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夜,黑得如泼了墨。风像带齿的锯,呼啸着掠过树梢,枝叶在风中痛苦地发 抖,抖落一地的落叶。一轮惨白的弯月悬挂在枝头。月影重重。 透过锈迹斑斑的窗户,可以清晰地看见游动在墙上的光影,那是窗外窸窸窣 窣的树叶投上去的影子。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此刻就趴在窗台上,因为身子过 于矮小,她整个人都是向上攀着的,脚下还垫了两块砖。阴森森的房间里没有开 灯,但因为有月光的缘故,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横竖有致地摆了十几张“床”, 如果是大人,只能睡下一个,都盖着白布,看不到头,但大多可以看到脚,僵硬 地伸出白布,触目惊心。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朝她“伸”着脚。 “姐姐……”小女孩的目光扫来扫去,看不到她要找的“人”,这里躺着的 都不是活人,这里是停尸房。躺着的都是死去的人。 小女孩必须找到姐姐,因为她还有好多话要跟姐姐说,等不到明天,明天姐 姐就化成了一把灰了。 她从窗台上下来,朝门口摸去。门上挂着把大铁锁,她忍不住轻轻一推, “吱呀”一声,门居然开了,锁是挂着的,并没有锁上。 月亮在她背后的头顶,将她的影子一直拉到了房中,细长细长的,慢慢在床 铺间移动。揭开的第一张白布下是个胖男人,嘴巴张着,像是还有话要说;她赶 紧盖上,揭开第二张白布,是个瘦骨嶙峋的老太婆,很瘦,月光下更像具骷髅; 她赶紧盖上,揭开了第三张,是个小男孩,年龄不过八九岁,面目倒不可憎,很 安详,就是脸色很白,比月光还惨白,她又盖上了。接着往下揭白布,第四、第 五、第六……揭到第十一张白布时,她“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姐姐……” 哭声断断续续,一直持续到凌晨。 停尸房的哭声第一卷双面人据火葬场的人说,那天值夜班的是毛师傅,可能 酒喝多了点,忘了给停尸房上锁,第二天早上拉尸体到焚尸炉火化,看到有张床 上挤了两具尸体,都是十几岁的女娃,也没仔细想,以为是“人”多了没地方放, 就堆在一起的,把两具女娃尸体抱到尸床上就往火化房推。当天值班的火化工是 老张和他的学徒,一看尸床上挤了两具尸体,就问毛师傅是分开火化还是一起火 化,毛师傅的酒可能还没醒,挠了挠脑袋说你看着办吧。如果是平常活多,老张 肯定两具一起往炉子里送了,但刚好那天是早上,活不多,他要学徒动手,自己 坐到一边啃刚从食堂端来的馒头,学徒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力气不够大,就 选了具个头比较矮小的尸体放到专制的铁板上往焚尸炉里推,可能还是技术没过 关,推的时候方向歪了点,“咚”的一声,尸体的头撞到了炉门上。 “蠢货!”老张开着塞满馒头的嘴巴就骂,学徒被骂惯了,呵呵笑着准备再 推一次,可是他已经动弹不得了,“尸体”居然在动,好像还在呻吟,摸着刚才 被撞的脑袋从推尸体的铁板上爬了起来…… “妈呀,鬼啊!”学徒尖叫着丢下铁板拔腿就往外跑。 老张傻了,嘴巴里还塞着馒头,鼓着眼睛看着那具爬起来的“尸体”,“你 ……你……”他浑身筛糠似的抖,当了几十年的火化工,头一回看到尸体会爬起 来,“鬼啊……”他丢下啃了一半的馒头也跑了出去。 “尸体”这个时候已经站起来了,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看四周,看到了地上的 半个馒头,毫不犹豫地捡起来往嘴巴里塞。