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保罗、吉尔和我从霍尔德出来一路向南,走进了校园的腹地。东边,燧石图 书馆又窄又高的窗户在雪地上投下一条条红色的光带。黑暗中,那建筑看上去像 一架古老的炉子,石头的墙壁把求知的炙热与外部世界隔绝开来。我曾经做过一 个梦,梦中,我夜半三更进了燧石,发现里面满是虫子,成千上万只戴着睡帽的 书蛀虫架着小眼镜,奇异地靠着阅读故事填饱肚皮。它们扭着身体,从一张书页 爬到另一张书页,在字里行间穿行,情节的张力越来越强,恋人们亲吻了,恶棍 们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书蛀虫的尾巴也随之发出了光,最后,整个图书馆成了一 座教堂,四下里满是轻柔摇曳的烛光。 “比尔在那里等我。”保罗突然停下脚步,说道。 “你想让我们跟你一起去吗?”吉尔问。 保罗摇了摇头。“没事的。” 不过,我听出他的话音透着蹊跷。 “我跟你去吧。”我说。 “那我在寝室等你们俩,”吉尔说,“你们会按时回来去听九点钟塔夫特作 演讲吗?” “会,”保罗说,“当然会。” 吉尔挥了挥手,转身走了。保罗和我继续朝燧石走去。 刚一单独相处,我便发觉我们俩谁都不知道说什么了。我们俩之间上次真正 意义上的谈话已经是好多天前的事情了。就像彼此看不上对方妻子的两兄弟,我 们连说两句简单的话都不太平,总要在我们之间的差异上磕磕绊绊:他认为我为 了跟凯蒂在一起放弃了《寻爱绮梦》;我则认为他为了《寻爱绮梦》放弃了很多, 而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比尔想要什么?”我们走向入口的时候,我问道。 “我不知道。他不会说的。” “我们去哪里见他?” “善本图书室。” 那里收藏着普林斯顿大学的那本《寻爱绮梦》。 “我想他发现了重要的东西。” “比如?” “我不知道。”保罗犹豫着,仿佛在斟酌字句。“不过那本书所蕴含的东西 比我们想像的还要丰富。我敢肯定这一点。比尔和我都觉得自己好像触到了某件 大事的一鳞半爪。” 几个星期前,我曾经瞥到一眼比尔·斯泰因的模样。斯泰因在仿佛遥遥无期 的六年研究生阶段里摸爬滚打,已经慢慢地拼凑起一篇研究文艺复兴时期印刷科 技的论文。他瘦得像骨头丁零哐啷的骷髅,曾经想成为一名专业的图书馆管理人 员,后来他有了更高的理想:教师聘书,教授职称,职位迁升等等——同所有这 些病态的执著相联系的,是人要伺候书籍的希望,然后又慢慢变成了让书籍伺候 人的想望。我每次在燧石外面见到他,他都像一个逃逸的鬼魂,紧紧巴巴扎起来 的一束骨头,苍白的眼睛,一头半犹太半爱尔兰血统的怪异的红色鬈发。他散发 着图书馆的霉味,一股被其他人遗忘的书籍的味道,跟他说过话之后,我有时候 便会做噩梦,梦见芝加哥大学里居住着一大堆比尔·斯泰因,研究生们带着一种 我从来不曾有过的机械动力进行研究,而他们那些惨白的眼睛能一眼就把我看穿 了。 保罗的看法则不同。他说,比尔很不平常,只有一个智性的缺憾:他缺乏一 种灵光一现的生气。斯泰因像阁楼上的蜘蛛一样在图书馆里爬过,啃光生命力不 再的书籍,再把它们纺成精美的细丝。他从书中得到的东西总是机械的,缺乏创 见的,背后则是他那雷打不动的均匀对称风格。 “走这边吗?”我问。 保罗领着我走过走廊。善本图书室在燧石的一个角落里,很容易不留意就走 了过去。在那里,一些最新的书也有几个世纪的历史,所以衡量新旧的标准是相 对的。