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晚二十点十七分。 当郑郝明费尽周折找到那个目的地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这里是一片低矮破 旧的平房区,巷道狭窄,残缺不全的路灯闪着昏惨惨的幽光,空气中则弥漫着一股 令人很不舒服的霉湿气味。 而仅仅百米之外就是省城繁华的商业街区。那里霓虹闪烁,人们聚集在各式酒 楼、商场和夜店中,享受着灯红酒绿的夜生活。相比之下,郑郝明所处的位置完全 成了被现代社会所遗忘的角落。 阴雨仍未止歇,巷路上到处淌着肮脏的污水。中年警察却对此浑然不顾,他蹚 着水径直走到一间矮屋的前面,核对了门牌号码之后,伸手在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两 下。 “谁呀?”干涩嘶哑的声音从屋中传了出来。说话者虽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但发出的音量却有限得很。不过这声音偏偏又如此地刺耳,似乎直接磨在了郑郝明 的耳膜上,令他的头皮一阵阵地发麻。略经思忖之后,他回答了一句:“我是警察。” 一阵轻微的响动伴随着令人心悸的等待,随后小屋的木门往内打开了。借着屋 中昏黄的灯光,郑郝明看到一个如鬼魅般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虽然做好了充足的思想准备,但郑郝明脸部的肌肉还是不自觉地抽动了两下。 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凄荒之地,眼前出现一个这样的“怪物”,不管是谁都会有 些心惊肉跳的感觉吧? 是的,这活脱脱便是一个“怪物”,他弓着背,光秃秃的脑袋上没有头发,只 有一片片黑褐色的陈年伤疤。他的脸上也是坑坑洼洼的,像一团被踩烂的泥巴,从 中找不出半块完好的肌肤;而他的五官则更加令人不敢卒睹:一双眼睛斜吊着,眼 睑旁布着伤痕,鼻翼缺了大半个,暴露出黑黝黝的孔洞来,上嘴唇如兔子一般裂开 了一道豁口,显出残缺不全的黑黄色牙齿。 郑郝明深深地吸了口气,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然后他叫出了那个“怪物”的名 字:“黄少平。” 名叫黄少平的恐怖怪人目光倏地一凛,他紧盯着对面的来客看了半晌,然后颤 着声音说道:“你是……郑警官?”他的声带应该是受到过极严重的损害,说话时 带着残破的气音。 郑郝明的眉头跳了一下,颇感意外:“没想到你还能认出我……这么多年了, 你还记得。” “我怎么能忘记?”黄少平咬着牙挤出了这句话语。那嘶哑的声音似乎长出了 锯齿,一下下地拉在郑郝明的心头上。 “我也没有忘记,从来没有!”郑郝明的情绪受到了对方感染,他的声音也变 得颤抖起来,“所以我今天才来找你。” 两个人,一个警察,一个怪物,他们在潇潇的雨夜中对视着。两个人的目光似 乎比风雨更加寒冷,足要把夜色都冻住了一般。 良久之后,那怪物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进来吧。”黄少平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向屋子深处走去,他艰难地拄着一副 拐杖——原来他的双腿也是残疾不全的。 郑郝明默默地跟在主人身后。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屋子 不大,约有十多个平方的面积。靠门口处隔出了一个小间,摆着炉灶和锅碗,想必 便是厨房吧。再往里则是起居室,条件简陋得很: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 唯一有点儿价值的就是一台21吋的老式电视机。 郑郝明感到一阵心酸,他可以想象黄少平是在怎样的一种艰难境地中熬过了这 么多年。那种苦痛和寂寞该如何承受? 他本不该如此的,他也会有美好的生活,一切都源于十八年前的那场罪孽,而 作为一名警察,我却至今无法将那罪孽终结……伴着这想法,郑郝明颇为自责地叹 息了一声。他的眉头因此锁起,在双眼眼侧拉出了大片的鱼尾纹。 黄少平挪动到床边坐下,然后他翻着怪眼,直接便切入正题:“郑警官,你突 然来找我,是不是有了新的线索?” “是有些线索,不过……也不知道有没有价值。”郑郝明坐到对方身边,他拿 出一台数码相机,调到浏览照片的模式后送到黄少平眼前,“你看看这些人吧,会 不会有什么发现?” 黄少平把身体倾了过来,凝目看着相机的显示屏,不过他很快就显出了失望的 表情,摇头道:“不对,这些人都太年轻了,十八年前……他们根本不可能。” “我知道……”郑郝明沮丧地舔了下嘴唇,“可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 么一条线索,任何环节我都不想错过。你还是仔细看看吧,或许即便不是当年的本 人,也会和那个人有些什么联系呢?你用心看,不要放过任何可疑的感觉!” “什么感觉?”黄少平有些茫然地扫了郑郝明一眼。 郑郝明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啊,什么感觉呢?如果根本不是同一个 人,那自己要对方去找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这个要求确实是强人所难,甚至是有 些荒谬的。 好在黄少平并没有太拘泥于这个问题,他还是一张一张地,非常仔细地看完了 相机上储存的所有照片,最后他摇了摇头,显然是一无所获。 郑郝明无奈地叹息一声,将相机收了起来。 “这些都是什么人呢?”也许是不忍心让对方过于扫兴,黄少平有些找话茬似 的提了个问题。 郑郝明没有回答,他并不想解释太多——跟对方说那么多干什么呢?这个人根 本毫不知情,多年前的那桩惨案,他只是个无辜的受害者罢了。 黄少平似乎看出了郑郝明的想法,他忽然“哧”地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嘲笑 自己,还是在嘲笑对方。伴着笑声,他那豁开的嘴唇向上掀了起来,露出大片参差 恶心的牙床。 郑郝明皱起眉头道:“你……你该去做个整容。”这句话多少有些失礼,一说 出口,他立刻就有些后悔了。 “整容?”黄少平从喉口艰难地挤出几声冷笑,“我哪儿来的钱?靠着几个救 济金,上街捡些破烂卖卖,我能活到今天已经不错了。” “也是……”郑郝明显出尴尬、同情且又爱莫能助的神色。一个残疾者的日子 无疑会更加举步维艰。黄少平的窘迫境遇使郑郝明想到了自己的女儿,他的心中不 免又如针扎般地刺痛了一下。 郑郝明抬腕看看手表,夜里九点多了,他必须去接女儿了——不管多么忙碌, 这件事情总是不能忘记。 “这个……照片你都看了,如果回头想到些什么,及时跟我联系吧……我也可 能还会来找你的。” 黄少平不再说什么,他拄着拐杖站起来,表明了自己送客的态度。 ……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