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的脑子无法思考,茫茫然地走向玄关。 “小阳。”妈妈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你要去哪里?” “我想去隔壁看看。”我说着,就赤脚走到水泥地上,穿好鞋子。 出了门,就可以看到隔壁了,那里曾经是真锅印刷厂。我走到隔壁,看看印 刷室的情形,印刷室里的机器没有转动,整个印刷室里静悄悄的。在我的记忆里, 这个印刷室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像死了一般的安静。透过玻璃窗看,也不见 卯月君在里面。我觉得这栋建筑物死了。 离开窗边后,我信步走到后院。后院里有小屋。小屋的门上有一张用大头针 钉住的白纸,纸上写着这样的字: “小阳,谢谢你这段时间以来的陪伴。这个小屋里所有的模型玩具及组合飞 机,全部送给你。很抱歉,那个要装引擎的模型飞机还没有完成,本来很想完成 那架飞机后,和你去千滨试飞的。请你要保重了,要好好照顾你妈妈。真锅平吉。” 读信的那一瞬间,我的泪腺像爆炸了一样,眼泪夺眶而出,我的心里非常悲 伤,悲伤到几乎站不住。几天以前这个小屋还是我的一切,我生活的意义所在, 小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深深地吸引着我,让我觉得每天的生活都很有意思。 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走进小屋问真锅先生:今天做了什么新的东西?我总 是在这里和真锅先生相聚,几乎没有一天不见面的。可是,我还没有离开这栋房 子,他却已经离开这块土地了。失去了真锅先生,我的未来会怎么样呢?我还能 生活得很好吗? 这样问自己,其实是非常可怕的。因为我得到的答案是“不行”,那么我还 活得下去吗?我大概会被强烈的悲伤击垮,以至于奄奄一息,甚至死亡吧?看到 真锅先生留下来的信的那一瞬间,我才确实的感觉到从此以后我是一个人了;我 的未来将是孤独的,每一天都得过着寂寞的生活。我想我一定无法适应那样的生 活。 “小阳!” 妈妈的声音。我把头转向声音的方向。妈妈在矮墙的另一边——不,正确的 说法是“她应该是站在矮墙的那一边”,因为我只听到声音,并没有看到妈妈的 身影。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视线。 “小阳!” 妈妈的声音很凄厉,她在我的背后叫唤。我没有理会她的叫唤,只是一味地 向前跑。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就是必须赶快去阻止真锅先生。如果不阻止他, 那一切就完了。 我全力跑向F 车站,并且一边跑,一边摸索裤子的口袋。口袋里有一枚一百 圆的硬币和几枚十圆硬币。这些钱足够买到G 车站的车票了。不快一点的话,真 锅先生的船就要开走了。 到了F 车站后,我很快地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一张区间车票,通过剪票口,两 步并一步地跑上天桥。 来到月台后,我才利用等车的时间,坐在椅子上稍微调整一下呼吸。泪水和 汗水混在一起,流过我的脸颊。以前我从来没有这样的经验。再摸摸口袋,没有 手帕。当我用手背擦拭脸颊时,心中的悔意一涌而上。我到底做了什么事呀?我 一定对真锅先生说了非常残酷的话吧? 真锅先生愿意为我们母子而活。他为了让我高兴,每天不是买杂志,就是买 漫画书,或是买模型玩具给我。每完成一件新的组合玩具,他就会立刻告诉我, 并且拿给我看,然后露出得意的笑容。他很会做模型玩具,可以说是这方面的高 手。他为我做了许多玩具,可是我却对他说“我不相信你”。单纯为了这句话, 我就该向他道歉。否则,我将很难原谅自己。 火车进站了,我快速地跳上车。因为想在火车到达G 站后,能够立刻下车, 所以我就站在车门旁。火车起动,没多久就隐约可以看到成排房舍后面的日本海 了。我想着:真锅先生的船会从G 巷出发,然后横越那个海面,去外国吧?※棒 槌学堂の精校E 书※因为真锅先生,我才能有之前那样的生活。如果没有他的话, 像我这样一个没有爸爸的小孩,会过怎样的日子呢?我没有朋友,只能和妈妈相 依为命,日子非常辛苦而无趣。真锅先生出现以横,我的生活才有乐趣可言,所 以我必须感谢他才对,可是却一直没有发现到这一点,直到他要走了,我才知道 自己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他。