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爱是不能忘记的 短短十几秒钟,电视画面上有关这条新闻的镜头已切换过去了,夏星月一 屁股跌坐在电视机前的大红地毯上,大声地歇斯底里地哭泣起来,嘴里一迭声地叫 着“小雨、小雨、小雨……” 不多一会儿,主卧室的门就被人“嘭嘭嘭”地敲响了,接着,传来一个年轻女 声关切的询问声:“月月姐,你怎么啦?你哪里不舒服?月月姐,你开开门……” 是小美的声音,这个可恶的丫头,总是像一条嗅觉灵敏的母狗一样死死地盯住 自己不放,总是会在她认为需要出现的时候,像幽灵一样及时地出现在你的面前。 夏星月感到自己真是这个世界上可悲又可怜的女人,身为女主人却被一个家里 的小保姆死死地盯着不放,她在内心里歇斯底里地怒吼着:死丫头!到底谁是这个 家的女主人?!难道,我连哭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月月姐,开开门,让我进去,你怎么啦?你再不开门我只好打电话叫徐大哥 了。” 这个狠毒的丫头,表面上听起来是在多么多么地关心我,实际上,她是话里有 话,她故意搬出那个混蛋丈夫来,分明是在压我、威胁我。 这四年来,我忍气吞声,我以德报怨,我想方设法地掏心窝子似地待她好,总 希望能感化她这颗无知又愚昧不化的心,总希望她能回心转意,分清善恶,别再被 自己的丈夫利用,别再成为别人的牵线木偶,起码——别再成为他人助纣为虐的帮 凶…… 可是她呢,小小年纪,阳奉阴违,两面三刀,死心踏地地跟着自己的恶棍丈夫 走……夏星月真想立即跳起来冲出门去,像泼妇一样在那张无耻的脸上狠狠地扇上 几巴掌,再淬她一头一脸的唾沫星子,再骂她十声“不要脸”、“不要脸”……但 是,她最终忍住了,她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孤注一掷,她还有孩子,她必须采用迂回 战术保护自己和孩子。 她慢慢止地住了哭声,大约平静了有半来分钟,她把电视关了,打开了门,把 那部厚厚的《平凡的世界》亮在明处,故意装作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说:“没事,小 美,我正在看书呢,里面女主人公的故事太感人了,田晓霞这么好的一个女孩,不 仅是市委书记的女儿,还是个省报记者,却摒弃世俗的偏见,爱上一个‘揽工汉子’、 ‘掏碳男人’,可就是这样一个心灵纯净得明镜似的女孩儿,却在一次采访中意外 地被洪水卷走了……我一下子没控制住,鼻子一酸,就哭得一塌糊涂了……你看, 姐怕吵着你,还故意把电视打开,可还是被你听见了……” “哦,是这样啊,月月姐,我还以为你出什么大事了呢?吓我一跳。”小美信 以为真,她嘘了一口气,顺手接过那本《平凡的世界》,随便翻了翻说,“这本书 呀我知道,是一个大作家写的,虽然没看过,但我在家时看过这个电视剧,不过, 也没你说得那么玄乎啊。”她打出一个呵欠,回头看了一眼客厅墙上的挂钟,又说, “哦,都快夜里十点多了,困了,我睡去了,月月姐,你也早点睡。” “嗯,睡去吧,做个好梦。”夏星月强颜欢笑,装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答应着, 她目送着这尊“美丽又可恶的瘟神”走回了那第三个房间,她才返身进了主卧室, 她无力地靠在门上,不争气的眼泪像小溪水一样奔涌而出,她急忙捂着嘴巴,一头 扎进了主卧室的卫生间里,她把浴缸里的水笼头拧得“哗哗”乱响,于是,带着巨 大的酸楚和委屈,带着抑止不住的泪水,一个人斜靠在墙体上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 场……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哭够了,也哭累了,就坐在马桶上用卫生纸一遍遍地擦 拭着眼泪鼻涕,她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她起身站到了化妆镜前,从镜子里呆呆地打 量着自己。 四年了,在这一千四百多个日日夜夜里,她似乎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好好地端 详过自己,尽管这四年里,她每天早晨都要在梳妆台前站一站,但她总是草草了事, 或蜻蜓点水,化一个淡妆,或素面朝天地打发了自己…… 人们都说,“士为知己者悦”。