她很饿…… 第二天,在本地的报纸上登出一条奇闻:“一个死去的十三岁小女孩在被推 进焚尸炉时奇迹般”活“了过来,还会捡馒头吃。后经了解,小女孩并没有死, 只是陪伴死去的亲人昏睡在停尸房,被火葬场工人误当做尸体推进了火化房,这 跟工作人员玩忽职守不无关系,目前相关责任人已受到处罚……” 这个差点被活着火化的小女孩叫谷幼兰,很多年后回想起这次经历,她并未 觉得侥幸,反而觉得如果当年火化工是师傅而不是学徒,如果推进炉子时没有撞 到头,如果她被直接送进火化炉,那将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至少她不会承 受后来家破人亡的悲剧,不会人不人鬼不鬼地偷生在这世上,更不会逼着自己去 杀人…… 这个小女孩就是我! 故事由此开始—— 这是个谋杀的故事。 这也是个爱情故事。 讲这个故事就得追溯到十二年前,当时我还没想到要去杀人,跟所有同龄的 孩子一样快乐地生活在这座城市。我们住的这座城市靠近南方,不算大,但历史 悠久,地理位置优越,通江达海,自古就是商贾繁荣之地,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 代,在政策的带动下经济更是飞速发展,很多只有在沿海城市才看得到的小洋楼 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冒出来,夹杂在灰蒙蒙的老城区显得格外抢眼。马路也越修越 宽,商场、茶楼、娱乐场所也格外地多起来,记得那个时候很流行卡拉OK,一到 夜幕降临,很多高级小车就停在那些灯红酒绿的场所门口,从车里下来的人都是 趾高气扬衣着光鲜,多为做生意的私人老板,有本地发家的,也有外地或者海外 发家回来叶落归根的,城里的小洋楼多半就属于他们。 可是再富裕的地方也有穷人,有人住洋楼别墅就有人睡天桥,有人一掷千金 就有人在吃了上顿愁下顿,有人出入小车就有人挤公共汽车,这在哪个城市都是 一样的,我们家毫无疑问属于后者。先说我们住的那条巷子,叫梧桐巷,不仅穷 还很寂寞,因为这条巷子是政府待拆迁的地方,当时由于经济的飞跃,城里到处 都在搞建设、拆迁,有能力的,有条件的,能搬的都搬出去了,住进了漂亮的花 园小区,最后滞留在巷子里的都是穷人。 我家就是个典型,父亲给人开车,挣不了几个钱,母亲在学校食堂里烧饭, 更赚不到什么钱,加上我们家是从外地迁过来的,没背景,当然只能住在寂寞落 魄的梧桐巷了。而梧桐巷之所以叫做梧桐巷当然是跟梧桐有关,我记得很清楚, 巷子里一共有九棵梧桐,我家院子里就有两棵,每年春天,几场春雨一落,满院 都是梧桐花的芬芳,沁人心脾,至今都在我心头萦绕不去。而且贫穷或者落后对 于天真的小孩子来说是没有什么概念的,相反我倒是很喜欢那条巷子,在繁华的 闹市独处一角,进去幽深僻静,出来却是车水马龙,一到放学就是我和小伙伴们 游戏捉迷藏的天堂,后来我虽然搬过很多地方,什么样的角落都待过,最难忘的 还是梧桐巷。 而反过来说,再破败的地方也能长出百合花,再寻常的百姓家也能出落天仙, 我的姐姐谷静兰毫无疑问就是一朵盛开在寂寞梧桐巷的百合花,她喜欢穿白色衣 服,唱邓丽君的歌,跳古典舞,画水彩画,美丽纯洁,清新淡雅,绝对是这条巷 子里最美丽的一道风景,每天上学或者放学,姐姐骑着自行车穿过巷子,铃铛一 响,人们就会不由自主地抬头张望,穿着白色衣裙的姐姐像一阵风似的从人们的 面前飞过,长发飘飘,裙角飞扬。 “这静丫头是越长越水灵了!”巷子里卖冰棍的四阿婆总是这么说。 “是啊,是越长越好看了。”在巷口摆水果摊的黑皮他妈也说。 “不过啊,姑娘伢们不能太漂亮,”四阿婆好几次都说,“太漂亮了带不来 福,只会带来祸……” 四阿婆的话不幸言中!