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说来也巧,正当他们登机南下的时候,窃犯胡广财和韩昌虎也刚下了火车来到 了哈尔滨。以往回来,他俩手提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鸟笼,是满心的喜悦全身轻松, 大把大把的钱以及随之而来的酒肉女人正恭候着呢。而这次,虽说也不是空笼而归 (南昌得手的隼正在竹笼里),但毕竟在武汉失手了。这次失手,带给他俩不同的 后果,说严重不算严重,说不严重却也不可等闲视之。 韩昌虎是左手臂弯处被鹰叼去了一大块肉,胡扒子又不让上武汉的大医院看去, 只找个江湖庸医郎中涂抹些鬼晓得什么东西,火车上几天下来非但不见好转,而且 因为天热及厚厚的纱布包裹而溃烂了,一活动就疼得他冒汗。这事也怪胡扒子,往 常行动总是先踩点以后,再耐心等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剪破笼子后用集束手电光一 照,猛禽无不呆头呆脑地傻立在枝干上发愣。而这次胡扒子似乎有点得意忘形,也 许是前十来次太顺手了,竟然不顾天上有月亮,明晃晃地照得出人影,照干。结果 刚刚把长竹竿伸进笼子,冷不防从高处悄无声息地落下来一团巨大的黑影,他根本 来不及躲避,便觉得臂弯处像被尖刀猛戳了一下,血就嘟嘟的直往外冒。逃出动物 园后一看,手臂上少了一块三角形的肉,几乎深及骨头。令韩昌虎更为后怕的是, 那畜生的敏捷和凶狠,他每次干活手上都戴着长筒的皮质电焊工手套,起初几次还 在手臂上缠绕厚厚的黑布,防的就是猛禽的袭击,后来因缠布带手臂不利索,又从 未遇到过意外。所以就光戴手套干活。这次伸进笼子的手臂除了长长的手套,露肉 的地方最多不过六七厘米光景吧,就在这么小的地方只一刹那间就被叼去了一块肉, 倘若伸一伸脸,谁知道被叼的是眼睛还是鼻子?而根据以往干活的情形,为寻找最 佳机会,伸脸是不可避免的。 胡广财则更多的体现在心理上的警觉。同韩昌虎相比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惯偷, 所谓瓦罐不离灶台碎,将军难免战场死,常言道做贼三年没有不失手的,胡广财既 是惯偷当然免不了被抓,无数次劳改及拘留所的进进出出,将他练成了一个贼油子。 人说贼胆包天,其实并不尽然,贼的心里更多的是惶恐和疑虑,由于每次作案的成 功与否以及能不能逃避被抓的命运等一系列问题都是未知的,故绝大多数贼特别讲 究迷信,胡广财也毫不例外,他崇尚的是兆头。这次武汉失手虽无大碍。但还是给 公安局留下作案工具和血迹,更重要的是显示了兆头:前十多次全都顺顺当当,这 次却被鹰叼了肉,正应了家乡的一句老话,叫做“终日打鹰,反叫鹰啄瞎了眼”。 可以说自胡广财懂事年岁起他就偷起了东西,具有二十多年贼龄的他并不缺几根聪 明的脑筋,以往被抓总是在顺顺当当的干了一阵子活之后,心中得意想趁势再干几 次,不料“喀嚓”一声手铐就上了身。这种教训再不汲取,不是存心硬往局子里撞 吗? 他决定歇一阵子再说,一则因为韩昌虎的手臂伤重不利索,二则就算伤痛不碍 事,但要不要姓韩的再干下去还得考虑考虑。 虽然这小子头脑简单浑身力气又贪财如命,可是看起来两人合伙的好运是到头 了,得另觅搭档。他深深知道,这次事情一旦败露,那么世界上就再也不会有他胡 广财存在了,数额巨大,死刑决不可免。再说,十几只麻鹰的出手早已为自己积存 了很大一笔钱,何不先享受一番再说呢。总之,他要歇一阵了。 按以往的规矩,两人一到哈尔滨后便分手,胡广财携麻鹰去交货,临走前给韩 昌虎一只BP机,数天后胡再让韩到指定地点碰头,然后南下于活。为防意外,这个 BP机他是在黑市上买的二手货,就是说一旦查起户头来绝对查不到胡广财身上。这 期间大致有三四天时间韩昌虎自由自在,爱上哪儿想于什么都行,反正现在他口袋 里有钱。