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不过,有些事情我仍然不能理解。这位小说家说过:这个案子的谜底,恐怕 永远也无法破解。他还说不知道真由美小姐是怎么从401 号房消失的,也不知道 她为什么要全裸地出现在她与赤座相约见面的守望塔里。 只有我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那是因为真由美小姐变成透明人之后,才去千 滨的关系。赤座去守望塔的时候,透明人的药效己经消失了,所以才会看到真由 美赤裸着身体。或许是药效提早结束了,她应该是打算在透明的情况下,杀死赤 座的,可是药效结束了,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赤裸着身体杀人,可是对手是个 大男人,她还是失败了。 如我以前所想的,真由美小姐像水蒸气一样从艾尔辛诺饭店消失的理由,正 是吃了透明药的关系。因为世人并不知道地球上有透明药这种东西,所以绞尽脑 汁也想不出真由美小姐像蒸气般消失的原因。不过,那时我认为是真锅先生先吃 了透明药,然后在饭店逼迫真由美小姐吃下透明药,并且把真由美小姐带离饭店。 ※棒槌学堂の精校E 书※但是,若我以上的推理成立了,那么同一天——二 十日晚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就解释不清了。因为那天晚上变透明以后的真由美 小姐曾经到过我家,还试图攻击我。如果小说家松下谦三的描述无误——真由美 小姐似乎是在九点到十点之间被杀害的,那真由美小姐岂不是在被杀之后,才来 攻击我的吗?我觉得让我留下深刻恐俱回忆的时间,应该是深夜十二点以后。难 道那时才八点多吗?对我而言,这件事是永远解不开的谜。 真锅先生走了以后,我有一段时间非常难过,经常想寻死。那段日子里,我 最难熬的时间,就是每天黄昏以后。我变得不能独自吃饭;一个人的时候,会难 过得食不下咽,所以妈妈只好每天都陪我吃晚饭。还有,我也不想经过曾是真锅 印刷厂的门前,所以放学的时候便绕远路,从另外一个方向回家。 妈妈的情况似乎也和我一样,她也不愿意靠近真锅印刷厂附近。还有,她脸 上的笑容几乎完全消失了。真锅先生好像也没有给妈妈联络的方式,所以我们无 法写信给他,而他也一直没有写信给我们。真锅先生彻彻底底地从我们母子眼前 消失了。 真锅先生走的时候,留给我许多组合玩具和模型飞机,可是我并没有好好的 收藏它们。因为我房里没有足够空间来收藏那些组合玩具和模型飞机。除了书架 和书桌,我房里可以摆放组合玩具和模型飞机的地方,就只有榻榻米地板上的墙 角了。如果有一个专门摆放那些模型的架子,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了,只是我还 小,没有能力自己制作架子,而妈妈当然也不可能帮我做一个架子。 因为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所以真锅先生做了一半的那个模型飞机,后来我 并没有完成。其实,我是可以去F 市唯一的模型玩具贩卖店,请人家教我怎么做 的,可是我总觉得自己只是个小孩子,独自去店里,人家根本不会理睬我;除非 有大人陪着,否则谁会去理我这个小毛头呢?还有,妈妈也不是适合陪我去那里 的人。我在那个时候才深切地了解到,对男孩子而言,父亲的存在是何等重要的 事。 那些日子里,我非常不想见到会让我想起真锅先生的事物,所以我虽然把组 合玩具与模型摆放在地上或桌上,却一点也不想把玩它们,后来妈妈叫我把它们 全部丢掉。那一年冬天,我便在院子里把它们一个个地烧掉了。其实我本来不想 全部烧掉的,可是,就在一个接一个烧的时候,心里突然产生一个念头,与其留 一个或两个在身边,让自己触景伤情、徒增痛苦,倒不如全都烧了。于是,所有 的组合玩具和模型飞机全部被我烧掉了。 我过着有气无力的日子。但是,在那仿佛己经奄奄一息的日子里,却也有一 件好事。那就是:因为真锅先生不在我身边,我只好和别人交朋友了。 然而,一直住在那栋房子里,让我觉得好像一直在等待真锅先生回来。这个 想法渐渐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基于这一点,在我要上中学的时候,妈妈决定拜托 住在东京的亲戚帮忙找房子,然后搬到东京。搬到东京后,我们住在蒲田地区的 亲戚家附近。