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格雷斯在开车的时候,选了一张CD来听,希望音乐能够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 是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方面的作用。一方面,她很清楚目前自己身边所发生的一切, 这无须再解释了。但是另一方面,现实又是那么赤裸裸,令人无法面对。也许这就 是超现实主义的本源——自我保护,对眼前的一切要进行过滤。超现实主义给了格 雷斯坚持下去的勇气,追查事情的真相,找到自己的丈夫。但是面对眼前的事实, 是赤裸裸的残酷与孤独,让她只想缩成一个小球,或是毫无顾忌地尖叫。 这时,格雷斯的手机响了。接电话之前,她本能地看了看来电显示,不是杰克, 是科拉。格雷斯拿起电话:“嗨! ” “我不知道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好了,这个先不说,你是想听奇怪的消息 还是更奇怪的消息? ” “奇怪的。” “我联系不上小鸡鸡盖斯,他也没有回我的电话,手机改成了语音信箱。” 车上的音乐继续着,是一段恰到好处的曲子,名叫“颤栗”。格雷斯两只手握 着方向盘,正好放到10点与2 点之间,她在中间的车道上行驶,左右两旁的车子呼 啸而过。 “那么更奇怪的消息是什么? ” “还记得我们试图要看看前两个晚上的电话账单吗? 我是说,杰克有可能拨出 的电话? ” “是的。” “很好,我刚才给手机公司打电话了,我假装是你,你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会了,干得漂亮。” “这不是主要的,过去的三天里,杰克只打了一个电话,那就是昨天拨通的你 的手机。” “昨天我在警察局接过的。” “没错。” “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呀? ” “奇怪的是你家里的电话。” “当然不会了,干得漂亮。” 一阵沉默。格雷斯还是紧紧地握着方向盘。 “怎么了? ” “你还记得杰克拨通了他姐姐办公室的电话吗? ”科拉问道。 “是的,我通过按重播键发现的。” “那么他的姐姐名字叫——” “桑德拉·库娃。” “很好,桑德拉·库娃。她告诉你当时她根本不在办公室对吗? 他们两个根本 没有通过话? ” “是的。” “那个电话打了9 分钟。” 格雷斯猛地打了一个冷战,她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她撒谎了。” “现在看起来是这样的。” “那么杰克对她说了什么呢? 桑德拉·库娃为什么要说谎呢? ” “很抱歉对你说这些。”科拉说道。 “不,很好。” “你怎么想呢? ” “这是一个重要的线索,原来我以为桑德拉·库娃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可问的了, 但是现在,我可以确定她与这件事有关联。” “那你要怎么办呢? ” “我也不知道,”格雷斯说道,“我要和她当面对质的。” 格雷斯和科拉道别以后,挂上了电话。她把车开得更快了,让发生的一幕幕在 脑海里过了一遍。有趣的是,这时的乐曲名为“麻烦”。她把车开到了一个加油站, 新泽西州式自助式加油,格雷斯在车里坐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应该自己来动手。 在加油站旁边的小超市,格雷斯买了一瓶矿泉水,把找回的零钱放到一个募捐 箱里。她还在思考着杰克的姐姐与杰克的失踪有什么联系,但是目前她也想不出什 么。 格雷斯还记得那家法律事务所的电话,她掏出手机,拨了一串电话号码,响了 两声以后,她请对方转接桑德拉·库娃,出乎她的意料,桑德拉·库娃很友好地跟 她打招呼。 “你对我撒谎。” 对方没有回答。格雷斯向车子走了过去。 “电话讲了9 分钟,你和杰克已经通话了。” 还是沉默。 “桑德拉,究竟发生了什么? ” “我不知道。” “那杰克为什么给你打电话? ” “我要挂电话了,请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桑德拉? ” “你昨天说杰克已经给你打电话了。” “是的。” “我的建议是,等他下次再打电话的时候,你去问他好了。” “我不想再听你的意见了,桑德拉,我想知道杰克对你说了什么? ” “我想你应该停下来。” “为什么? ” “你用手机打的电话? ” “是的。” “你在哪儿? ” “康涅狄格州的加油站。” “怎么跑到那儿去了? ” “桑德拉,请你听好了。”这时候手机的信号受到了干扰,格雷斯不得不等到 干扰过去,油也加好了,她拿起收据继续道,“在我丈夫失踪前,你是最后一个跟 他通电话的人,然而你却对我说谎,还不肯告诉我你们说了什么,所以我也没有必 要告诉你我的行踪。” “你倒是很公平啊,格雷斯,现在你听我说,在我挂断电话之前,我要叮嘱你 最后一句:回家去,照顾好两个孩子。” 说完,电话就断了。格雷斯坐回到车里,她不停地摁着重播键,试图再重新接 进桑德拉的办公室,但结果是,无人接听。怎么办? 难道要再次面对面地对峙吗? 格雷斯把车开出了加油站,两公里以后她看到了一个标示牌,上面写着“星光养老 院”。格雷斯不知道会看到什么样的养老院,也许和自己小时候住的救助中心很像 吧:简单砖面的单层建筑,老式的结构,就像一个小学校。 生活啊,真是具有讽刺意味,你从那些朴素的楼房开始,又在那些简单的楼房 里结束,简直就是一个轮回,一圈又一圈。 但令格雷斯惊讶的是,“星光养老院”是一个三层楼高的维多利亚式的建筑, 有塔楼,有门廊,还有涂成浅黄色的墙面,上面有很多人物图案,虽然很矫作,但 是比那些铝板质强多了,地面修整得也很干净。整个建筑企图营造出一种欢快的气 氛,但是有些夸张,这让格雷斯想起了迪斯尼乐园,虽然布置得很热闹,但让人一 看就知道是假的。 养老院门廊的前面有一位老奶奶坐在折叠椅里看报纸,她向格雷斯打招呼,格 雷斯也问候她一声。大厅的装饰让人不得不联想起逝去年代中的旅馆,这里的油画 都装在绚烂的镜框里,看起来就像从19.99元店里买来的廉价品一样,很显然,这 些都是名画的复制品,即使你从来没有看过雷诺阿的“船宴上的午餐”。 大厅人来人往,看起来很繁忙的样子,当然这里多半都是来自各个不同地区的 老人。有些人行动自如,有些人则需要拐杖、轮椅等。行动自如的人看起来是精神 抖擞,但是另外那些人却有些昏昏欲睡。 大厅整洁而明亮,但是格雷斯还会想起老人身上那种可怕的味道,她知道自己 不应该有这种想法,但是这种味道就像沙发发霉了散发出来的,是那种欢快的布置 与气氛掩盖不住的。 这个大厅里唯一的年轻人坐在前台桌子后面,那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姑娘。 那张桌子也是追求复古风格的,但看起来好像是刚从百货公司买回来的,年轻的姑 娘正朝着格雷斯微笑。 “早上好,我是林德赛·巴克利。” 格雷斯意识到这就是早上接电话的那个女孩子:“我想看望多德先生。” “罗伯特在他的房间,2 楼211 房间,我带你去吧。” 林德赛站起身,身上散发出只有年轻人才有的热情与无邪。 “你介意爬楼梯吗? ”她问道。 “没关系的。” 一路上很多老人停下来向她们问好,林德赛也欢快地回应着。开始的时候,格 雷斯怀疑她是不是在来访者的面前作秀,但是这个女孩子可以叫出每个老人的名字, 而且对每个人还有很多不同的话要说,老人们也很愿意和她讲话。 “这里好像都是女性。”格雷斯说道。 “是的,我在学校的时候,老师就告诉我们,根据统计,全国养老院里女性和 男性的比例是5 :1 。” “哇! ” “所以罗伯特开玩笑说,这个比例他已经等了一辈子了。” 格雷斯不由地笑了起来。 林德赛马上摆了摆手:“噢,他也只是说说,他的妻子30年前就过世了,从那 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关注过其他女人。” 说到这儿两个人都沉默了,走廊的墙壁是墨绿色与粉红色的搭配,上面挂着洛 氏的油画——《狗玩扑克》,还有一些诸如《北非谍影》《神秘旅客》等老电影的 黑白剧照,格雷斯一瘸一拐地跟在林德赛的后面,其实林德赛早就注意到她的腿了, 但是像多数人一样,她没有说什么。 “在星光养老院有不同的楼区,”林德赛解释道,“是以不同的走廊来区分的, 每个走廊都有不同的主题,我们现在这个叫做‘怀旧’我想这里的人觉得这样布置 走廊很舒服。” 她们在一个门前停了下来,门牌上写着“罗伯特·多德”。林德赛敲了敲门: “罗伯特? 你在吗? ” 没有人回答,林德赛索性打开了门,眼前是一个小巧但很舒服的房间,右边是 一个小厨房,咖啡桌上有一张老照片,摆放的角度真是绝妙极了,无论你从门口还 是床前都可以看得到,这是一张黑白的老照片,上面的女人大概有四十几岁,看上 去漂亮极了,这张照片也有年月了。 “那就是鲍伯的妻子。” 格雷斯点了点头,在这个银质的像框前,她再次想起了“杰克”。她第一次有 了这样的念头:杰克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其实从听到杰克启动车子的声音开始, 她就有了这种想法,但是格雷斯一直回避着,她再也见不到杰克了,再也不能牵着 他的手,再也听不到他讲的笑话,再也、再也不能和他一起慢慢变老了。。 “你还好吧? ” “噢,没什么。” “罗伯特一定和埃拉在‘追忆’区,他们总在一起打牌。” 她们走出房间,“追忆区是另一个楼区吗? ”格雷斯问道。 “不是的,我称之为3 楼,是专门为老年痴呆症患者准备的。” “噢。” “埃拉已经认不出自己的孩子了,但是他打牌的技术还是很高的。” 格雷斯注意到罗伯特·多德的门口摆放了一些东西,格雷斯仔细看了看,原来 是人们用来展示物品的盒子,里面有很多的军功章,还有个老式的棒球,因为时间 的流逝已经发黄,还有罗伯特各个不同时期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他被谋杀的儿子 的,和她昨天晚上在电脑上看到的是同一个人。 林德赛告诉她那是记忆盒。 “做得很不错,”格雷斯说道,因为她也不知道还应该说些什么。 “每位老人房间的旁边都会有这样一个盒子,这样可以让其他人了解这位老人。” 格雷斯点了点头,用一个小盒子就把一个人的一生总结了,就像这里的一切, 表面看起来很舒服,但让人觉得有些别扭。 要想到“追忆区”,她们必须得乘电梯,“这样老人才不会迷路,”林德赛解 释道。这样格雷斯更加感到这里的一切都是合理而不合情。 “追忆区”看起来舒服极了,装修得也很到位,各种器具配备得也很齐全,真 是令人惊讶。这里的老人都很健全,但是多数坐着轮椅的老人都像凋谢的花朵一样 蜷着身体。有些人嘴里喃喃自语,眼睛目视着远方。 一个看起来有80多岁的老奶奶手里拿着钥匙向电梯走去。 林德赛问道:“塞西尔,你要去哪儿? ” 老人回过头:“我要接丹尼放学,他正等着我呢。” “好的,”林德赛说,“可是学校要2 个小时以后才放学呢。” “你确定吗? ” “当然了,你看,午饭的时间到了,你先吃饭,然后再去接丹尼好吗? ” “今天他还要上钢琴课呢。” “我知道。” 一位工作人员过来把塞希尔搀回去,林德赛看着她的背影:“我们用的是肯定 疗法,对这些重度老年痴呆症的患者,我们只能这么做。” “肯定疗法? ” “我们不能和他们争辩,也不能告诉他们事情的真相。比如刚才,我不能告诉 她丹尼现在已经是一位62岁的银行家,并且还有3 个孙子,我们只能分散她的注意 力。” 当她们沿着走廊向前走的时候,格雷斯注意到这个楼区到处是真人大小的娃娃, 还有可以移动的桌子与泰迪熊。 “这是幼儿园楼区,”林德赛说道。 “他们会玩这些娃娃吗? ” “这些娃娃的功能可多了,如果小孩子来看望老人还可以派上用场。” “还有呢? ” 林德赛边走边说:“有些人还认为自己是年轻的妈妈,这些娃娃多少可以给她 们一些安慰。” 两个人都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几秒钟以后,林德赛叫道:“罗伯特? ” 罗伯特·多德从牌桌旁站了起来,格雷斯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气宇轩昂、风 度翩翩。