这回不一样,胡广财意欲甩掉韩昌虎,又怕他在大城市里惹事最终牵扯到 自己,故没给他BP机,只叫韩回村子去养伤,等伤愈后再叫他出来接着干。胡广财 的如意算盘打得不赖,你韩昌虎要挣大钱就得找我胡某人,那就老老实实地在天高 皇帝远的小山村里等着,我哪天用得着你了自会来招你的。 谁知算盘虽精,却乃一厢情愿,如今的韩昌虎早已不是昔日山沟沟里的韩昌虎 了。 二十多岁体壮如牛的韩昌虎从未碰过女人的身子,那是因为双手攥空拳兜里没 有钱。现在跟胡扒子偷了十多只麻鹰,口袋早已鼓起来了。当初是这样算的,黑毛 收一只麻鹰给四千(韩昌虎当然不知道,其实那也是胡广财托他收的),不如胡广 财自己设法出手,一只麻鹰可卖五千元,留一千元吃用开销,由胡掌管多不贴少不 补,其余二一添作五两人各得两千,乡里乡亲的谁也不吃亏。 韩昌虎欠黑毛的赌债早已还清,在哈尔滨举目无亲,赌博也无对手,在等待胡 广财联系的日子里无所事事,自然地就勾搭上了暗娼。在最初的饥不择食式的欲望 得到满足后,他自然地有了一个固定的女人,每次回到省城,他都在这个女人的小 屋里度过数个如痴如醉如癫如狂的日日夜夜,然后再被胡扒子的传呼声叫走。他不 晓得他不在她身边时。她都干了些什么,他只知道他跟她在一起时充满了激动、满 足和信任,这是个来自哈尔滨城外几百公里的牡丹江市的年轻女人,现在的名字叫 露露,她的真实姓名恐怕连她本人都不再愿意提起。在老家及来省城最初的日子里 她并不操皮肉生意,甚至一听到嫖啊娼呀一类字眼会脸红心跳惶恐不已。她来哈市 只是投奔姑母,想依靠亲戚的力量在人称东方莫斯科的城市里找一份薪水高于老家 的工作,当然,少女的内心深处还隐秘地有一个在大城市里寻觅到自己的白马王子 的梦想。可惜的是,徐娘半老的姑母不仅自己被开发廊的年轻老板迷惑得神魂颠倒, 还恬不知耻地把亲侄女作为筹码送上了小老板的床。灯红酒绿的大都市对于意志薄 弱者来说,有种难以抗拒的天然腐蚀力,遭遇损害与侮辱之后的露露非但没用法律 的武器为自己声张正义,反而被小老板的花言巧语和花花绿绿的钞票所利诱,心甘 情愿地充当了他的公开姘妇,导致姑母醋心大发而最终与她断绝了关系。于是露露 在这个肮脏的泥潭里越陷越深,最终在被小老板玩腻了抛弃后,便自立门户租了一 间小屋当起了暗娼。 露露与韩昌虎相识是通过别的暗娼介绍的,别人之所以肯把到手的生意推出去, 皆因为韩毕竟来自穷乡僻壤的小山村,一辈子没见过大钱更没使过大钱,他迫切想 玩女人但又舍不得多花钱,暗娼们大都定有自己的身价,当嫖客的出价实在上不去 时。有的便会介绍给低一档的人。而此时的露露已有两年多的卖身史了,她本身长 得就不怎么样。加之人生地不熟,当女人那一阵鲜亮劲儿在她身上提前消失掉后, 她便很快地沦落为被同行鄙称做“烂客车”的最低等妓女,那就意味着高密度的运 作、极低廉的价格以及可怕的性病。相比之下,韩昌虎倒算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 又都是来自外地,无形中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况味,故只要韩一到来,露露便杜 门谢客,尽心尽力地服侍。 韩昌虎花钱不多,所得不少。岂有不满意之理?一来二去,双方倒滋生出些嫖 与娼之外的感情来了,相处得自然十分默契。 露露却是个风尘女子,三教九流见得多了,相处时间一久,便对韩昌虎干的勾 当多多少少有些探底,但又不好多问。这次见他伤了手回来,觉得时机已到,尽意 逢迎一番之后,便追问开了。韩昌虎是个粗鲁汉子,肚子里没长多少心眼,虽跟胡 广财事先有过重誓,无论什么情况下决心不说出去,然而又怎经得住相好的女人的 纠缠,没几个回台露露就把事情弄清了。 “这么说他每只麻鹰给你两千?” “两千,不过来来去去的盘缠开销都是他的。” “这回两千给了吗?” “给了。” “傻哟,你被人当猴耍了我的傻哥!他说五千元一只你就信啦?你想想,他手 里的麻鹰没出手,凭什么先把钱给你?