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10月11日,傍晚 乔纳森·哈克尔让我把下面这些事记录下来,因为他说他自己很难做得到, 但是他想留下一个详细而完整的记录。 我想当米娜女士要求我们在太阳落山之前去见她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感到太 奇怪。我们已经逐渐明白,日出或日落已经成为米娜的精神被释放的时刻,只有 这个时候,她才能表现出真实自我,没有外力的胁迫,也没有任何的刺激。 米娜的这种情绪、或者说状态往往会在日出或者日落前半个小时开始表现出 来,然后一直持续直到太阳高照,或者是晚霞满天的时候。 刚开始的时候,她的状态还有些被动,就像刚刚被别人松绑那样,但紧接着 就会进入一种完全自由的释放状态。然而,一旦这种状态结束,她就变得沉默寡 言,再过一段时间,便迅速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今天晚上,我们见面时,她看起来有些不安,似乎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我记得她当时在一开始就试图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后来,没过多久,她就完全 控制住了自己。 她让她的丈夫坐到她斜靠着的那张沙发上,又叫其他人搬椅子坐在他们面前。 她握着丈夫的手,说:“我们现在像这样自由自在地围坐在一起,恐怕是最后一 次了!而我知道你会自始至终陪在我身边。”可以看出,她这句话是说给紧握着 她手的丈夫的。 “明天早上我们就要出门去完成我们的使命了,只有上帝知道到底结局如何。 而你们如此善良,同意带我一起去。我知道,为了一个失去、或即将失去灵魂的 女人,所有其他英勇的男人能够做的事情,你们都愿意去做。但是请你们记住, 我跟你们不同。在我的血液及灵魂里有着毒素,它们也许、或者肯定会把我毁了, 除非我们能够找到解救的办法。 “哦,朋友们啊,你们和我一样清楚,我的灵魂正面临着危险。虽然我知道 有一个解脱的好办法,但你们和我都不会采纳!”她那深情的目光依次从我们每 一个人面前滑过,从她丈夫开始,最后又以她丈夫结束。 “那是什么办法呢?”范·黑尔辛嘶哑着嗓子问,“是什么办法让我们不可 以也不能去采纳?” “那就是立即把我处死!在我体内的恶魔开始完全发挥作用之前,由我的丈 夫或者其他人来执行。你们都明白,只有真正的死才能让我的灵魂完全得到解脱, 就像你们对露茜做的那样。如果死是惟一的出路,那么能在你们这些爱我的朋友 们中间死去,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但死并不是全部,我不相信在我们还有希望 完成任务的时候,上帝会愿意让我去死。因此,我觉得自己应该放弃这种想法, 积极去面对这个世界上或者地狱里那些也许是最黑暗的东西。” 我们都沉默不语,她的话似乎才刚刚开了个头。大家看上去都很严肃,哈克 尔铁青着脸,也许他比我们更清楚他的爱人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不久,米娜又继续说道:“这就是在遗产合并的过程中我所能付出的部分。” 很奇怪,她把一个法律概念用到这样一个地方,而且还很严肃。“你们能提 供什么呢?我知道是你们的生命,”她说话的语速很快,“对勇敢的男人而言, 你们可以轻松面对这一切,你们是为上帝而活,而且可以完全将之交托在上帝的 手里,但你们愿意为我献出生命吗?” 说着她又询问地看了看除了她丈夫之外的每一个人。