可她的知己呢,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呢?是啊, 她原本所拥有的美好的一切,包括爱情、青春,早在四年前那个灰蒙蒙的早晨化为 了乌有……你说,她该为谁化妆,她能为谁化妆?难道为那个同床异梦的混蛋!为 那个亲手葬送了她一切,现在,又以折磨自己为乐的两条腿的畜牲?! 她看一眼镜子中的自己,她看到了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她看到了一个面孔白 了了的失魂落魄的女人,还有她那苍白的躯体里近乎枯萎的青春。镜中的女人,穿 一袭白底蓝边的绒线睡衣,长发枯黄,双颊明显地凹陷了下去,两只大而无神的眼 睛,又红又肿……她的神情是那样的呆板而茫然。 丑死了,难道镜子里其丑无比的这个丑八卦就是我吗?我那原本丰满的鹅蛋脸 呢,我那浓眉下黑亮而迷人长睫毛呢?这四年来,我就是这么行尸走肉地活着过来 的吗? 她看着梳妆台前排得密密麻麻的化妆品,难道这些,都丝毫无法阻挡她那日益 衰老的容颜。是啊,这个混蛋,他怎么会明白境有心生的道理,每次出差,总会从 外边买一大堆化妆品过来,假模假样地送给她,要她好好地,好好地打扮自己,化 妆自己。这个混蛋,他将她当作一个“战利品”来使用,他之所以一掷千金地为她 卖来各种高档化妆品,只不过是为了让她“粉刷门面”,以供他更加疯狂地、贪婪 地占有她的肉体。 她才不愿意这样做呢,她不愿意让他将这样的阴谋得逞,她只是将它们像矮人 国里的小矮人一样,整整齐齐地码在梳妆台上。它们当中的许多化妆品,她一次都 没有动过,甚至,连外包装都没有拆封过,实在放不下了,她就把先头的那些“小 矮人”都送给小美。 因此,这四年来,小美和她用的是一样的化妆品,她眼看这个二十一岁小女孩 的脸蛋在化妆品里一点点滋润、长大、漂白,出落得越来越好看,越来越青春,像 剥了皮的熟鸡蛋,而自己呢,那张原本丰满的、闪动青春风采的脸蛋,和她四年前 一夜之间荒芜的青春一样,衰老了、颓败了、枯萎了…… 这一切,都因为徐文斌,这个窃去自己青春、爱情和自由的强盗、魔鬼! 然而,从现在开始,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楚风雨来了,我亲爱的小雨来了, 他来到了桃花镇,他真的找来了,小雨,你是好样的,你真的没有忘记我,你是来 救我出苦海的,是吧!从现在开始,我要好好地保养自己,好好地保护自己,我要 为小雨活着,我要让自己青春起来,亮丽起来,丰满起来,重现生命的光彩……对! 我现在就打扮自己。 夏星月开始怀着喜悦的心情忙碌起来,她仔仔细细地、一丝不苟地给自己洗头、 洗脸、梳头、打粉底、化妆……她双手不停地忙乱着。 而此刻,思绪的狂潮也在她脑海里却不断地奔涌着,拍打着,许多的往事、许 多记忆的碎片像杂乱无章地水草一样混杂在一起,交织在一起,使她一霎时欲想不 能,又欲罢不能。她一遍遍地摇着头,一遍遍地用手拍打着脑子……她在记忆的海 洋中竭力地寻找着什么,搜索着什么,整理着什么…… 十几分钟过去之后,她起伏不平的心灵之船终于渐渐归趋思想的港湾,而镶嵌 在记忆底层中那两个稚气可爱的男女小伙伴形象,却如深海中的蓝宝石一样闪现出 熠熠生辉的光芒…… 高高的白杨林甸子,白花花地跳着舞打着滚的小渠水……这是一个偏僻的中原 小山村,两座大山将这个上百户人家的村子,像饺子馅一样紧紧地裹在了里面。山 村也因而得名“馅子村”,这个名字比起山外那些“小南屯”、“三个桩子”、 “七户”等等土得掉渣的村名来说算是洋气多了,只可惜,好听不好吃,好吃不好 行啊。山民的日子都被弯弯的山路绊住了脚。 村北的小山包下,有一间单门独户的房子,这就是馅子村小学。室内,不同年 龄段的两组学生,排成两列纵队,分列立于教室的左右两边,左边是大一点的娃子 们,他们已是三年级的学生了,右边是小一些的娃子们,他们是刚刚踏进校园的一 年级新生。 一名年轻的衣着光鲜的城里女教师站在讲台上,她笑容可掬地俯下身来说: “同学们,下面我们就要开始排座次了,因为我们学校是复式教学,一年级的新生 要和三年级的大哥哥、大姐姐一起坐,一张桌子左边坐三年级的同学,右边坐一年 级的同学,这样,有利于互相学习、互相帮助……” “……老师给一年级的小同学上课的时候,三年级的同学要埋头做老师布置的 作业,老师给三年级同学上课的时候,一年级的同学要埋头做老师布置的作业。” “……希望我们三年级的同学要做出大哥哥、大姐姐的表率来,要做好老师的 小助手,课余时间为一年级的小同学把把字、削削铅笔,我们一年级的小同学也要 尊敬三年级的大哥哥、大姐姐……大家说好不好?” 