告诉你,决不止五千,说不定一万都不止!” “一……万?” 韩昌虎差点没被露露说得噎过气去,有什么不可能呢,胡扒子是怎样的一块料, 怎会见财不动心,跟别人二一添作五呢? 退一步说,就算只卖五千,他为啥每次卖麻鹰总是背着人单枪匹马地干呢? 露露见韩昌虎气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不由转媚一笑,说:“光气有啥用,咱 就不能想个办法把钱再赚回来?” “赚回来?怎么赚?” “我想只要知道他把麻鹰卖给了谁,事情就好办,咱自己干,你又不是没胆量 ……” 两个人密谋了好一阵,却想不出来一个好主意。根据以往的日期推算,胡广财 交货地点决不会在本市。当然也出不了本省,怎样才能迫使胡扒子肯答应带着韩昌 虎去交货或者托付韩独自去交货呢?大眼瞪小眼苦思冥想了半天,忽然露露一拍大 腿叫声:“有了!”一骨碌翻身下床,从墙角旮旯摸出一只尘垢满积的小瓶,拧开 盖倒出一些白色粉末在韩昌虎手上,悄声把此物的功效说了一遍。 原来,这白色粉末土话唤作“巴壳面儿”,溶解后无色无味无气泡,其原本为 一种强效的滑肠泻药。说来也苦,饥荒年代老百姓吃陈包谷、榆钱甚至观音土以解 饥止饿,然而这些东西吃得进拉不出,个个腹胀如鼓肚坚如石,全赖巴壳面儿润肠 缓解。露露这瓶药粉乃一个老娼妇收身之际所赠,嘱咐如嫖客之中有财丰手松的或 暗中喜欢的。若欲其多留身边而不四处寻花问柳,当用巴壳面儿少许掺入其饮食中, 令其身疲脚软而歇于室中,再悉心服侍之以博其好感。露露得到此药后从来没有机 会用过。想不到今天倒派上了用场。 韩昌虎是心粗胸浅的人,对于运用计谋之类脑子便发涨,然而财却贪得厉害, 又加上露露在一旁直撺掇,将信将疑之际也就答应了。于是马上给胡广财打传呼。 胡广财一到哈尔滨便购买了去嫩江市的车票,他带着隼只能乘火车,把东西送 到嫩江交给薛老大派来的绰号叫“狗熊”的人,便可银货两讫,以往每次都是这样 的。他买妥车票后马上打长途通知了狗熊,让他老地方接货。至于狗熊下一步怎么 走,他从来没问过,一来问也是白问,没人会告诉他什么;二来事不关己问多了只 有坏处没有好处。不过,凭着胡广财的聪明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嫩江离中俄边界 不远,麻鹰准是从这条路上出境的。至于价钱,倒真叫露露说对了,薛老大的收购 价就是一万元一只,不管公的母的大的小的一个价,见货给钱多多益善。 他跟薛老大(这名字是刚刚才从狗熊嘴里打听到的,还不知是真是假)认识纯 属偶然。那是去年冬天,他流窜到黑河边贸区行窃,见一个五十多岁的高个子男人 衣着高雅手面阔绰,便紧盯了上去。谁知在一处人多地方,他刚将贼手伸进那人口 袋,就被那人逮个正着,说时迟那时快,胡广财的背上腿上早就饱挨了老拳,要不 是薛老大及时制止,他胡广财今天不死也得脱层皮。后来薛老大上下打量了他好一 阵,将他带到一无人处,拿出一张印刷得十分精美的麻鹰图,要他去弄麻鹰,抓或 者偷就不管了,反正一只活货一万元现钱。见胡广财答应后又叫人给了两样东西: 嫩江市狗熊处的BP机号码以及一小包强力胶粉。 这种胶粉用新鲜蛋清搅拌后黏度极强,小小麻鹰被黏住任何一部分都将无法挣 脱,更有一个好处,就是脱胶清洗十分方便,只需用低度酒精稍稍一擦就行,于人 于隼都无任何损伤。 胡广财接到韩昌虎的传呼,并未理睬,心想姓韩的无非是想讹点医疗费而已, 分手时韩就为此说三道四。胡广财是一分不掏,当初曾有约在先,生死由命祸福在 天,无论谁出什么事一概自己负责。后来见韩一个劲地来电,还是改变了主意。决 定听听究竟什么事再说。 “广财啊,我的手看过了,医生说没事,给上点药,花不了几个钱,你放心。” 口笨舌拙的韩昌虎按露露说的演了一遍。 “没事就好,回村去休养休养,咱还要接着干呢。”胡广财敷衍着,心想跟我 说这干什么。 “广财,我想……这次回去我就不出来干了,干了这一阵我也攒了点钱,想做 个正经生意,赶明儿好讨老婆。