昆西似乎懂得了什么, 他点了点头,这让米娜有些欣慰。 “那么让我坦率地告诉你们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吧,在我们之间不能够有任何 猜疑存在,你们必须向我保证,所有的人,甚至你——我亲爱的丈夫,一旦时机 到了,就要把我杀死。” “那会是什么样的时机?”那是昆西的声音,低沉而僵硬。 “当你们确信我已经完全改变的时候,这也正是我生不如死的时候。一旦我 的肉体已经死亡,那么你们就一刻也不要耽误,赶紧割下我的头,用木桩穿过我 的身体,或者采取其他任何措施,只要能让我得以永远的安息!” 死一般的沉默之后,昆西第一个站了起来,然后又跪在米娜的面前,握住她 的手庄严地说:“我是一个莽夫,也许还不具有一个好男人所应具有的气节,但 是我将最郑重、最神圣地向你发誓,如果那一刻真的来到,我决不会有丝毫的畏 缩。同时我也要发誓,我会先把一切都弄清楚之后再下手,以免弄错。” “你是我忠实的朋友!”她泪如雨下,只迸出这样一句话。她弯下了腰,吻 了他的手。 “我同样向你发誓,亲爱的米娜女士!”范·黑尔辛说。 “还有我!”戈德明庄主说,每个人都依次跪在她面前发了誓,我也如此。 她的丈夫用苍白的眼神看着他的妻子,灰绿色的目光让他那灰白的头发也显 得暗淡起来,他问:“我也得像他们一样发誓吗?我的妻子?” “你也一样,亲爱的。”米娜说道。她的眼神和声音里饱含着一种怜悯。 “你不能退缩,你是我最亲近的人,也是我的全部,我们的灵魂早已合二为 一,无论何 时何地。想想吧,亲爱的,有不少例子,那些英勇的男人为了不让他们心爱 的女人落到敌人的手中,就将她们杀死。他们的手并没有因此而发抖,因为这是 他们所爱的人恳求他们这样做的。在这样艰难的时刻,这也是男人们对他们的爱 人所应尽的责任!哦,亲爱的,如果可以选择死在谁手上的话,我宁愿死在我最 爱的人手上。范·黑尔辛医生,我还记得你是如何善解人意地让露茜死在他心爱 的人的手中。“ 说到这里,她脸上泛起了红晕,说话的语气也变了。“就是把她交托到最有 权利给她平安的人的手中,如果那一刻真的来临,我希望你能将这个使命交给我 的爱人,让他亲手结束我的恐惧与痛苦,并把这个过程当做自己一个最快乐的记 忆。” “我再一次向你发誓!”教授响亮地回答。 哈克尔夫人笑了,笑得心满意足,她满脸轻松地往后一靠说道:“现在再给 你们一个警告,你们一定要始终铭记在心。那一刻,如果要来的话,也许会来得 很快,而且不知不觉,所以你们一定要当机立断,不要错过机会。因为那一刻到 来的时候,我也许会……应该会跟你们的敌人共同来对付你们。” 所有的人都接受了她的忠告,但没有人讲话,其实此刻也没有必要讲话。 “我想让你来念悼词。”她说。 这时,她的丈夫长叹一声打断了她的话。米娜拉起丈夫的手,把它放到了自 己的胸口,然后继续说道:“必须由你来念悼词,不管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这样才能让所有的人——包括我都感到安心。亲爱的,我之所以希望你来念,那 是因为,这样,你的声音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但是,我亲爱的,”他恳求道,“你离死还远得很。” “不,”她说,同时做了一个警告的手势。“此刻我已经在死亡深谷的边缘 徘徊,这甚至比我肉体死亡的那一刻更贴近死亡的核心。” “哦,我的妻子,我必须念吗?”他在开始读之前问道。 “这样会让我心安,我的丈夫!”她回答,接着把圣经递给了她的丈夫,于 是哈克尔开始念起了悼词。 该如何形容眼前这奇特的一幕呢?如何形容那种肃穆、阴沉、哀伤、恐惧以 及温馨的场面?