因为要到东京定居,所以我们就卖掉原来的房子,可是那间房子还 有货款,还掉货款后,我们就没剩多少钱了,因此我们没有在蒲田买房子,只租 了一间老旧的、有两个房间和小餐厅、厨房的公寓住。至此,我们和真锅先生完 全断了线,如果他回到日本,我们也已经离开F 市,找不到我们了。 我们住在京滨快车沿线“杂色”车站附近的公寓,离多摩川的堤防很近。这 个地区虽然不靠海,但是有多摩川流经,所以刚搬来的时候,我常和妈妈一起到 堤防上散步,可是上了中学认识了新朋友以后,我就和朋友在河边跑,发展我的 新世界。 当时夏天的多摩川是可以游泳的,这在现在是很难办到的事。我常和朋友在 河里游泳、捉鱼。东京的少年都很干净,也很亲切又聪明,这让我对东京的生活 感到很满足。 妈妈在蒲田车站的车站大楼化妆品店里,找到一份业务兼店员的工作。当时 她才三十来岁,长得又漂亮,所以好像有人想帮她作媒。 在我长大后的回忆里,妈妈似乎也和几个人交往过,不过最后都没有结果。 后来,妈妈又开始到夜店上班,经常很晚才回到家。我很不喜欢妈妈做那样 的工作,不过,因为妈妈晚上上班,我才有机会和有相同遭遇的朋友一起做晚饭, 或是一起去吃中国菜。后来我还因为可以和朋友自由地聊天聊到很晚,而庆幸妈 妈工作的时间是晚上。妈妈曾经说:有必要的时候,可以去麻烦她的亲戚,可是 我和那一家的人,似乎不大合得来。 我在东京没有学坏。我不抽烟,不去飙车,不接近女人,也不碰毒品,而且 不管别人怎么引诱,我都不去夜店很多的热闹地区闲逛。我不是忍耐着不去,而 是因为辛苦谋生的妈妈就在那样的地方工作。我完全不觉得那种地方有吸引力。 像东京这样的大都会里,存在着许多乡下地方想也想不到的诱惑。即使身边 没有人监督,我也没有变坏,这应该要感谢真锅先生最后对我说的那些话。他说 :“要好好照顾你妈妈,你是她唯一的依靠了。”他还说:“也要帮忙我照顾她。” 只要想到他那些话,再强大的诱惑我也能避开。 在学期间,我并没有拼了命的苦读,只是尽本分地认真读书。因为我了解我 和妈妈的生活不易,所以不论高中或大学,我都选择公立的学校就读。关于就学 的事情,妈妈从来不干涉我的决定。刚进大学时,我就开始认真打工,所以从大 学二年级起,妈妈不必辛苦工作,也能维持我们的生活了。 大学毕业后,我虽然进入大公司工作,但还是没有能力买房子,只是搬到和 泉多摩川堤防旁、比较宽敞的新住宅大楼里。新家的房租相当高,所幸公司有住 宅津贴,可以帮忙分担。我和妈妈终于可以摆脱那间令人厌烦的老旧公寓,搬到 有两间卧室、有客厅,也有餐厅和厨房的新大楼住宅里。对长久住在有如箱子般 的房子里的人来说,能住进宽敞、明亮又摩登的新家,真令人心生感激。 新家位于大楼的八楼,可以从阳台看到多摩川和多摩川对岸登户的房子。沿 着多摩川的河堤往上游走一小段路后,就可以欣赏到种植在河两岸和堤坊上的绿 树,这是一条很棒的步道,很适合身体需要疗养的妈妈。 妈妈在我读大二的时候,就辞掉工作了。她那时已是不得不辞职了。她已经 五十出头,本来在小酒店里的工作,受到经济不景气的影响,只好离开酒店,在 大楼里做清洁女工。于是我就叫她不要做了。 长时间的夜生活和大量饮酒,影响了妈妈的健康。虽然她没有得到什么大病, 却必须经常上医院做复诊与治疗。她一直没有再婚,所以直到我大学毕业,我们 都住在出租公寓里,也没有任何财产。 时光冷酷无情,不会为人多停留一分一秒。曾经因为真锅先生的离去,而不 知道能不能继续活下去的我们,不知不觉地在没有真锅先生的陪伴下,又生活了 二十多年。 不知道妈妈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因为她总是沉默不语。可是,已经入社会, 每天挤电车,过着通勤生活的我,偶尔还是会想起F 市时期的生活。然而记忆里 F 市的日子,在时间的冲刷下,渐渐失去了真实感,变成了儿时的梦境。有时回 想起那时的事情,还会不自觉地自问“那些事是否真的存在呢?” 我一直有这样感觉。长大以后,这种感觉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 发生在G 市、那件像蒸气一样消失的女性失踪事件,已经被世人所遗忘;当 时把这事件写下来的小说家松下谦三先生,如今也已经作古,他写的那些文章后 来有没有出版成册呢?如果有,现在世面上还能找得到那些书吗? 这个世界上,真的发生过那些事吗?为什么大家都不再谈论了呢?