佛抽象拼贴画里的一帧帧影像,模糊成了抽象的线条。怪异的 装扮随处可见——大礼帽、超人披风、各式各样画在胸前的艺术图片——可它们 又统统蜕变成了唐人街的龙,那种翻腾着的巨型动物,伴着鼎沸的人声和闪光灯 燃起的焰火游走。 “来吧!”吉尔喊了一声。 保罗和我仿佛被施了催眠术般紧跟他的脚步。我已经忘了第一场雪降临的夜 晚霍尔德的欢腾景象。 跳康加舞的长龙吞噬了我们,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忘却了自我,紧紧地贴 住周围的人体,竭尽全力在肩头的包袱和脚下的冰雪之间保持平衡。后面的人推 了我一下,我感觉拉链绷开了。我还来不及拉住裂口,衣服便弹了出来。一眨眼, 衣服统统落在地上,被踩在了烂泥里。我四下张望,希望查理在我的后面抓住一 些剩下的东西,可他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丰乳肥臀,肥臀丰乳。”不知哪个年轻人用伦敦腔喊得抑扬顿挫,仿佛他 正在《窈窕淑女》的电影布景前兜售鲜花似的。对面有个跟我一起上文学研讨会 的三年级胖子,我看着他腆着肚子上的肥肉,溜进大二学生堆里。他没穿衣服, 只在身上挂了一个广告牌,前面写着“免费试车”,后面则是“问讯请进”的字 样。我终于看到了查理。他已经挤到了人群的另一边,急诊队的另一名成员威尔 ·克莱在那里,他只戴着一顶遮阳帽,侧面绑着啤酒罐子。查理一把把帽子从他 的头顶抓了下来,两人便在庭院里你追我打起来,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笑声此起彼伏。乱哄哄之中,我感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们走。” 吉尔把我拉出人群。 “现在怎么办?”保罗说。 我们正在宿舍的一个门口,便溜进了霍尔德楼。一个喝醉的大二学生打开了 房间门,神情惶惑地站在门口,仿佛我们就是约好要上门找她的人。她打量着我 们,然后举起手里的一瓶花冠啤酒。 “干杯,”她打了个嗝,及时地关上了门,我正好瞥见她的一个室友在炉火 边取暖,什么都没穿,只裹着一条毛巾而已。 “来吧。”我说。 他们跟着我走上一段楼梯,我“砰砰”地捶起了一扇房门。 “你在干什——”吉尔发话了。 可他还没说完,门就开了,一双绿色的大眼睛迎了上来。一见到我,那眼睛 下面的双唇便微微地歙开了。凯蒂穿着紧身的藏青色T 恤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 裤;金棕色的头发拢在脑后,梳成一个短短的马尾辫。还没让我们进门,她就大 笑起来。 “我知道你会呆在这儿,”我一边搓着手一边说。我走进房里拥抱她,那拥 抱温暖、友善。 “我的生日就该这么过呢,”她说着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的双眸闪着快 乐的光芒。“这就是你没打电话来的原因咯。” 凯蒂退进房间,我发觉保罗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手里拿着的照相机,那是一台 宾得,装着一个跟她的前臂差不多长短的长焦镜头。 “那是干什么的?”凯蒂转身把照相机放在书架上的时候,吉尔问。 “给《普林斯顿人》拍图片呢,”她说,“可能这一次他们会印一张出来吧。” 这一定是她没有出去疯跑的原因。这一年来,凯蒂一直为能有一张照片刊登 在《普林斯顿人》的头版上而不懈地努力,但论资排辈的体制却总跟她作对。现 在,她有了转机。只有大一和大二的学生在霍尔德楼里有宿舍,而她的宿舍正好 鸟瞰整个庭院。 “查理在哪儿?”她问道。 吉尔耸了耸肩,从窗户往下看。“在那儿跟威尔·克莱玩捏屁股游戏呢。” 凯蒂转过身看着我,仍旧带着微笑。“你花了多长时间计划这个?” 我支吾着。 “几天吧,”吉尔看我想不出主意解释这一切并不是专门为她而做的时候便 信口开河起来,“可能有一星期吧。” “了不起,”凯蒂说,“天气预报员可是到了今天早上才知道会下雪呢。” “几个小时,”吉尔修正自己的说法,“可能就一天吧。” 她的双眸从未离开我。“那么,我来猜猜看。你需要换换装束。” “我们要三套。” 凯蒂走到储藏室前,说道,“外面应该很冷。看上去你们这些小伙子们冻着 了。” 保罗看着她,仿佛不敢相信她所说的跟他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这儿有电 话吗?”他定了定心神,问道。 凯蒂指了指书桌上的无绳电话。我走上前,紧紧地贴住她,把她推进了储藏 室。她想要摆脱我,可我整个儿都贴上去了,我们俩跌进了乱七八糟的鞋子堆里。 我们花了点时间才脱开身,我站起来,等着保罗和吉尔起哄。可他们的注意力不 在这边。保罗在角落里,对着电话轻声说话,而吉尔则瞥着窗外。一开始,我认 为吉尔在寻找查理。接着,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学监,他一边走一边对着无线 电说着什么。 “嗨,凯蒂,”吉尔说,“我们不需要搭配行头。随便什么,顶用就行。” “放心,”她说着抱了一堆挂在衣架上的服装走过来。她拿出三条宽松运动 长裤,两件T 恤,还有一件我从三月份起就想要的蓝色男士礼服衬衫。“这么短 时间,我就能找到这些了。” 我们赶紧套上衣服。突然,从楼下的入口通道里传来无线电对讲机的嘶嘶声。 大楼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保罗挂上电话。“我得去图书馆。” “你们从后门出去,”凯蒂加快了语速说道,“我来应付。” 吉尔为衣服的事情感谢她的时候,我握住了她的手。 “过会儿,你还来看我么?”她对我说,眼睛里带着祈求的神情。现在,这 种神情总是同微笑伴随在一起,因为她不相信我仍旧对它倾倒不已。 吉尔起哄了,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出了门。我们溜出大楼的时候,我听见凯 蒂正在大声呼唤下面的学监。 “警察!警察!我需要您的帮助……” 吉尔转过身,眼睛搜索到她的房间。他看见学监到了凯蒂的窗前,脸上露出 了愉快的表情。没多久,我们冲进了刺骨的寒风,霍尔德楼消失在一幕雪帘后面。 我们朝多德走去,校园空荡荡的,小小的雪珠滚落我的脸颊,洗去了地道里的热 量的残余。保罗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在我们前面不远的地方。从头到尾,他没有 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