即使是一个玩世不恭的怀疑论者,当他看到一群深情忠实的朋友 跪在一个憔悴哀伤的女士周围的情形时,也一定会不由自主地感动起来。 米娜的丈夫就这样轻轻地念着悼词,言语中含着心碎的悲伤,他不时地哽咽 着,他选择的是悼词中最简练、最动人的那一部分。 我也……说不下去了,我的声音……完全哽咽了! 但是奇怪的是,即使在大家都被深深打动的那一刻,米娜却表现出一种自然 的从容,也正因为如此,大家才觉得备感安慰。 此后,米娜又变得沉默了,看来她那种精神释放的状态结束了。不过大家并 没有如我预料的那样陷入绝望之中。 乔纳森·哈克尔的日记 10月15日,瓦尔纳 我们在12日早晨离开了查尔灵克罗斯,当晚抵达巴黎,然后又搭乘了东方快 车。 经过整整一天一夜的劳顿奔波,我们大约在五点钟到了这里。戈德明庄主去 了领事馆,想看看有没有他的电报,其他人则住进了奥德塞斯旅馆。 旅途中曾出过一些小事情,但我也没有工夫去在乎它们,我一心想的就是该 如何抓住伯爵。在凯瑟琳皇后号抵达港口之前,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引 不起我的兴趣。 感谢上帝!米娜看上去精神不错,而且体力也越来越充沛,她的脸色红润了 很多,而且睡得也很好,整个旅途当中,她几乎一直在睡。 然而,一旦接近日出或日落时分,她就变得清醒警觉起来,而这个时候,范 ·黑尔辛就会习惯性地对她进行催眠。起初,他要花很多的工夫才能达到效果, 但是现在,她似乎很快就能进入睡眠状态,几乎不需要什么外力的辅助。 在催眠的时候,他似乎就变成了一个权威的主人,而她则像是驯服的奴仆。 他常常会问她到底看到和听到了什么。对于第一个问题,她回答说:“什么都没 有,一片漆黑。”而对于第二个问题,她回答:“我能听见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 以及水流湍急而过的声音。风帆拉得很紧,桅杆和帆桁嘎嘎吱吱地响着……风头 很旺,这可以从桅索发出的声音听出来,还有船尖劈波斩浪而泛起的泡沫。”很 显然,凯瑟琳皇后号仍然航行在大海上,并且急速朝着瓦尔纳行进。 这时,戈德明庄主已经回来了,他带回来四封电报,这些电报是在我们出发 后发过来的,每天一封,写的都是同样的内容,电报中说,凯瑟琳皇后号自从起 航后一直没有给劳埃德公司任何消息。戈德明庄主在离开伦敦之前,曾吩咐他的 代理人每天发一封电报报告帆船的情况,即使没有消息也要坚持每天一封,这样 他才能时刻掌握相关的动向。 吃过晚饭,我们很早就上床休息了。明天我们打算去拜访副领事,看能不能 在轮船一到 港口的时候安排我们上船。 范·黑尔辛说登船最好的时机是在日出之后到日落之前这段时间。这样的话, 即使伯爵变成一只蝙蝠,也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飞越水面,因此他也无法离开这 艘船。而且他也不敢变成人形而引起怀疑,因此他只能躲在箱子里。 如果我们能在日出之后登上轮船,那么他就在我们手心里了。我们可以在他 醒来之前打开箱子确认一下,就像当初我们对可怜的露茜做的那样。而至于下面 我们会怎么做,可就不由他说了算了。 我想在海关或者船员方面也不会遇到什么麻烦。感谢上帝!这个国家有钱就 可以做任何事,而我们现金充足。而我们现在惟一需要确保的是,不能让船在天 黑以后悄悄进港。我想,我们的钱包会把这件事搞定的。 10月16日米娜所说的没什么变化。拍打的波浪和湍急的水流,漆黑的天空和 顺行的风。看来一切顺利,我们已经为凯瑟琳皇后号的到来做好了一切准备。因 为轮船在进港之前必定先要经过达达尼尔海峡,所以我们肯定会提前得到通报。 10月17日 现在是万事俱备,就等伯爵的船了。 