他有着深棕色的肤色,脸上的皱纹细而深,他的穿着很整洁,细纹的薄呢 外套,双色的平底鞋,系着红色的领带,灰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他的表情始终是那么平静,即使格雷斯说出此行的目的是了解他被杀害的儿子。 她努力从罗伯特的脸上寻找痛苦的表情,湿润的双眼,颤抖的嗓音,但是都没有。 也许老人经历的人生沧桑太多了,对于死亡等巨大人生悲剧不会像年轻人那样一蹶 不振。格雷斯也搞不清楚,有时候老人会为一点小事而动怒,例如交通堵塞、机场 排长队、服务质量差等等。但是大事对他们的伤害就小得多,难道是随着年龄的增 长人会变得越来越乱? 有些事情是不可能避免的,这样想,老人们可能就会自我排 解痛苦,尽量减轻巨大人生悲剧对自己的伤害。或许这也是人的一种自我保护的本 能、一种防御机制、一种生存下去的本能。 罗伯特·多德也很想帮助格雷斯,但是他知道的并不多。这一点格雷斯也看出 来了。罗伯特的儿子每个月探望他两次,没错,鲍伯的同事把他在遗物收拾好寄给 了他,但是他根本没有打开那个包。 “在仓库里。”林德赛对格雷斯说道。 “您介意我看看那个包吗? ” 罗伯特·多德拍了拍格雷斯的腿说:“孩子,你拿去看看吧。” “我们只能寄给你了,”林德赛说,“仓库保管员今天休息。” “我寄快递,你第二天就可以收到了。” 林德赛离开了,剩下了格雷斯和罗伯特两个人。 “好的,您最后一次见到您的儿子是什么时候? ” “他被害的前三天。” 这句话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这时格雷斯猛然发现罗伯特脸上的表情。刚才 她还认为老人在巨大悲痛面前不会过度悲伤,但是现在她认为自己的想法错了,只 是他们更加善于伪装自己。 “他当时看起来有什么异样吗? ” “对,比如看起来思想不集中什么的? ” “没有,也许是我没有注意到。”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呢? ” “我们的话不多,有时我们会谈起他的妈妈,多数时候我们会一起看电视,你 知道,这里的有线电视频道很多的。” “那吉琳也会一起过来吗? ” 他回答得很快,说完脸色就暗了下来。 “那她来过吗? ” “有时候会来的。” “但是最后一次没来? ” “是的。” “您会感到惊讶吗? ” “不会的。但是有件事情让我很惊讶。”罗伯特语气很沉重地说道。 “什么事呢? ” 罗伯特垂下双眼,咬了咬嘴唇:“她没有参加葬礼。” 格雷斯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罗伯特·多德点了点头确认了一下,他看出了 格雷斯的疑惑。 “没错,那就是他的老婆。” “他们的婚姻有问题吗? ” “即使有,鲍伯也不会告诉我的。” “那他们有孩子吗? ” “还没有。”他整了整自己的领带,向远处看了看,“劳森太太,你为什么要 问这些事情? ” “请您叫我格雷斯吧。” 罗伯特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双充满了睿智和忧伤的眼睛看着格雷斯。 也许老人的悲伤更加简单:他们看过太多的人间悲剧,不想再增加更多。 “我的丈夫失踪了,”格雷斯说道,“我想,我也搞不清楚,或许和您儿子的 遇害有关系。” “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 “杰克·劳森。” 他摇了摇头,看起来是没有听过。接着格雷斯又问他知不知道吉琳的电话号码 或者其他的联系方式,他再次摇了摇头。最后两个人一起走向电梯,罗伯特不知道 电梯的密码,两个人只好一起从三楼走到一楼,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到了大门口,格雷斯向罗伯特表示感谢,谢谢他能抽出时间和她聊天。 “你的丈夫,”罗伯特说道,“你深爱着他,是吗? ” “非常爱。” “希望你能比我坚强。”罗伯特·多德说完转身离开了,格雷斯想起了罗伯特 房间的那张黑白照片,一种无比的悲伤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