同学们对老师循循善诱的教导总是报以响亮的回答:“好——” 老师开始分座位了,叫到名的同学一组一组地坐到了一起,教室里顿时热闹起 来,分到座位的同学显得非常兴奋,动作快的新同桌们,已经叽叽喳喳说开话了, 很快地,只剩下最后一对了,老师说:“三年级的夏星月同学和一年级的楚风雨同 学坐一起。” 老师的话音刚落,同学们就“噢——”地一声起轰开了。因为在整个复式班里, 男女同学坐一桌的,只有他们一对。 “老师,我不和她坐一块!”瘦瘦单单的一年级新生楚风雨先嚷了起来,第一 天上学的他根本不懂什么叫课堂纪律。 只见他穿一件宽大得像袍子一样的白衬衣,衬衣的下巴都拖到了屁股上,袖子 宽宽的像戏台上演员用的水袖,好在进教室前,老师帮他挽了好几道才免强束在小 胳膊上没有掉下来。他这副样子真有点“苍蝇戴豆壳”,滑稽死了。旁边有同学小 声嘀咕说,你看你看,楚风雨穿的是他爹的衣服哩。 看来,那位同学说的一定是真的,那衬衣的上面,分明有好几个香烟火烧的小 洞洞。 “为什么?”老师还是那样俯下身来,很有耐心地倾听他的回答。 “我不愿意嘛!” “为什么不愿意?” “因为——因为——因为她是女的!” “哈哈哈……”他的话又引得全班同学一阵哄堂大笑。 “女的有什么不好?”老师也笑了,想不到,这山村里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这 么封建,老师反问他,“那你妈妈不是女的吗?老师不是女的吗?” “可为什么全班这么多同学,都是女的跟女的坐,男的跟男的坐,偏偏到我们 这儿就要男女一起坐?” “因为你俩在一年级的男同学中和三年级的女同学中,个儿是最高的,排到最 后只剩你们俩了,当然是你们俩坐一块喽。” “哼,反正我不跟她坐一块!”楚风雨的小嘴巴噘得像个瓢,两只眼睛乌溜溜 地向上瞟。 “哼,你不愿意跟我坐,我还不愿意跟你一块坐呢!”一直坐在一旁闷闷不乐 的三年级女同学夏星月终于沉不住气了,她用黑亮的大眼睛瞪了小同学楚风雨一眼, 气呼呼地说。 夏星月穿一身带花边的白裙子,干净大方,样子很得体。因为她是班长,老师 说班干部要做出表率,她才不好意思当着老师和同学们的面先嚷嚷,可这个小家伙 刚来就这么敌视她,她也气坏了。 其实,她说不愿意跟他一块坐,是有一些理由的,她的爸爸和楚风雨的爸爸为 地里争水的事吵得不可开交,为此,两家的关系一直很僵,两家人路上碰了面也都 互相不搭理。今天是头一天开学,星月的爸爸还反复叮嘱她,让她在学校千万别答 理楚家那坏小子呢,可老师偏偏就…… 然而,当老师让她站起来回答原因时,她却不好意思实话实说了,因为那样的 话,就会把自己的父亲和楚风雨的父亲吵架的事,暴露在全班同学面前的,多不光 彩啊!她只好另编一个理由,于是,她侧过身去,指着楚风雨鼻子下面那一进一出 的“两条黄龙”说:“老师,你看他那两根鼻涕,吸溜吸溜像当面条吃似的,太脏 了……” 此言一出,立马“哈哈哈”笑翻了全班同学,大家都回过头去都盯着楚风雨鼻 子上那两条正在做“拉条面运动”的长鼻涕,就像观赏两条小瀑布一样饶有兴趣。 整个教室笑翻了天。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你才是两条黄龙拖到下巴上呢!你还有两条马尾巴拖 到后脑壳上呢!”一年级的小同学楚风雨终于受不了全班同学们的冷嘲热讽,两只 小手劈头盖脸地朝夏星月打去,他还张牙舞爪地去扯夏星月头上那两只一翘一翘的 麻花辫…… 从那以后,这个叫楚风雨的小男孩和那个叫夏星月的女同学,就跟“针尖对麦 芒”似地干上了,成了一对彻头彻尾的“小冤家”。可是,那个从城里来的女老师, 却死心踏地要改改这男女生不同桌的理,硬是让这对“小冤家”坐在了一起。 于是就这样,他们从一三复式班坐到了二四复式班,又从二四复式班坐到了三 五复式班,他们打打闹闹、分分合合,他们俩的关系,就像夏天的天气,一会儿风 和日丽、阳光灿烂,一会儿阴云密布、雷电交加…… 但不管怎么闹,他们却一直是雷打不动的小同桌! 直到三年后夏星月离开了村小,去了村外的完小上六年级,他们这一对做了三 年小同桌的“死对头”才不得不依依不舍地分开了。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