亚瑟已经告诉托运商,说他怀疑船上有一个箱子里装着一些从他一个朋友那 里偷来的东西,托运商勉强同意他打开那个箱子,不过一切后果自负。托运商还 给他一张授权书,他到时候将有权对船上的任何货物进行检查,而且这张授权书 也可以出示给瓦尔纳的代理商看。 我们已经见过那个代理商,他对亚瑟的君子风度很有好感,而且让人高兴的 是,他答应全力帮助我们。我们已经安排好在打开箱子后该做的事情。如果伯爵 在里面,那么范·黑尔辛和谢瓦尔德会立刻割下他的头,然后用木桩穿透他的心。 莫里斯、亚瑟和我会在旁边守卫,以防意外情况的发生,必要时还可能使用随身 携带的武器。 教授说如果我们这样做的话,伯爵的身体会顷刻化作灰尘,那样将来即使有 人指控我们谋杀,也不会找到什么证据。不过话说回来,一旦我们这样行动之后, 就肯定要面临一定的风险,而将来这个手稿也许就成为谋杀的证据。而就我自己 而言,我所想的就是抓住机会干掉他。我们已经买通了一个官员,一旦看见那艘 船驶入港口,他就会派信使来向我们报告。 10月24日 整整一个星期的等待,亚瑟每天都会收到同样的电报:“还没有接到报告。” 而米娜早晚在催眠过程中的描述也大同小异——海浪拍打声,急流的声音,还有 桅杆嘎吱作响的声音。 电报 10月24日,鲁弗斯·史密斯·劳埃德公司,伦敦,给戈德明庄主,由B .M 副领事转交,瓦尔纳 “据报,凯瑟琳皇后号已经经过达达尼尔海峡。”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 10月25日 我真想念我的留声机啊!我讨厌用笔来写日记!但范·黑尔辛说我必须写下 去。 昨天晚上亚瑟收到那封电报后,大家都非常激动与亢奋。现在我知道了,当 战斗的号角吹响之时,战士们的心理感受是什么了。只有哈克尔夫人无动于衷的 样子,但这并不奇怪,因为我们故意没让她知道这件事,而且在她面前也没有表 现出任何的激动情绪。 不过我想,如果是在过去的话,无论我们怎么掩饰,她都会注意到我们的微 妙变化。但是,过去三个星期以来,她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她的神情有些呆 板,尽管她的身体状况不错,身体健壮,脸色也好了一些,但是我和范·黑尔辛 并不满意。 我们经常说起她,但是从来没有跟别人提起过。如果哈克尔知道我们对此事 有怀疑的话,一定会心碎的。范·黑尔辛告诉我,他曾在催眠的过程中仔细检查 过米娜的牙齿,他说如果她的牙齿还没有开始变尖,就不会马上有危险,但如果 有一些变化的话,那么,我们就必须采取一些措施了! 我们都知道这个措施是什么,尽管我们都从没有跟对方说过自己的想法。然 而不管这个措施多么可怕,我们都决不能退缩。“安乐死”是一个绝佳的词,听 起来很让人安慰,很感谢发明这个名词的人。 根据凯瑟琳皇后号自伦敦出发后的速度来计算,从达达尼尔海峡到这里有二 十四小时的航程。这样看来,它会在早上某个时候抵达这里。我们早早地就上床 休息了,我们要凌晨一点钟起来,然后做些准备。 10月25日,中午 还没有任何有关轮船抵达的消息。哈克尔夫人在今天早上的催眠中没有报告 什么新东西,看来随时都会有新的消息。 所有男人的情绪都很激动,只有哈克尔除外,他看起来很平静,他的双手寒 冷如冰,一 个小时以前,我还看见他在磨那把随身携带的大刀。如果真是由这双坚硬冰 冷的手拿着这把刀去割伯爵的喉咙,那么伯爵会有的罪受了。 范·黑尔辛和我今天都有点担心哈克尔夫人,大约中午的时候,她进入一种 让人不安的呆滞状态中,尽管我们两个没有跟其他人提到这个变化,但内心一直 感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