我实在太愚蠢了。 火车进站,车门一开,我就快速地飞奔而出。我跑过月台,通过剪票口,闪 过站内的人潮,全力向前冲。G 港在车站北口的方向,所以一出北口,就可以看 到一整排的计程车。可是我没有钱坐计程车,以前也没有独自坐计程车的经验, 所以只能穿过车站前的马路,往G 港的方向跑去。 在奔跑的途中,我的胸口疼痛起来,一股令人感到不适应的气味从体内往上 冲到嘴巴,好几次因为不舒服而想停下脚步,也觉得自己绝对跑不到港口。我真 的真的很不舒服,不舒服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觉得再也走不动了。可是,我一定 得向真锅先生道歉,就算死,至少也要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跑了三十分钟左右后,终于看到港口了。我在心里祈祷着,希望来得及见真 锅先生最后一面。我跑过海关跟码头的一些建筑物后面,抄近路往码头跑去,并 且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越过栅栏。我不舒服得几乎要昏倒了,眼前的建筑物变得 朦胧,而且像跑马灯一样地在我面前旋转着,白色的大船和各色彩带形成的屏风 阻挡在前方,更占满了我的视线。 岸上的送行者与船上的旅客之间,有许多五彩的色带。送行者与旅客的手里 各执着彩带的一端,这是船将起航前的最后一刻。后来我曾数度来到港口送船出 港,但是之后所看到的彩带,都没有这次的多。我觉得我痛苦得快死了,很想蹲 下来休息,可是,我不能休息,因为船马上就要开了。 后来回想当时的情形时,觉得那个场面仿佛一场诡异的梦。我眼前色彩缤纷 的彩带,就像大水形成的瀑布一样,矗立在我眼前。那条大瀑布随着船的移动, 缓缓的流动着。华丽的色彩流动、送行者的叫唤声、闷热的天气,再加上我自身 的疲累,让我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晕眩。 白色的大船发出汽笛声,已经慢慢的往左边的方向移动了;彩带形成的屏风 因为船的移动而变形。我努力的探出身子,视线投注在二层楼高的甲板上,认真 的寻找真锅先生的身影。挤在大人人群中的我,虽然一下子被人群淹没,一下子 又被排挤在他们的身后,但是视线却一直没离开甲板。这是看到真锅先生的最后 机会了,所以从F 市开始,从那间小屋开始,我就不断地在跑。 终于看到个子小小的真锅先生了。他穿着黑色的裤子,白色的猎装外套,他 的手上并没有握着彩带,一个人垂头丧气地靠着栏干,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真锅先生!” 我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但是四周闹哄哄的,他不可能听见的。于是我一边叫, 一边转头看四周,寻找有没有比较高,比较容易被看到的地点。停车场有一辆卡 车,我立刻跑向卡车,并且从卡车的后方跳到货箱上。 “真锅先生!” 我一边大喊真锅先生的名字,一边大力地挥动双手。叫喊的声音仍然派不上 用场,但是站在卡车上挥动双手的样子,终于让真锅先生看见我了。他的身体很 快地离开栏杆,脸上露出高兴的笑容,并且挥动双手回应我。那一瞬间,我觉得 我看到了神。 “真锅先生,我相信你——!”我叫道。 “上次的事,真对不起——我是相信你的——!”我又叫了一次。 但是,我的声音仍然无法传到他的耳朵里。真锅先生一手放在耳朵上,身体 往前倾,一副在问“你在说什么呀?”的表情。 “真锅先生,我是相信你的,我真的相信你呀——对不起,我对你说了那样 的话——!”我竭尽所能地大声喊着。 我想真锅先生并没有听到我的叫声,可是他好像很高兴,他用力地对着我点 了好几次头,并且把双手放在嘴巴上,围成喇叭的样子,对着我大声叫着。可惜 我同样听不到他的声音。 因为船一直在缓缓移动,为了能跟着船前进,我只好跳下卡车,在码头的混 凝土地面上小跑步着。其他来送行的人,也缓缓地向前移动。 没有多久,彩带纷纷断裂,船逐渐偏向右转,驶向外海。船的角度变了,真 锅先生的身影也慢慢偏远。我一直挥着手,直到完全看不到真锅先生为止。 彩带形成的屏风也消失了,大量的彩带碎屑在波浪中起起伏伏。船改变了方 向,船屁股朝向码头这边的送行者,此时送行的人也纷纷转头,与船的方向背道 而驰,准备离去。只有我与人潮的方向不同,我仍然站在原地,看着船消失的方 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