咱哥们一场,混得不赖,今儿个我想花费几个,请 你喝一杯。” “喝——”胡广财绝对想不到,一个铜板看得桌面大的韩昌虎竟会主动请他喝 酒,今天太阳肯定是从西边出来了。“喝酒? 好啊,咱哥俩是得好好喝一杯了。“ 于是说定了就在道里大富豪酒家碰头。 胡广财是抱着报复心理而来的,尽挑好菜点,这两个多月来韩昌虎吃他的用他 的,仗着有约在先大吃大喝,真叫人心里窝火。而韩昌虎则舍命陪君子,为了挖出 胡扒子的底细,也有生以来头一回这么大方,一个劲地劝吃劝喝,还说了一大堆好 听的话。 天热,喝的是冰啤,韩昌虎趁着低身开瓶盖的工夫,早将一包巴壳面儿倒进了 胡广财的啤酒瓶里。 而胡却浑然不知,在满桌美味佳肴刺激下胃口大开。甚至没有对今天突然变得 话多起来的韩昌虎保留半点必要警惕。于是,堪称偷盗生涯中最最春风得意的短暂 的两个多月后,一场天大的悲剧降临到了他头上。 一瓶酒快见底时,胡广财挺不住劲了,头上冒汗两腿发软,捂紧肚子直奔卫生 间。韩昌虎朝远处的露露会意地一笑,手脚麻利地将胡瓶中的残酒泼掉,再倒上些 好酒,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他俩并不知道,由于没经验加上怕事情不成,药 量放得太过头了。 这顿饭的结局可想而知,胡广财在接连跑了三趟厕所后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脸 色白里透青,双腿软得如同提线木偶,简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韩昌虎把他扶上出租车,假惺惺地说:“我送你上医院看看吧。” 胡广财把头直摇。 “不。回……回……旅馆。” “是,回旅馆。”韩昌虎巴不得跟他去旅馆,“哪家?” 胡广财紧捂着肚子,很不情愿地说出了旅馆的名称。到了地方,韩昌虎将他背 进房间,一眼便看到了桌上的麻鹰笼。同时也看到在胡的床头,有两盒硬壳红塔山 牌香烟,不由地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平日两人外出干活的时候这小子尽买五块钱以 下的。 一会儿工夫,胡广财又去了趟厕所,但这次却是由韩昌虎架着去的,拉出来的 东西尽呈稀水状。 “广财,你病成这样,这麻鹰咋办?”回屋后韩昌虎焦急地问,“要不我同你 一块儿送去?” “不,我自个儿行,已经联系好了,明天铁定走。”说到麻鹰胡广财稍稍来了 点精神,“你去买点药来,冰、冰啤喝猛了。” 韩昌虎暗自冷笑,都拉成这德性了还他妈的光想着吃独食。 便上街去买药,在大厅同露露一碰头,认为巴壳面儿还得让他吃点,一来胡扒 子嘴巴还紧着,二来怕被止泻药对冲了去。所以韩昌虎在给胡广财喂药的时候,又 在杯子里加了点巴壳面儿,见胡吃下药后昏昏欲睡,便出了房问。他不用着急,逼 急了反而让胡扒子起疑心,听露露说这种药药性长达好几天,等到胡拉得实在吃不 消时,自会乖乖地来求他。 这一夜,韩昌虎与露露两个在床上寻欢作乐,满怀信心地等待着计谋得逞。苦 的是胡广财这小子,他自小就营养不良,饱一顿饥一餐的,长得瘦骨伶仃,哪里经 得住超量的巴壳面儿猛攻猛催,体内水分泻拉殆尽。起先还能嘴里哼哼捂着肚子在 床上翻滚几下,然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到后来鼻孔里就只听出气不见进气了, 生命就在人虚脱昏迷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游离了躯壳,并且永远不再回来了。目睹这 一切的,惟有桌上的隼,它透过笼栅奇怪地看着这个不辞艰险把它从南昌弄到哈尔 滨的人。他不断地制造秽物,制造臭气,最终在秽物和臭气的重重包裹中停止了一 切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