修读文学研究课程的高年级学生像到博物馆等地作考察旅行的小孩子一样 被带到这里,他们的钢笔和铅笔都被没收了去,还有人盯着他们脏兮兮的手指以 防乱动乱摸。你可以听到图书馆员斥责一般教师,叫他们只能看不能摸。而光荣 退休的老教员在这里则会感觉焕发出了青春。 “这会儿应该已经关门了,”保罗看了一眼他的电子表说,“比尔一定跟洛 克哈特夫人说过不要关门。” 现在,我们进入了斯泰因的世界。洛克哈特是个被时间遗忘的图书馆员,年 轻时还真有可能和谷登堡的太太一起织补过袜子呢。她的皮肤洁白光滑,身形瘦 小,仿佛生来就要在那大堆大堆的图书间穿行。大部分时间里,你都可以发现她 对着周围的书籍用一些已经死亡的语言念念有词,就像一个动物标本的剥制师对 着她的手中物低语一样。我们用拴在她的写字台上的笔填了一张卡片便过去了, 并没有跟她对视一眼。 “他在那边。”她认出了保罗,对他说道。对于我,她只是哼了一声而已。 我们穿过一段狭窄的过渡区域,来到一扇我从未打开过的门前。保罗走上前, 敲了两下门,等着回音。 “洛克哈特夫人吗?”一个诡诈的高音回答道。 “是我。”保罗说。 另一边,锁“咔嗒”响了一声,门慢慢地开了。比尔·斯泰因出现在我们面 前,比我和保罗都要高出半英尺模样。我注意到的第一样东西便是那双铁灰色的 眼睛,上面布满了血丝。而那眼睛注意到的第一样东西便是我。 “汤姆和你一起来了,”他说着抓了抓脸,“没事儿。好,很好。” 比尔这话说得显然有点词不达意,似乎脑子里一片空白。这印象容易让人产 生误解。和尘世接触几分钟之后,你就能看出他的才智了。 “今天太糟了,”他说着领我们进门,“这个礼拜都很糟糕。没什么大不了 的。我很好。” “我们为什么不能在电话里谈呢?”保罗问。 斯泰因张着嘴巴,但他没有回答。他正在剔门牙中间嵌着的东西。他拉开夹 克的拉链,这才转过身看着保罗。“有人翻过你的书吗?”他问。 “什么?” “因为有人翻了我的书。” “比尔,这种事情时有发生。” “我的威廉·卡克斯顿文章?我的阿尔都斯缩影胶片?” “卡克斯顿是个重要人物,”保罗说。 我这辈子都没听说过威廉·卡克斯顿。 “一八七七年关于他的文章吗?”比尔说,“它只是出现在弗利斯特尔·阿 内科斯里啊。还有阿尔都斯的《圣凯瑟琳的信》——”他转过来对着我,“可不 像人们一般认为的那样是首次使用斜体字符——,”他又转向保罗,“而那些缩 影胶片除了你我之外,上次有人查阅还是七十年代的事情。一九七一年或一九七 二年的样子。有人昨天碰了它。你身上没发生这样的事情?” 保罗皱起了眉头。“你跟借阅组的人说了吗?” “借阅组?我跟罗达·卡特说过了。他们一点儿都不清楚。” 罗达·卡特是燧石的首席图书管理员。那本书被他截了下来。 “我不知道,”保罗不想让比尔再激动下去,便说道,“可能没什么事情吧。 我并不担心。”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担心。可事情摆在这里。”比尔在房间的那一边奋力 腾挪着身体,那里的墙壁和桌子之间的距离似乎太小了,不便通行。他悄无声息 地滑过来,拍了拍旧皮夹克的口袋。“我听到电话响。拿起来……‘咔嗒’一声。 拿起来……‘咔嗒’一声。先是在宿舍,现在在我的办公室。”他摇着脑袋, “没关系。说正事吧。我发现了一些东西。”他紧张地看着保罗。“可能是你需 要的,也可能不是。我不知道。不过,我认为它能帮助你完成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