以前的我 是一个生活在幻想中,个性有点古怪的小孩,难道那些只是我童年里某个夏天的 幻想吗? 或者那只是我曾经做过的一个长梦,而我却把梦和现实生活混在一起了?只 有我知道事件的真相,只有我看到某些情景,一九七七年的夏天,F 市曾经有透 明人。然而,现实生活里是没有透明人的吧!如今我已长大成人,那一段日子变 成令我晕眩、百思不解的记忆。可惜谁也无法去证实那些事情了,因为那是别人 都不知道,只有我才知道的事情。 早餐的餐桌上,永远只有我们母子两人,这种情形数十年如一日,一点变化 也没有,我也早就习以为常。因为新住家的周围还没有什么高大的建筑物,所以 早晨的阳光能毫无阻碍地照射在餐桌上。这一天我一边吃妈妈做的早餐,一边看 电视上的早晨新闻。电视里正在播报的一则新闻,叙述一位前任的警备军人逃出 北韩二十二号政治犯收容所,经过中国,逃到南韩的事迹。此人受到日本非官方 组织的邀请,日前来到了日本。 这个人名叫徐光铁,据他描述,二十二号收容所像个囚犯村一样,容纳了五 万名政治犯,是北韩最大、最糟糕的监狱。根据徐光铁的说法,二十二号收容所 里有拷问刑具,也有营业单位和简单的墓园,一旦被关进那里,永远也没有被释 放出去的可能,就算是死了,也会被埋藏在那里,连尸体都无法离开那个收容所。 徐先生还说:因为食物短缺,二十二号收容所里的人只好嚼树根过活。另外, 那里有几千个因为病重,而无法撑过冬天的人;也有几千个因为身体虚弱,受不 了寒冬而冷死的人;还有几千个人是饿死的。徐先生剪了一个五分头,有一点胖, 从体格看起来像是个柔道家。 吃过早餐,我就出门,搭电梯下楼,然后快步走到和泉多摩川的车站,先搭 小田急电车,再换都营新宿线,去公司所在的大手町上班。我在办公桌前忙了一 整天,正想准时下班的时候,服务台那边打电话过来,说是有人在一楼大厅等我。 因为我并没有和任何人约定见面,也想不出有什么人会突然跑来找我,便带 着满肚子的疑惑,来到一楼的大厅。我先去询问处,说明自己就是浦上,询问处 的服务小姐立刻伸出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指着沙发那边。当我转头看向那个方向 时,一位坐在靠玻璃墙沙发上的男子正好站起来。我朝他走去,他也朝我走来, 这使得我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我觉得自己像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 的角色,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当我们靠的更紧时,我看清楚了,这个一边伸出右 手,一边接近我的男子,正是今天早上出现在电视新闻里的徐光铁。※棒槌学堂 の精校E 书※“是浦上先生吧?我是从韩国来的徐光铁。”他用有点生硬的日语 说着。 “我是浦上,今天早上我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你了。你是从收容所里逃出来的 吧?可是,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逃离北韩已经五年了,来日本一直是我的梦想。” “今早从电视里看到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这实在……请问你认识这里的 某个人吗?”我问。 “是的。我认识你。” “我?总之,我们先坐下来再说吧。” “不行,我没有时间了。我要找的人就是你没错。一九七七年左右,你住在 F 市,对吧?当时你家的隔壁是一家真锅印刷厂。” “是的……你怎么知道呢?” “果然是你没错。你给人的印象确实如老马形容的那样,我很高兴能够见到 你。今天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把这个东西交给你。”徐先生说着,递给我一封有 咖啡色污渍的厚厚信件。信封很老旧了,里面大概有多张信纸,因此显得鼓鼓的。 “这封信是谁写的?” 信封的正面和背面都没有写字。 “马平吉写的。这封信是他五年前交给我的。” “五年前……” 他的话让我本能地生出一股不祥的感觉。 “我的日语就是他教的。我带着这封信,拼着老命越过国境,终于逃离了那 个地方。非常抱歉,信有点被泥土弄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